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院一年,叶知春早已不知四季。
做完开颅手术后,她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变成下床困难户。
别说手指,她连身体都控制不了,哪还有闲心理会窗外是下雪还是开花。
是在袁山河推她至花园里,她才恍然发觉,花都开好了。
在这明亮的世界里,阳光没有被病房的玻璃过滤,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像克里斯托佛·马洛写的诗一样,世界充满生气。
记不清上一次看见这一幕是什么时候了,叶知春一直活在快节奏里,不论是在车祸之前,还是在车祸后。
之前忙着学琴,辗转于全世界。
之后忙着绝望,忙着反复诘问命运,到底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种惩罚。
更多时候,她望着天花板思考一个问题:那辆摩托当初为什么没撞死她?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思绪被袁山河拉回现实。
花园里,叶知春抬头,看见袁山河笑吟吟指着那只一串红。
“一串红”,这三个字出现在脑子里毫不费力,但要她开口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
她的脑部受过损伤,留下后遗症,导致她能顺畅思考,却无法顺利用语言表达出来。
医生安慰她说,只要接受康复训练,就会慢慢好起来。
可是一年过去,她仍然像个哑巴。
所以叶知春看着那簇花,最终摇头。
袁山河说:“它叫一串红。”
他又挑了一朵问:“那你知道这个吗?”
叶知春还是摇头。
“这是山茶花。”
连问数种,叶知春除了摇头,没有别的反应。
袁山河四下瞧瞧,趁没人发觉,飞快地弯腰摘了朵花,回头一边说:“你还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问三不知啊。”一边把手摊在她眼前。
那是一朵很小的花,黄得耀眼,风一吹就要飘走。
袁山河不得不拢住手心,小心翼翼护住它。
“那这朵呢,知道是什么花吗?”
叶知春摇头,这次是真不知道。
下一秒,男人将花放在她手心。
“这是迎春花。”他说,“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天寒地冻,别的花都还不敢开的时候,它已经勇敢地绽放了。”
叶知春的手很僵硬,握不住那朵小小的花,风一吹,她想合拢掌心,但为时已晚。
黄色小花一瞬间被吹得很远。
她下意识张嘴,发出啊呜一声,摇摇晃晃想去抓。
袁山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不要紧,还有很多。”他指指身后那一片金灿灿的黄。
叶知春却还惦记着刚才那一朵,四下寻找,却再也看不见它,最后默不作声坐在轮椅上。
“怎么了?”
她摇头。
“我再给你摘一朵?”
还是摇头。
袁山河看出她的不高兴,蹲下身来耐心地问:“只要刚才那朵?”
这次她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袁山河笑起来,说:“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找。”
风仍在吹,那朵花早不知道飞去哪里了,可袁山河居然耐心十足地在花园里四处搜寻,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叶知春没见过这样的人,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头发乱蓬蓬的,该剪了。
衣服也皱皱巴巴,洗脱色了。
胡茬都长出来了还不刮,配上那苍白的脸色,真像落拓的流浪汉。
他太瘦了,似乎也没什么力气,每回弯腰翻开草丛,重新直起腰时都有些喘,动作也变得缓慢。
是因为年纪不轻了,还是因为身体的缘故?
直到某一刻,他兴冲冲回头招手,唇角一勾,“找到了!”
叶知春没忍住眯了眯眼。
即便他这样落魄,这样瘦削,也笑得比阳光更热烈,竟叫人不敢直视。
他走回轮椅旁,重新把黄色小花放回她手心,“是这朵吧?”
叶知春低头看花,光看轮廓都知道,很明显,这不是刚才那朵。
她下意识想摇头,可不知为何,也许是袁山河热切的口吻,欣喜的目光打动了她,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很有先见之明地握住了那朵花,不让它被风吹走。
后来的半个下午,他们也不过是坐在太阳底下晒晒,袁山河一个人絮絮叨叨,叶知春一个字都不说。
他几乎把花园里的花都问了个遍,而她通通表示不知道。
最后推着轮椅,慢慢地把叶知春送回十三楼时,都快到走廊尽头了,袁山河才说:“其实我知道,刚才那朵花不是最初那一朵。”
叶知春一怔。
“可你还是接受了它。”
“……”
走廊上,袁山河轻轻拉过她的手,掰开指缝,静静地看着那朵黄色小花。
“花园里那么多迎春,一朵飞走了,还有下一朵。”袁山河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人生也一样,一程过完,还有下一程。一种过不了,还有下一种。”
叶知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袁山河瘦削到刀刻似的下颌,和下巴上一片不羁的青。
男人静静地站在白炽灯下,伸手拿过那朵迎春,从容不迫插在她发端。
“换一种人生过过吧,叶知春,就当一次全新的冒险。”
她张嘴发出两个单音,有些生气,想问他知道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灌什么鸡汤。
可袁山河好像被她生气的样子逗乐了,居然还笑着说:“怎么,你不敢?”
叶知春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动手推轮椅,头也不回地往病房里去了。
背后传来袁山河的声音:“这个眼神我看懂了,你在说,[激将法没用]。”
叶知春停在病床前,慢吞吞回头,一本正经点头。
袁山河继续翻译:“这个眼神代表,[哟,心里有点逼数啊]。”
叶知春:“……”
到底还是没绷住,她笑起来。
这一笑,头上的迎春花就掉了下来,袁山河走进来帮她捡起,“我重新帮你插上去--”
手抬到半空,被女孩缓慢地、笨拙地拉住了衣袖。
叶知春摇摇头,小心翼翼从他手里借过了那朵花。
“不……”她重复了好多遍这个字,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下一个字。
“不插?”
她重重点头,模仿他的嘴型,发出了模糊的音:“不……ca。”
袁山河笑起来:“学得很快啊,再来一遍?”
“不……ca。”
“不插。”
“不ca。”
“舌头卷起来,不cha,不是不ca。”
“不……”这一次又费了极大功夫,才说出下一个字,“ca。”
结果还是ca。
袁山河:“……”
叶知春:“……”
两人相顾无言,袁山河只能拍拍她的头,“没事,下次继续努力。”
门口的王娜小心翼翼往里瞧,“山河哥,十四楼找你呢,说要聊聊下一轮治疗的方案。”
于是袁山河很快道别走人,倒是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回头问一句:“上床用我帮忙吗?”
王娜赶紧表示:“我来我来,你这身子骨,还是歇着吧!”
“那行,我明天再来找你啊。”袁山河自然地抬手挥了下,消失在病房门口。
叶知春憋半天,憋到那个身影估计都进电梯了,还没憋出一句:“来干嘛。”沮丧到家了。
王娜小心翼翼凑过来,“知春姐,我扶你上床?”
叶知春轻飘飘看她一眼,只一眼,王娜提心吊胆。
毕竟上一回她表示要帮助叶知春做点什么时,叶知春就拿“怎么你当我是废物”的眼神冷冰冰盯着她,没两秒钟就发作了。
王娜心有余悸。
好在这回没有,叶知春默不作声,任由她帮忙,片刻后躺在了床上。
王娜凑近问:“还要我做点什么吗?”
叶知春慢吞吞抬眼看她,废了老大功夫,说出一个字,起初不甚清晰,王娜还贴近了仔细听。
最后才听明白,她说的是--
“滚。”
王娜:“……”
王娜表示好的,松口大气,迅速不带回头地滚了。
留下叶知春静静地躺在床上,一点点抬起手来,仔仔细细看着那朵黄色小花。
她有些困惑,有些迷茫,但说不清为什么,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袁山河的那些话。
这是迎春花,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
天寒地冻,别的花都还不敢开的时候,它已经勇敢地绽放了。
叶知春看着那朵勇敢的花,比起刚摘下来时,它已经有点蔫了,但颜色依然灿烂。
她凑到鼻端闻闻,发现没什么味道,想半天,最后费力地撑着身子,把枕头抬起,将花压在了
半小时后,叶母来到病房时,意外听见女儿在说话。
叶知春已经抗拒康复治疗很久了,每次练半天练不出一句话来,就会崩溃,会大哭大闹。
久而久之,叶母也放弃了,比起歇斯底里的女儿来说,不说话就不说话吧。
可时隔好几个月,她破天荒看见叶知春在主动说话。
“不ca。”她说,然后又沮丧地皱起眉头,“不……zha!”
叶母在门口站了半天,抹掉眼泪,笑吟吟走进屋:“不扎什么?不扎针?”
叶知春死鱼眼瞪着天花板,泄了气,重重地锤了下床。
不练了!
可是当天半夜,值班护士巡房时,又一次听见了类似声音。
隔天,护士站都在悄悄议论:“看来公主是扎针扎怕了,大半夜都在苦练[不扎]呢……”
“什么?公主肯练习说话了?!”
“可不是?也是可怜人,扎针扎到最不想做的康复训练都主动做上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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