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河(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

隔壁病房的老人去世了。

直肠癌,发现太晚,从入院化疗到离世,前后不过一年功夫。

哭声穿墙而来,叫人不得安宁。袁山河躺在病床上,强忍不适,把输液管开到最大。

护士姑娘来测体温时,吓一跳,“怎么输这么快?”

“没事。”袁山河问,“这是最后一瓶了?”

“对。”

年轻的护士一边测体温,一边观察他。

她转来肿瘤科时间不长,本来挺伤感的,毕竟这地方住的都是癌症病人,隔三差五送走一个。

可来了之后,又觉得其实没那么糟糕。

如果像袁山河这样的病人再多一点,肿瘤科也未必不能待一辈子。

她看看床头摆的那把吉他,又看看袁山河瘦削的面颊。认真说起来,其实不算英俊,甚至因为生病的缘故,略显凹陷,过分苍白。

床尾贴着病人信息,上面清清楚楚写明:袁山河,男,41岁。

他不年轻了,被病痛折磨得眉头紧锁,细看之下,有岁月的痕迹。

护士悄悄地按住输液管,正准备调整速度,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没事,就这么输。”

他冲她笑,带点安抚意味。这一笑冲淡了眼角的纹路,也抚平了眉心,令他看上去年轻不少。

大家都知道,袁山河很爱笑——打针笑,输液笑,上手术台也在笑。

他对麻醉泵反应很大,从手术台下来,断断续续吐了一宿,奄奄一息时,还在对照顾他的值班护士笑着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有人不喜欢袁山河。

哪怕他今年四十一岁,离过婚,没什么钱,也算不上多英俊,还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但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像火吸引飞蛾,叫人忍不住一再靠近。

所以护士们偶尔凑在一起八卦:“那他前妻到底为什么离开他啊?”

“是啊,山河哥那么好一人。”

“啧,我就知道你喜欢他!”

“说得好像你不喜欢他似的!”

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反问,换来一片附和声:“说的也是,谁能不喜欢他呢?”

所有人都喜欢的袁山河,快速输掉最后一瓶液体,在一片哭声里离开十四楼。路过隔壁病房时,他侧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病床上一片白茫茫的布。

老人家很亲切,他们曾经一起吃过饭,做过放疗。

喜欢看抗战片,之前住同一间病房时,电视里天天都在噼里啪啦打枪。

最好笑的是,有时候看到激烈处,老人还会“垂死病中惊坐起”,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

袁山河总会被吓一跳,然后啼笑皆非看着这一幕。

他收回视线,走进电梯,在门合拢那一刻,轻声说了句:“一路走好。”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仔细一想,人活一辈子,从出生那天起,就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童年,告别发小,告别每个阶段的伙伴,最后告别父母。

后来呢?

后来轮到你离去,年轻的孩子们冲你挥手,也与你告别。

电梯停在十三楼,神经外科。

护士站的姑娘们坐在柜台后面说话,看见他出现,王娜第一个站起来,兴高采烈地叫着“山河哥,你怎么来了”。

袁山河拿了一大盒巧克力,放在柜台上:“上次说好的。”

王娜都快忘了,半个多月前,她还在花坛边上哭呢,袁山河说下次给她买热乎的巧克力。

旁边的小护士捂嘴偷笑:“山河哥,就请娜娜吃,不请我们吃呀?”

袁山河大大方方说:“这么大一盒呢,大家分分。”

护士站人不多,大家懂礼貌,一人拿了一颗,也不贪心。

盒子里还剩了一小半,袁山河的目光不知不觉飘向走廊尽头。

他一向是个求自在的人,想什么做什么,很快站在了那间病房外。

透过门上的窗格,他看见屋子里的光景,第一反应是,果然是非富即贵的包间啊。

瞧瞧这双开门的大冰箱,这宽敞的真皮沙发。

病房里有两个女人,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床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

对袁山河来说,两个都不陌生。

叶知春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抬手指着电视,机械地说:“换,换……”

母亲放下正在削的苹果,拿起遥控器,“想看什么?”

做母亲的极富耐心,换到每个台都停留几秒钟,给了叶知春充足的时间做决定。

可惜切换到某个频道时,画面上猝不及防出现了一场音乐会,不偏不倚,正好是交响乐。

指挥激情四射地挥动“魔杖”,乐声激荡。

母亲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切换频道,可惜还是太迟了。

几乎是一刹那,叶知春就发作了。她猛地离开靠背,坐起身,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母亲扔了遥控器,一边抬手摁铃,一边死死抱住她。

那一天其实阳光正好,是个惬意的春日午后,花园里青草葱郁,蜂蝶起舞。

病房有一整面落地窗,可阳光好像过分羞赧,不肯照进来。于是温暖惬意都被隔绝在外。

母亲哭着劝慰:“春天,你别这样……妈妈求你,别这样……”

而被她叫做“春天”的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春天,反而更像萧瑟的冬。

叶知春剧烈地哭泣着,情绪激烈得像是随时能写出一篇檄文,声讨这世间种种不公。奈何张开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越说不出,就越煎熬。

越煎熬,就越失控。

袁山河怔怔地立在门外,恍惚间昨日重现:医护人员急匆匆跑进病房,母亲抹着泪致电父亲,医生大喊着“镇定剂”,护士步伐踉跄与他擦肩而过。

他还拿着半盒巧克力,如今显然也没有进去的必要了。

叶知春像一朵枯萎的花,日复一日等在这牢笼里,她在等什么?

袁山河仿佛看到了结局。

她好像迫不及待想与这世界道别。

那天稍迟些,袁山河离开医院,在公交站台研究半天,坐上了一趟陌生的线路。

潞城交响乐团位于市中心,周边是繁华地段,放眼望去全是昂贵的招牌。袁山河好不容易才在巷子里找到家沙县小吃,点了份炒面。

可惜没吃出什么味来。

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选错了。不接受治疗,至少还有味觉,身体不会衰败得这么快。

当时医生对他说:“你还年轻,一定要接受治疗,否则哪天肿瘤一破,人就没了。”

一下就没了,听起来挺可怕,但也不失为一个痛快的结局?

大概是此行目的地特殊,他一边进行哲学的思考,一边走进了交响乐团。

人与人之间也许真的存在缘分一说,不然该如何解释,那么多的宣传照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叶知春呢?

确切说来,他看见的这个叶知春,显然不是医院里那个叶知春。

不同于那朵正在凋零的花,这里的叶知春是鲜活的,是热烈的,哪怕坐在乐团之中,也似乎有天降光束罩在她一个人身上。

后来袁山河笑了,稍一细想就明白过来,哪里是叶知春太耀眼,分明是他专程来看她,为她加了一层滤镜,打了一束光。

年轻真好啊。

她穿一身黑色礼服裙,坐在人群之中,手握大提琴,专注的神态,明艳的五官。

袁山河看着照片上的人,耳边仿佛响起大提琴的奏乐声。

可惜后来一阵风起,蝴蝶陨落,花朵凋零。

那天夜里,袁山河回到自己的小屋,拿出吃灰的笔记本电脑,开机居然用了两分多钟,他到底是多久没开过机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打开浏览器,输入“叶知春”三个字。

正如儿时读过的童话故事,魔法出现,木偶便有了生命,在他点开视频后,那个静静坐在照片里的姑娘忽然鲜活起来。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她是那样热烈地绽放着,殊不知命运之神也是个孩子,偏爱作弄人,将人高高举起,却并不轻轻放下。

袁山河叹气。

商品社会,轻拿轻放的道理,怎么老天爷都不明白?

网上的信息铺天盖地,填补了他的一知半解,将叶知春拼贴完整。

十六岁被柏林音乐学院录取;

二十岁前往茱莉亚音乐学院进修;

二十二岁归国,成为乐团首席大提琴手;

二十四岁应邀在德国举办独奏会;

……

恢宏的篇章正待铺展开来,曹雪芹去世,有人来狗尾续貂了。

二十六岁,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星辰陨落。

那篇新闻下方,很多人扼腕叹息,说好遗憾,还没去听过她的现场演奏,怎么会这样。

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各自遗憾各自的。

但这场遭遇里,大概没有人的遗憾能比得上叶知春本人。

后来的后来,大家都在说:“还好抢救过来了”,“肇事者太恐怖了,死了活该”,“没事,至少她的命保住了”……

袁山河静静地坐在台灯下,看着那个独奏的姑娘。

人在少年,不曾经历过生活磋磨,眉梢眼角都带着顺境酝出的从容骄矜。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挫折,前半生越顺,挫折来得越晚,打击越沉重。

他看了很多采访,叶知春笑着对镜头说:“我从四岁开始学大提琴。”

记者问她:“每天都练琴吗?”

“没有一天落下。”

“未来有什么愿景?”

“嗯,说是愿景也不算吧。其实国内学习大提琴的人并不多,如果我能让更多人领略到它的魅力,就很高兴了。”

四岁,差不多是一个人开始记事的年纪。

二十七岁的叶知春,与大提琴相伴二十三载,一夜之间要告别它。她要告别的不止是今后,还有从前。

袁山河问自己,如果是他,他能接受吗。

后来合上电脑时,他又低声笑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这辈子,告别的东西还少吗?

音像店。

乐队。

妻子。

家庭生活。

不同的是,他知道叶知春和他不一样,顺境中的孩子没有他这样打不死的精神,公主落难时,没人拯救,一般不是饿死就是……被拐卖?

袁山河被自己逗乐,他果然很爱国,童话故事到他这儿,也有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色彩。

隔日,袁山河又去了趟十三楼。

正值饭点,大家热饭的热饭,去食堂的去食堂。

袁山河带着吉他跑到护士站,他弹琴,大家唱歌。

昨天有人离去,不少病人情绪低落,被他这么一搅和,又高兴起来。

他们唱:“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他们唱:“别怕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护士站的姑娘们都很高兴,有人饭都不吃,赖着不走。病房里的家属也哈哈笑着,说“还好有山河,住院也没那么无聊了”。

只是走廊尽头依然静悄悄的,日光照进来,把苍白照得更苍白。

一连唱了好多天,从任贤齐唱到周传雄,从张学友唱到张雨生,就在袁山河研究歌单,开始琢磨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卓依婷了,那间病房终于有了动静。

那天中午,袁山河唱的是张学友,《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我唱得她心醉

我唱得她心碎

唱到这一句时,他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望去。

走廊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逆着光。她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看向这边。近处的热闹,远处的寂静,像是她壁垒分明的人生。

袁山河停下来,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分发给大家,然后放下吉他,走向她。

走近了才看清她的表情,依然是孱弱苍白的脸,唯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藏着不易言说的抵触与渴望。

“是春天的春,对吧?”

——这是袁山河的开场白。

他弯下腰来,伸手递给她一颗圆圆的巧克力球,包着金箔纸,在太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叶知春没有伸手来接。

他也不介意,轻轻拉过小姑娘纤细的手,把巧克力放在她手心,然后指指自己。

“袁山河。”

约莫一个月前,她在天台上指着自己,断断续续说了五遍:“。”

而今,袁山河指着自己,含笑说了五遍:“袁山河。”

最后一句,他直起腰来,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春天。

“花都开好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叶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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