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山海谣12

时隔十三年,楚明姣又一次踏足神灵禁区。

禁区隔段时间便被精心养护,丛山峻岭依次盘旋,草木葳蕤,溪流涧涧,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丘间隔出的方形地里,甚至种了些稻谷秧苗,灯影笼罩过去,秧上已经挂上了沉甸甸的麦穗,泛着青黄,将熟不熟。

能在这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中存活下来,这秧苗应当是经过灵农们研究着改良出来的,生命力极其顽强。

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很大分别。

路过一棵青杏树,楚明姣停了停,问身侧的人:“潮澜湖心的万剑阵还能用吗?”

两人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片禁区完全被楚明姣随心所欲改造。

陡峭绝壁没了,三步一座的凉亭没了,就连窗棂下那丛写意风流的芭蕉树也不曾幸免于难。别具一格的长廊别院拔地而起,无人无津的雪山巅高楼矗立,楼里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不论春夏秋冬,有风吹过,那必定是一片萤萤火海。

这些布置还说是无伤大雅,可剑修对剑,总有常人不能理解的狂热追求。

再漂亮的姑娘也无法免俗。

禁区曾经处处是剑阵,最为过分的时候,连树上都悬着剑。两位祭司与江承函商议事宜,一不留神,头顶便下起剑雨,大祭司倒是乐呵呵的慈眉善目,二祭司却被气得不行,动不动就急眼跳脚。

这些都是楚明姣一时心血来潮的小打小闹,伤不了人,真正的杀招是万剑阵,被她布置在潮澜河河中心,那是她修本命剑时的闭关之地。

藏匿得很隐秘。

“能用。”江承函颔首,眉眼清润,音线似流泉:“禁区一切如旧,你的东西无人动过。”

楚明姣抿着唇扯了下嘴角:“我今夜去阵中闭关。”

“这次被老头骂回来,楚家矿山那边的事还没处理完呢,我过两天还要出去一趟。”

这是个像露水一样澄澈的姑娘,她从来坦荡磊落,一有点谎言欺瞒,乃至勉强,全都写在眼睛里,明明白白的一览无余。

楚南浔坠落深潭至今,已有十三年整。她强迫自己放下,如约回到潮澜河,可以和他平常说话,可心中仍有芥蒂,做不到同榻而眠那样亲密。

毕竟那药,也不是真的能将前尘忘尽。

人之常情。

江承函顺着她停下脚步,温声道:“明姣,任何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必勉强自己。”

楚明姣眸色微微闪烁,半晌,像是被看穿了一样,颇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他在原地驻足,月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将那截身段拉得更为孤拔颀长,给人种无法言说的清癯贵气。他的语调始终温柔,除了温柔,不见其他。

这一刻,即便楚明姣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忘前尘是假,回潮澜河是假,和他说话,抱怨全是假,如今神情也慢慢的裂出一道缝隙,心里几乎是止不住地咯噔一下。

她看不透眼前这位神灵的真正情绪了。

多可笑。

楚明姣居然连江承函最基本的喜怒也看不出来了。

她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从他手中将手指抽回来,含含糊糊地丢下了句:“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待久了又要下雪,这稻子能长出来也挺不容易的。”

说完,足尖一点,身影如雨燕一般,径直朝潮澜河河中心去了。

汀白与春分急急跟上。

片刻后,楚明姣停在万剑阵阵中,她挥手往身后扫开一道结界,有条不紊地吩咐:“将我住的屋子打扫一遍,东西都摆好,还有,汀白你去神主殿,说我通行潮澜河的腰牌丢了,让他们再给我制一块。”

汀白立马应了。

脚步匆匆离去,偌大的剑阵中蓦的安静下来。

楚明姣并没有触发剑阵,她盘腿在剑阵边上坐下来,指腹搭在最外围那柄银剑剑柄上,无意识地摩挲,脑子里放花灯一样想了许多事情。

不知想到哪,她倏然转动着手上的灵戒,翻了翻,从里面找出一卷用红绸带系着的卷轴。

这卷轴她其实看过许多遍,但每次拿出来,总要打开再逐字逐句地确认,才觉得心安。

她卷开看了看,手指落在最后一个字上,终于满意了一样长舒口气。半晌,又折回来拍了拍卷轴,不自觉翘了下嘴角:“放心吧楚南浔,我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救你出来。”

只要楚南浔回来,本命剑出再大的问题,不论是心境上的,还是修为上的,她都能处理好。

除此之外。

山海界的深潭始终是个隐患,千年万年前死在深潭的那些前辈她素未谋面,想帮也有心无力,她那时还未出生呢。但经过楚南浔与苏韫玉的事后,她意识到,这东西就跟和火药似的,太过危险,随时就炸开了。

这样绝对不行,他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但眼下也急不来这个事,等人齐了,总能找到办法慢慢推进,缜密布置。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

她,楚南浔和苏韫玉三个联合起来,横推山海界都不成问题呢。

江承函虽然固执己见,但如果真被他们找到了好的解决方法,他没理由不答应啊。

那个将楚南浔推进深潭的“允”字实在太过分了,她记得死死的。楚南浔回来后,如果江承函能正儿八经和她道歉,她看在曾经的份上,不是不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一切都将回到从前的模样。

但这些假设的前提是,她得去凡界。

前面她闹了这么一连串的事,已经证实过,楚,宋,苏家都没有界壁的影子,说明界壁不在五大家族手中握着。这样的东西更不可能在小宗小族手里捏着,那极有可能是,它们集中到了潮澜河这片地域,在诸多神使,长老,祭司,甚至江承函的眼皮底下放着。

这无疑是最让这群人放心的做法。

开启界壁之门需要些什么,楚明姣暂时还不清楚,但心里隐隐有几种猜测。要么是神主宫执事们的腰牌,要么是那几位祭司的祭司令,最为可能的,还是江承函的手印。

既然无法确认,那就一一试一遍好了。

楚明姣拿出支笔,又翻出一卷竹简,缄默片刻后提笔落字。

——汀白天真是天真了点,但胜在听话衷心,做事也麻利,虽然一心想撮合她和江承函回到从前,还屁颠屁颠总听汀墨的话,但真逼着他选一个,毋庸置疑,肯定是向着她的。

——春分做事细心,嘴牢,而且很能揣度人心思,修为不说出类拔萃,但在一众侍从里,也属于翘楚之流。

——苏韫玉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不用说,必定会被牵扯进来。身为昔日的苏家二公子,他眼界广,见识多。最重要的是,身上好东西不在少数,关键时候,能顶上大用。

让楚明姣有些犹豫的是,她要不要带个药师去凡界。

她的剑心不稳,若是中途出了什么事,总不能满凡间找药师——有没有那个能力另说,主要她不是普通剑修,本命剑太过稀少惹眼,真正有见识有眼力的人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把她的身份猜出来,她有许多顾忌,不能将山海界扯进来。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楚明姣还是决定让汀白改日找个借口把严老头叫过来。那是自己人,用得也放心。

这样一来,在九月十七之前,她需要做三件事。

一,将潮澜河各处走一遍,试探确定界壁可能存在的地方。

二,准备在凡界需要用到的东西,还要一张详细的凡界地图。

三,想办法让江承函朝界壁方向出手,让他作为一柄“钥匙”,打开界壁通道。

一切理顺之后,楚明姣将卷轴小心卷好,丢回了灵戒里。

她并没有在剑阵里待很久,天才刚泛起亮光便出来了。

在汀白等人的眼里,忘前尘在她身上的作用,好似真就只变化在对江承函的态度上,其余性情喜好,一如既往,半分不变。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死寂了十三年的潮澜河又重新热闹起来——说热闹都不足以形容某些情形,总之,整座神主殿被搅合得鸡飞狗跳。

始作俑者恍若未觉,心情看着一日比一日好,脚步越见轻快,如果让汀白来形容,唯有“神采飞扬”“容光焕发”这两个词能诠释明白。

可见这种愉悦,是束手束脚的楚家给不了她的。

这种愉悦终止在九月十六日午后,楚明姣和神主殿那位鼎鼎大名的二祭司差点没打起来。

这小十日里,楚明姣带着汀白和春分将潮澜河逛了个遍。什么新增的小秘境,为了培养锻炼神使们设置的灵石阵法,要么被她搜刮一空,要么被她破坏殆尽。

那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放在明面上的挑衅和报复。

神主这些天都在禁区待着,听到祭司们大惊失色,兵荒马乱的禀报,会在夜里黄昏时出门,逐一将她破坏的阵法修复,再重新设置小秘境供神使们使用。

这态度,说是出面了,但根本经不起细琢磨。

越琢磨越像一种纵容,好似在说,她想做什么,让她去便是了。

二祭司一口血怄在心里,不上不下,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直没跟楚明姣打照面,最后大手一挥,让下面那些人别把这芝麻豆子大点的事天天往他耳边送了,直接禀报给神主去。

他一点不想听有关神后的消息,偏生有人就是乐意听。

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这话放在二祭司身上,半点没错。

九月十六,秋高气爽,楚明姣终于厌倦了在秘境里捣乱这种行为,可能趣味已经过去,她想了想,认真梳了一个时辰的妆,带着人去了神主殿的藏书阁。

楚家也有藏书阁,但藏书没有这边的齐全。

楚明姣从前就爱看书,楚家的小公主,琴棋书画,刀枪剑戟,样样都拿得出手。她这次去藏书阁,是想找一册剑道孤本,解心中一些疑惑,偏偏凑巧的是,这类极高深的秘笈功法,连同山海界一些远古秘辛一起,被封锁在了藏书阁最高处的独立阁楼里。

只有凭借禁地进出的腰牌才有资格借阅。

能进出禁地的人,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么三个,潮澜河的两位祭司,再加一个楚明姣。

可楚明姣的腰牌丢了,那晚上来潮澜河,人都是江承函出来牵进去的。

偏偏涉及山海界昔年绝密,神主殿对事不对人。

偏偏来处理这件事的就是那个和楚明姣最不对付的二祭司。

这么多年过去,楚明姣气人的功力不减反增,前不久两人就在楚家矿山交过手,此时三言两语的新仇已起,旧恨未消,二祭司不知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忍得下去。

两人动了手。

也就三四招,被突然现身的大祭司出门制止了。

对这位白发苍苍,不曾刁难过她的老者,不论楚明姣心性如何变化,总是持有一两分尊敬的。她慢吞吞地停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比傲慢地俾睨着二祭司,先转身走了。

软皮靴底哒哒敲在地面上,像是趾高气昂的鼓点旋律。

二祭司气得心梗。

这么一来,楚明姣没了看书的兴致,她在藏书阁下站了会,想到什么,伸手抚了抚自己因为动手碰撞而变得歪斜的步摇与发髻,末了,难以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发髻格外复杂,她至少花了半个时辰在这上面,现在全毁了。

春分看得分明,上前贴心地建议:“殿下,不若先回屋更衣吧。”

她闷闷应了声,回了自己院子。

铜镜前,楚明姣看着一夕之间恢复原样的发丝,捏着玉髓步摇忍了忍,又捏了捏涨涨闷疼的眉心,半晌,将步摇重重摁在桌面上,木着脸说了句十日前和楚滕荣说过的话,只是顺序完全反了:“潮澜河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楚家。”

汀白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江承函才知道出了这么一件事,问清楚了人在这,空间裂隙便即刻挪到了门外,这时踏步进来,听到的恰是这么一句。

从侍为他掀开珠帘。

楚明姣才散了钗环,发丝转瞬蜿蜒着淌下来,她话语听着憋气,看起来也气。

镜中女子的脸颊泛起一种生动柔软的嫣红,如早春桃杏,唇上细细抹了口脂,水润饱满的一道弧形。见他进来,只很刻意地瞥了一眼,而后别过身,一副不想说话,更不想听人说话的模样。

江承函默了默,缓步行至她身侧。

她捏着妆奁盒里的耳铛放在掌心中玩,手腕才动了没两下,被两只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指捏住,沁凉磅礴的神力随后温柔地转遍她全身。

“还疼不疼了?”

他指腹旋即摩挲过她因为临时动手而被擦破皮的手背,印痕立刻消失不见。

“你少来。”楚明姣终于转过身,晃着满头青丝,控诉道:“我不在潮澜河待了。”

“……”

江承函拿起桌上搁着的黄杨梳篦,顺着楚明姣的发丝梳下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汀白与春分同时间瞪大了眼睛,后者急忙上前,颤声道:“殿下,这不——”

“无妨。”他视线未曾挪开,浅声道:“你退下。”

楚明姣也顿了顿,没想到会是这样,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被他不急不缓地摁了下肩头。

“凌虚髻,还是惊鹄髻?”江承函捞着满手沁凉的发丝,像捧了一汪月色化成的水,顿了顿,他又问:“或是这些年,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发髻花样。”

楚明姣张了张嘴,眼神朝四处望了望,最后嘟囔着吐出一句:“都可以,随便你。”

其余从侍已经完全傻了,再镇定自若的人,此时也如被惊雷劈中般回不过神,任谁也想不到。

——神灵会为女子梳妆。

“怎么和二祭司动手了?”江承函垂下眼睫,瞳色稍淡,即便站在妆奁盒前,给人的感觉也如天上月,清清泠泠,渊清玉絜,“谁输谁赢?”

十三年的时间仿佛在楚明姣的眼前一晃而过,他们似乎回到了年少最热烈的时光。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听过许多遍。

每每与人交手,楚南浔与江承函总会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战况,跟一前一后约好了似的问她输与赢。

“没输赢。”楚明姣没好气地道:“就几招,没动真格,都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就结束了。”

“嗯?”江承函侧首,认真将她垂到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挽起,压在头顶盘成个半圆的弧度,缓缓问起正题:“还气二祭司吗?”

“气死了。”

“他就是对我有意见!”楚明姣托腮看着镜子里的男子,噼里啪啦开始抱怨:“我本来就没带腰牌啊,六天前让汀白去神主殿问了,给我再制一个,结果到今日都没动静。没动静也就罢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想要看剑谱,结果他愣是不让进,说要腰牌。”

“不给我腰牌,又处处要腰牌,你说他什么意思嘛。”

“是有点不讲理。”他倾听得认真,半字不落,声音似绵延和煦的春风:“我等会去说他。”

楚明姣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将眼里情绪遮挡下来,可那股麻木的,躁乱的情愫又蹿上来,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

这让她顿觉烦躁,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没了力气,半晌,她干脆半身趴在台面上,恹恹地抬了眼皮:“算了。”

“我不和老头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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