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渠走了。
目送一人一马绝尘而去,祁霁原地伫了片刻才又重新拿起黄渠方才留下的地图。
图上各处地势状况一目了然,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尤其芥子城附近,更是标注的极为详尽 ——
芥子城选址在莲花山脉下一处平坦开阔的腹地,其城外村落环绕阡陌交通,城内长街短巷络绎不绝,那些自东南西北各处而来的山道交汇于此,又经由此处接连各地,实乃五地通衢之要塞。
祁霁视线沿着山道一路往北,待看清全貌后又不由得眉心微皱:黄渠为她选的这条路偏僻隐蔽远离人烟,沿途更尽是黢黑密林,别说要避开芥子城人,只怕行在路上,是连个鬼影都难见。
这是要叫她径直上方寸山闭关了。
一入深山,前尘往事自当如烟消散,从此任这天下风起云涌,都该与她再无干系——可如今父皇驾崩魏兰庭掌权,祁氏百年骤失江山,天下格局必将因此有所动荡,如此乱局,她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只是她孤身一人,便是有定坤良计,又凭什么跟人争?
祁霁目光明灭闪烁,到最后,视线竟又重新落回到那份被标注得“重点”分明的地图上。
图上事无巨细地介绍了芥子城及周边各地,就连那些位于城中的商户都罗列分明,如此看来,倒好像生怕她进不到城中似的。
生出此等想法自是带了不少偏激,可此时的祁霁脑中却兀自响着另一句话:“思危,思退,思变——霁儿以为,此三思如何?”
如何?
如今回不了大康,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按父皇的意思往方寸山上避世,要么就舍了性命一头扎进芥子城中浮沉,当年破麟军大败,芥子城主踩着大康脸面和破麟军尸首名扬天下,后方收到的战报上写的是六万军将无一生还,朝中痛失精锐,祁氏更自此由盛转衰大权旁落,与魏兰庭抗衡的这些年间,夜深人静时祁霁曾不止百次地翻出当年战报于灯影处细究。
全灭一方精锐,这在古往今来的战事上都极为少见,那时的芥子城主不过是流窜在莲花山脉的一群土匪强盗,籍籍无名之辈,即便有些心怀不轨的势力暗中协助,可草莽之师,又凭什么能与破麟军正面对敌?
更何况时移势易,如今的芥子城已然成了叫各地都不敢小觑的一方巨擘,树大招风,按照祁霁辅政多年对周边各处的了解,这些年芥子城外盘踞蛰伏着的可不止一股势力,里面也很有可能会有破麟军的残部。
或许这就是让她重回大康的机会。
那根被拴在树上的缰绳许是勒得紧了,在宫中被养出娇贵气的马儿打出几个暗含催促的响鼻,伫在原地的祁霁听到动静回过神来,就跟着上前几步。
将缰绳解下攥在手中,打定主意的少女亦不再停留,大步向西而去。
···
策马疾行,黄渠离开时天光方亮,行至现在日头已然偏西,走了半天,祁霁却依旧在徘徊外围山道,放眼望去重峦叠嶂烟云飘渺,竟连芥子城的影都不见。
祁霁重又拿出怀中地图。
居雄关是大康与芥子城交接的关口,她本可径直由此入城,但考虑到两方素来交恶,所有经由居雄关入芥子城的大康行人都需经过严加盘查,未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同时隐藏来历,祁霁最终选择绕道西面的雁门关。
走了半天,此处距雁门关已不算太远,若快马加鞭,约莫天黑时还能赶到关口歇脚。
确认路线无误后祁霁牵动缰绳就欲上路,她两腿夹着马肚子轻踢几下,可不见马儿有所动静,就只听到几声咈哧咈哧的暗哼。
怎么了?
祁霁下马查看,就见那白马低垂着头呼吸急促,连鼻梁上也浸出一层薄汗。
宫中御马品种珍奇,在御马厩有专人饲养,尤其是随祁霁二人一道出宫的这两匹,更是由黄渠亲自照顾,其体型优美健硕,更可日行千里,这才不过半天,就走不动了?
祁霁不信邪地扯动缰绳,却见那白马果真纹丝不动,她皱了皱眉,又从一旁胡乱拽下几截尚未抽芽的枯枝。
且不说祁霁根本没有养马喂马的经验,就说这些马惯被养在宫中,哪里吃过这等满是尘土的不入流的干硬草料?
白马果不其然地别过头,先是喷出几道昭示不满的鼻息,又像个失亲的孩童般拉拽着祁霁手中缰绳朝来路回望,四只健壮马蹄则在地上来回踩踏,焦躁不安。
祁霁看不懂它的意思,但总之这马是不愿意走了。
一人一畜相顾无言,默了片刻,祁霁抬手将原本挂在鞍上的包袱背在身后,又将马背上的鞍子解下扔在地上,这才拍拍马头,道:“走吧。”
卸下重负,白马当即仰头嘶鸣一声,然后扭头就跑了。
祁霁:···
光凭两条腿走路速度果然要慢上不少,祁霁一直走到日头西沉,也不过勉强走出一两里地,对常人来说,这或许算不得什么距离,可对自小娇养在宫中的祁霁来说,却是堪比登天的难事。
此刻她小腿酸软脚下剧痛,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腹中辘辘作响,喉中更是因久未饮水而干痒刺痛。
这倒不是祁霁忘记备足食粮,只是那二月天气实在寒凉,晌午时祁霁还能就着水囊轻抿几口,可一到入夜,那进了肚子的水就仿佛一块坚冰要将她的肠胃凿出个窟窿——更别提那被冻得硬梆的干粮了。
祁霁实在支撑不住,路上远远看见一处村落影子,她当即改变路线摸索而来,终于在几要寸步难行时来到村口。
村子枯枝遍地杂草横生,看着久无人居,村口则立着块牌匾。
槐村。
借着傍晚时分的昏暗光线,祁霁勉强看清匾上字迹,只奇怪的是那槐字一边被人剜去,只浅浅留着一个“木”的痕迹,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鬼村。
若再配上这遍地的枯枝败叶和一片死寂黑沉的屋舍,倒真有几分鬼村的意思了。
日落西山,莲花山脉终于彻底陷入黑暗,祁霁强撑着酸软的身子缓步而入,可走进村中,四周竟真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只有倏尔呼啸的,萧瑟的风。
家家户户洞门大开,放眼望去更空无一人,疼痛疲惫和酸软一齐席卷上祁霁感官,她昏昏欲睡,可即便如此,身为大康公主的教养也依旧不允许她不请自入。
于是独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村间土路上,祁霁一边裹紧着身上衣袍,一边心中就暗自生出疑惑:槐村到芥子城看着也不过就一日的距离,芥子城通达五地,更掌控着各处商贸往来,城内富可敌国,周边村落怎会如此荒凉破败?
没有人回答她,槐村叫人看来只是个废弃多年的村子,除了萧萧冷风和远远隐在层云深处的弯月,什么都没有。
这么想着,疲累至极的祁霁就打算在路边找个避风处歇息。
这块石头太过粗糙,那块石板过分冷硬,即便已经打定主意幕天席地,可真到要找个地方躺下的时候,祁霁就还是忍不住拖着酸软的身子四处挑挑拣拣。
或许是终于寻到处能入其法眼的宝地,又或者实在是体力不支,几息后祁霁停脚在一处还算干净齐整的门户前,方说服自己提裙而坐,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些不怎么美妙的悉簌动静。
吱吱——
那声音细小低微,听着像是什么动物在嘶叫,可又十分突兀地混着一些更大声的,好似什么东西在浆水里搅动的声音。
犹忆起村口那块鬼村牌匾,当时的祁霁未做他想,可如今却脊背一僵,一股寒意紧跟着爬上脚背。
吱吱——
吱吱——
吱吱——
那细微的叫声喋喋不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越叫就越让人觉出凄厉,祁霁转过身,目光在一片黢黑中搜寻良久,才隐约寻到那声音源头。
不远处一直倒扣着的篾篮正随着叫声微微晃动。
黑暗放大了人的感官,看着那于一片漆黑中来回晃动的篾篮,恍惚中祁霁竟觉出几分地动山摇之感,她凝神盯了片刻,又从包袱中摸出块绢帕,然后垫着那倒扣着的篾篮一角,缓缓掀起。
掀开篾篮,里面竟是几只黢黑老鸦在分食一只灰毛大鼠,大鼠早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发出阵阵微弱嘶哑的叫声,而那似有物体在浆水中搅动的声音,则是老鸦尖长的鸟喙搅动灰毛大鼠肚子时发出的。
呀——!
被祁霁的动作惊到,老鸦阴森可怖的小眼就滴溜溜地转向祁霁方向,紧接着又“呀呀”叫了几声,那尖长的喙上还挂着些可怜的灰毛大鼠的脾脏,可叫声却比之方才灰毛大鼠的还要凄惨万分,仿佛它们不是夜黑风高的捕食者,而是一个被祁霁伤害的可怜人似的。
可面对祁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们便是示威也收效甚微,见祁霁呆愣愣地立在原地,几只老鸦不甘心,又伸出爪子来回拨动几下灰毛大鼠的身体,可终究无可奈何,还是扑棱着翅膀远去了。
亲眼看着几只老鸦分食大鼠,这个场景实在瘆人,祁霁呆愣了片刻只觉毛发悚立,此地决计是歇不成了,她折回身,重又拖着饥渴交加,丝毫不想动弹的身体往别处走去。
约莫是戌时。
看不见月亮方位,祁霁就在心中暗自估摸着太阳落山后到现在的时间,都说半夜三更鬼敲门,现在才是戌时,所以她是决计不会相信人们茶余饭后的那些鬼神之说的。
祁霁看了眼渐在枝头汇聚的群鸦,这么对自己说。
乌鸦越来越多,光秃秃的树杈不多时就竖满了漆黑的叶子,乌压压黑沉沉挤在祁霁路过的树枝上,用僵硬的不会转动的眼珠盯着树下的过路人。
祁霁抬头挺胸,坚信就算是鬼也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机出现,她目视前方,听到树上动静就把它们想象成父皇带自己南下巡游时环绕在车架外的大康百姓。
呀呀——
“快看,这就是咱们的康宁公主!”
呀呀——
“多亏了康宁公主,要不然我家里的粮食,还要这么一年一年的烂下去!”
呀呀——呀呀——
“谢谢康宁公主!”
“谢谢康宁公主!”
村中道路大多是羊肠小径,七扭八拐绕来绕去,祁霁抱着远离分尸地的想法一鼓作气拐过几个弯,直走到不知第几个拐口,还未转过身就忽然闻到股奇异的米香。
米香软糯馥郁,在二月寒风中温暖的几叫人生出幻觉,饥寒交迫的祁霁在米香引诱下快走几步转过拐口,甫一抬头就见那黢黑街巷上赫然亮着一只白烛。
白烛幽幽,晕出融融鹅黄光影,照亮一方狭小黑暗的天地,也照出一口氲着浓白雾气的大锅。
这口静静冒着热气的大铁锅被架在一个极其简陋的灶台上,在一片黢黑的山脉腹地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人村落里,正我行我素地散发出清香——那场景别提有多诡异了。
可祁霁却像失了神,她走上前,窈窕纤细的身躯顷刻被包裹进浓白雾气,垂眸再看,那口直径足有五尺的锅里竟满是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白粥。
太奇妙了。
祁霁愣愣地看着铁锅中沸腾的白粥冒出色泽晶莹的气泡,气泡升起又破裂,升起又破裂,看至入迷时,竟连有脚步声靠近都未曾发觉。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街巷处便跟着浮出个模糊黑影,那黑影身量细长,一步三跳,看着惬意欢快,似是遇到什么喜事。
黑影走得不慢,不多时就到了近前。
离近了再看,来人腰窄肩直,玉骨松姿,看着挺拔漂亮,如寂寂夜里的一株秀木,竟分明是个少年人。
少年人肩头扛着把色泽明亮的黄铜大勺,口中随意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调,抬眼见有人站在灶前,当即精神一振。
只见他三两步走上前绕过灶台,隔着大锅对上正冲着白粥发呆的祁霁,先是定睛在祁霁脸上瞧了片刻,然后蓦地咧开一口白牙:“姑娘,要喝粥吗?”
蒸腾雾气中忽然闯入一个腰间系着襜裳的少年,少年肤色白皙,眉目清朗,唇瓣开合间声音清脆悦耳,恍恍如天上铃音。
他笑望着祁霁,双眸明亮如星,眼角处略微向下弯曲又向上扬起,平添几分纯然可爱。
好一个如梦的少年。
祁霁用迟滞的大脑想。
看着神情怔愣,对他的话丝毫不做反应的祁霁,裴环之心中就不由得发出一声满怀悲悯的叹息:这姑娘肯定是饿傻了。
于是他弯下身,从极其简陋的灶台下抽出只瓷碗,又将扛在肩上的铜勺放进锅中搅动一番,三两下舀出碗热腾腾的米粥,朝祁霁递了过去。
米香忽近,只味道就勾得祁霁肚子急不可耐地咕咕叫了几声,裴环之听见祁霁腹中动静,就又笑眯眯地出言邀请:“姑娘,喝粥。”
声音柔软轻和,哄着她似的。
少年伸来的手骨节匀称,映在烛光下连手背上的细小绒毛都根根分明,腕上缠了段乌黑的绑布,交错盘绕而上,勾出半截紧实的小臂,看着不算粗壮,倒也并不纤细。
“多少银子?”祁霁终于开口问道。
诡异的村庄,诡异的灶台,和看着纯良无害,可出现在此处就总叫人觉得诡异的少年,祁霁虽然很想就此离去,可饥寒交迫的身子却不由分说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裴环之一愣,又笑:“今日的粥不要钱。”
“不吃。”
大康公主怎可白吃别人的东西?终于得了个理由,祁霁当即转身就走,可脚下刚迈出去一步,就听身后人又道:“一文钱。”
对有些人来说,一碗粥就是一个恩情,世上多的是想挟恩图报的人,所以裴环之完全能理解祁霁不愿意吃白食的想法,虽说这粥确实不要钱,可夜黑风高的,若是跑到别处再遇上什么土匪强盗,岂不是更麻烦?
裴环之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个麻烦,他顺从地开了个价,又将手往前伸了伸。
祁霁当真是饿急了,若这少年是真的心怀不轨,那在这无人之地,她实际上也无可奈何。想到这里,祁霁便也不再犹豫,又从包袱中摸索一番,放了粒碎银过去。
“这···”裴环之颇为无奈地看了眼灶上那一两银子,“姑娘,找不开。”
“算上这只碗的价钱。”祁霁又道。
裴环之手中的白瓷碗,口宽底平,是寻常人家中最常见的样式。
虽知祁霁大概是并不在意那点银子,但裴环之还是好心提醒:“这碗也不值。”
“是我的,就值。”祁霁不为所动,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可指尖刚刚碰到碗沿,只一瞬就又收了回来。
嘴角还挂着笑,险些将碗掉进锅中的裴环之:?
觉察到裴环之疑惑的目光,祁霁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她直起身,目光也跟着略微转向别处:“这只太普通,确实不值那个价。”
祁霁抬手指向灶台角落处一只不起眼的碗:“我看那只不错。”
···那只更不值。
但裴环之非常识趣地没有多嘴,而是麻溜地将其拿来盛满粥给祁霁递了过去。
相比白瓷碗,这只碗的容量要小上很多,厚底黑漆,奇形怪状。
祁霁接过碗,三两下便将白粥喝了个精光,看着祁霁意犹未尽地抿唇,裴环之目光灼灼,神情中似还带着些许新奇:“好喝吗?”
“尚可。”祁霁并未觉察出裴环之语中的探究,只如实道,“就是有些辣。”
用蒜舀子盛粥,那能不辣吗。
裴环之心中暗自嘀咕一声,嘴上却不忘继续邀请:“还喝吗?”
祁霁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再要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