十四
叶知春出院那天,时值盛夏,十三楼的窗外,整座城市都沐浴在热烈的日光里。
近处蝉鸣不绝,仿佛也在欢送公主离场。
医生护士们都来相送。
“叶知春,以后要加油啊。”
“康复锻炼可别落下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哈哈哈,李医生你也太土了吧?”
对于这个易怒的,不幸的,曾给科室带来不少麻烦,把医护人员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公主,众人最终还是宽容地笑着,嘱咐与祝福。
可是这些眼熟的面孔里,唯独少了袁山河。
昨夜叶知春发消息过去:【明天我出院。】
袁山河很久也没回。
她等了又等,问:【你不来送我?】
良久,收到回复:【明天我不在医院。】
【那你在哪?】
袁山河没有回答她,只是又隔了很久,才发来一句:【不管我在哪,都希望叶知春能好好生活。路还长,别心急。】
叶知春怀抱少女情怀,自行理解了这句话。
路还长,别心急——是在说今日不来相送,他日总会重逢?
管他呢,反正她和袁山河走到今天,早已不是出院与否就能断绝的关系。她想好了,今后每周来医院康复训练两次,就赖在袁山河的病房里不走。
他要是不在医院,她就上他的小仓库找他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只要她乐意,他纵容,死缠烂打也不算什么。
只是到了出院这一刻,叶知春依然忍不住在人群里寻找袁山河。
他果然不在。
唉,不愧是袁山河,冷漠无情,说到做到。
叶知春站在医院大门外,又一次没忍住回望。
母亲举着伞站在一旁,明知故问:“怎么了,还有什么没带的?”
父亲把轮椅收进后备箱中,打开车门:“别等了,要来早来了。”
阳光下,整座住院大楼反射出耀眼的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叶知春抬头望去,一层一层数着,八,九,十,十一……
数着数着,眼花了,也看不清到底望见哪一层了。
好笑的是,他都说自己不在医院了,她到底在找什么?
叶知春收回视线,在父母的催促下上了车。医院很快变成窗外的剪影,一晃而过。
道旁蝉鸣不绝于耳,树荫摇曳。
母亲兴致高涨,询问她今晚想吃什么,全家人一起去吃顿大餐如何。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皱眉,说人才刚出院,大鱼大肉像什么话。
在这样的对话声里,叶知春又一次转头望去,医院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转角处彻底消失不见。
就这样了?
还是不敢相信,重获新生的日子来得这样仓促。
说来奇怪,住在那栋楼里的每一天,她都煎熬得想死,也曾考虑过干脆跳下天台一了百了,但离别这天终于来临时,她才发觉说是煎熬也不尽然。
空气里不再有熟悉的消毒水味。
再也听不见随时随地响起的护士铃。
十三楼落地窗外的日出日落至此定格。
是好事。
谁想一辈子住在医院吗?
叶知春靠在后座,把头轻轻地抵在窗玻璃上,试图去想离开医院的种种好处,却只想起许多个午后,有人步伐轻快踏入病房,手里永远举着几张碟片。
“叶知春,今天看什么?”
窗前的叶知春闭上眼睛,忽而轻哂。
下次该换她带着碟片去看他了。
也不知道要是带几张小黄片去,袁山河会是什么表情。
十五
出院后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简单。
被一日三餐推动着,日子按部就班也就过了。
出院的第一天,叶知春失眠了,缩在被窝里给袁山河发消息:
【我出院你都不来送我。】
【还一句慰问都没有。】
【也不问问我回家后还习惯不习惯?】
【袁山河你没有心!】
没有回应。
出院第二天,叶知春看见家中新装的扶手,母亲拉着她耐心嘱咐:“以后每天都在这儿做康复训练。”
父亲没去上班,陪着她训练了大半天,擦擦她额头的汗,说:“歇会儿吧,春天。”
叶知春拿起半天没碰的手机,下意识寻找新消息。
没有。
聊天界面停留在昨夜的数条抱怨里,关于“袁山河没有心”的结论,他本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确实。
后来的几天时间里,家中来了很多客人。
这一年半时间里被歇斯底里的叶知春拒之门外的朋友、亲人、师长,来了不少。叶知春忙着收获慰问与安抚,善意与祝福。
只在夜深人静时,她依然执着地给袁山河发消息。
【人呢?】
【人呢?】
【袁山河你手指断了吗,我都能哆嗦着手给你打字,你居然连消息都不回?】
可袁山河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又或许他只是说到做到,这一段路,他本就打算陪她走到出院就好。
叶知春的消息石沉大海,干脆开始给袁山河打电话,可是一遍又一遍,都只剩下冷冰冰的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叶知春消沉了一天,也就一天而已,立马重振旗鼓。
她跑去家中的储物间里翻翻找找,从最底下的箱子里抽出童年的碟片,《百变小樱》、《宠物小精灵》、《名侦探柯南》,啊,还有《美少女战士》!
他不是说他老了吗?叶知春恶作剧地想着,那就带点能让人年轻的灵丹妙药去。
她不在意他的故作冷漠,因为她早就感受过他无言的盛情关怀。
不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吗?
谁年轻时还没点贴冷屁股的勇气了?
叶知春兴冲冲跑回房间,在衣柜里精挑细选,又端坐镜前化了妆。哪怕明知袁山河口中的“公主”不过是句戏言,她也盛装打扮,奔向梦幻的疆界。
下午五点,母亲在做饭,父亲在看晚报,听见她步伐轻快地从房间里冲出来,还差点在客厅里摔一跤。
父亲:“上哪儿去?”
母亲:“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也不过几秒钟,他们都回过神来,猜到了叶知春的目的地。
客厅里,花一样的年轻女孩抱着几张碟片,轻描淡写宣布:“哦,我去医院一趟。”
说这话时,她无意识弯起嘴角,眉梢都带着喜悦。
叶知春原以为父母会反对,她早就知道他们不爱看她与袁山河来往,也曾偷偷听到父亲对他的点评。
可意料中的呵斥却并未发生,客厅里忽然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
母亲欲言又止,叫了句:“春天……”
父亲放下晚报,慢慢摘下眼镜,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叶知春镇定自若道:“你们支持最好,不支持我也要去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向门口,却被母亲追上来拉住了手。
“别去!”
叶知春回过头来,看见母亲满脸哀求。
“别去医院,春天……”
——为什么?因为他年纪大,离过婚,一事无成?
叶知春想说点早就酝酿好的话,但抬眼接触到母亲的眼神,才发现哪里不对。
她愣了愣,问:“怎么了?”
母亲用力地握住她,半晌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叹一声,说:“他不在医院。”
“那他在哪?”叶知春忽然意识到,父母似乎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事,脑中似乎有根线串起来了,眼睛陡然睁大,“你们跟他联系过?是你们让他不回我消息的?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母亲连声道:“没有,不是你想的这样——”
女人的肩膀被丈夫轻轻按住,叶知春的父亲走到妻女面前,沉声道:“叶知春,先去沙发上坐下来。”
“我不,我要去医院——”
“坐下来,我们有事告诉你。”
“我不要听你说,我自己去问袁山河!”
门都拧开了,人跑到一半,才听见那句话。
“袁山河走了。”
门外的人忽然一愣,回过头来,“走了?走哪去了?”
父母站在门内,一个眼圈泛红,一个面容严峻。
在这样的静默里,在离开空调后扑面而来的燥热气息里,叶知春忽然感受到一阵没由来的寒意。
脑子里纷繁芜杂挤进很多念头:
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
他越来越瘦弱的身体。
十四楼到底是什么科室?
她竟然未曾追问过袁山河是什么病。
最后的落点在父亲那句话上。
袁山河走了。
走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