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但大相柳湖却不平静。
萝莎来报:“王,有穷商队在外面叫喊,要我王出去。”
采采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溯流伯川却冷笑道:“不知死活!”
萝莎又道:“那个有莘不破还叫嚷着要公主出去见他。”
洪涘伯川道:“姐姐别理他。”
“不。”采采说,“该来的终归要来,该见的迟早要见。爸爸妈妈,让我先见见他们吧。”
水后点了点头。溯流伯川道:“采采,记得不要再跨过湖界。这些平原人阴险狡猾,不可信任。”
采采点了点头,心里却摇了摇头,一路向湖口而来,小涘不放心,跟在后面。
“溯,我们也去看看。听萝莎她们的转述,这几个平原来的年轻人可没那么简单。”
采采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见了有莘不破和他们说什么好。从水晶小筑到湖界的路程不近,但今天却觉得忽儿就到了。
湖界外,有莘不破按刀傲立。左手边扶着弱不禁风的雒灵,右手边站着飞扬跳脱的芈压。空中飞着幻蝶,蝶背上立着桑谷隽;幻蝶旁停着七香车,车上坐着江离。
采采勉强笑道:“不破哥哥,别来可好?”
有莘不破也不答话,也不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开门见山就说:“听说水族启动了水月大阵,要水漫天下。有这事么?”
采采一惊,不知有莘不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追问道:“这事有还是没有?或者说你不知道?”
采采犹豫良久,终于道:“有。”
“那我再问你,你打算怎么办?阻止这件事情,还是促成?”
采采黯然道:“我阻止不了。”
有莘不破道:“我们几个要把这水月大阵破了,你站在哪边?”
采采道:“站在哪边?我能站在哪边?我不赞成爸爸的做法,可那是我爸爸。”
有莘不破盯着她半晌,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不破哥哥,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说这句话,”有莘不破道,“我杀溯流伯川的时候,也不会对你说对不起的!”
采采心中一震,水王的笑声在背后:“哈哈哈……好大的口气!别以为侥幸胜了河伯,就可以自以为是!”
有莘不破喝道:“溯流伯川!有种的出来一决胜负!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和你的野心相称的实力!”说着向后让开半箭之地。
溯流伯川全然不惧,踏出湖界,站在水面上,湖水在他脚下结成莲台形状,无风无浪,却是霸气逼人。
有莘不破对江离道:“如何?我说没法善了吧?”
江离驱车前进一步,道:“伯川族长,共工之仇,年代已久;大相柳湖人间仙境,为什么水族就不能在此安享和平?”
溯流伯川怒道:“住口!我祖神的名号,岂是你这无知小子叫得的?我们水族被你们这些平原人逼迫得流离西疆,数百年来苦苦守着这苦寒之地!你说得倒轻松,什么安享和平!也罢,也罢。你去跟你们夏王说,把太行山以西全部割给我们水族,现有诸国诸族全部东迁,我便饶了你们。”
桑谷隽一听连连冷笑,连江离也皱起了眉头。太行以西的万里江山,连大夏王也无法全面有效地控制,要让巴、蜀、稷诸国以及戎狄各部全数东迁,更是痴人说梦!
芈压笑道:“这一路来也没见过这么狂妄自大的!”
溯流伯川怒道:“小子找死!”一股水柱从水莲台中向芈压冲去。芈压一跃避开,跳到驺吾背上,张口一吐,放出三百火兽,向溯流伯川冲去。
洪涘伯川冲了出来,捏动水诀,江水环流,在身前化做一面巨大的水之盾牌,挡住了火兽。水火相激,化作股股青烟。水之盾牌不但挡住了火兽,更一步步地向芈压逼来。芈压的功力不输于小涘,但属性被他克住,这里又临近大江,正是水族施法的大好地形,因此落了下风,连连后退。
水王见爱子得力,心下大慰,两手虚抱,手掌中的虚无空间隐隐荡漾着一层透明的光华,如水又如镜。江离等都是心中一跳:“难道这就是‘水之鉴’?”
水王两手举起,那层琉璃一般的光华折射夕阳余晖,射在他自己身上,水面立刻投下水王的身影。那身影由虚幻渐渐变成真实,慢慢浮出水面,变成一个和水王一模一样的分身!分身一阵扭曲,变成一条白色巨蟒,面目狰狞,血信獠牙,向有莘不破冲了过来。这正是水族的大水咒“水影之蟒”!
有莘不破大喝一声,远远地一刀劈出,刀罡把巨蟒斩成两半,那巨蟒是水属性,受了金属性的刀罡,来势丝毫不受挫,变成了两条大蟒分别袭击有莘不破和雒灵。有莘不破横刀立定,不动如山,张开一个气罩笼住全身,任那大蟒吞噬,雒灵却倏地飞身而起,落在半空的幻蝶上,足下一点,跃入七香车中。那“水影之蟒”就如通灵一般,就要绕过幻蝶继续追击目标。
立在幻蝶上的桑谷隽哪容大蟒绕过自己追击雒灵,手在幻蝶头上一按,幻蝶吐出千百匹蚕丝,把大蟒捆住了。被捆住的大蟒突然化做一摊清水,从丝网的缝隙中漏了出来,脱了蚕丝的束缚,又重新凝聚成大蟒,向桑谷隽扑来。幻蝶翩翩飞开,躲开了“水影之蟒”的攻势。
这边桑谷隽驾着幻蝶在大蟒的追击中翻腾闪避,那边有莘不破却躲也不躲,全身真气行开,把护身气罩鼓得越来越大,那大蟒咬、吞、卷、勒,根本无法突破气罩。
水王压制住了有莘不破和桑谷隽,正要分力袭击七香车,突然缠住有莘不破的水蟒告急,有莘不破的气罩竟然渐渐逼开了水蟒的压力,眼见他再加一把劲,就要把缠绕着的水蟒谷爆。水王心中暗暗吃惊:这小子好生了得!当下全力以赴,拼尽余力,这才把有莘不破又压制下去。
采采在湖界内看着父亲和昔日的朋友斗法,自己却一阵彷徨,不知该如何才好。她见父亲两手间的水球不断震荡,两手微微颤抖,知道他已尽了全力。看小涘和芈压那边,小涘不敢远离江流,芈压不敢靠近盈水,一个在岸上放火,一个在河中弄浪,都伤不了对方。
采采心道:妈妈还没出现,又在哪里安排什么计谋吗?想起水后收拾河伯的手段,心中不寒而栗。突然鼻子闻到一股香味,抬头一望,只见七香车盘绕着一股淡淡的青气,青气中坐着两人:雒灵闭了眼睛,似乎在倾听什么;江离握着雒灵的手,凝视着水面。那股青气一伸一缩,犹如活了一般。采采细看那青气的去路,睁开透水之眼,只见水面下一道外族人无法看到的水光四处游走,那水光游到哪里,江离的青气就贴着水面跟到哪里。采采心想:那水光定是妈妈的化身。江离他们真厉害!妈妈瞒得过东郭冯夷,却瞒不过他们!
眼见双方僵持着,采采知道自己若是出手,可以让形势有所倾斜。可是她想起当日和有莘不破等人相处的情景,却又下不了决心出手。何况那鹰一样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水王为了要压制有莘不破,把水力一重又一重地加上去,但把有莘不破的防御圈压到半径五尺以后就再难靠近。
桑谷隽突然长笑一声,向河边一座小山撞去。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反而如鱼入水,消失在岩石之中。那巨蟒撞到山岩上,又化做一摊清水散了开来,落在小山上,顺着山势流了下来,在山下重新凝聚成大蟒,但再一次凝聚起来的水蟒却变了颜色:原本白色的身躯变得又黑又黄,就像一碗清水里掺进了半碗泥沙。
水王用了七分力量压制有莘不破,只用三分力量追击桑谷隽,这时突然发现追击桑谷隽的大蟒变了颜色,变得笨重无比,大半截掉在地上难以动弹,勉强催力指挥,仍是摇摇晃晃。他的注意力稍微分散,那边有莘不破马上反攻,无数刀罡从气罩中飞出,把大蟒斩成十几截。大蟒还来不及组合复原,一股旋风倒卷而起,把泥土、清水一股脑卷成一股声势浩大的龙卷风,下乱盈江,上接苍穹,风中阴阳两气如刀砍剑斫,森森然透着无限杀气。
采采大惊道:“爸爸小心,这是‘刀剑乱·大旋风斩’!”
水王见了这威势也是脸色一变,这才相信这几个年轻人确实非同小可,却听桑谷隽笑道:“不破,你的旋风斩越来越顺手了啊。”他的人却不见踪影,但地面的泥沙却一层又一层地向那半黑半黄的蟒蛇涌过去,就像往一口水袋里硬塞泥巴,逐渐侵袭水王对它的控制力,没多久那大蟒变得臃肿不堪,比原来胀大了十几倍,由一条白色的水蛇,变成一条杂色的土蛇!
水王失了“水影之蟒”,体内真气一阵不继。有莘不破却得理不饶人,催动大旋风,刮得飞沙走石、重浪倒卷,向水王杀来。
眼见父亲遇险,采采心中急了,飞身出湖界,挡在父亲前面,双手交叉,以生命之源引发大水咒,一道和河面等宽的巨大水墙竖了起来,挡住龙卷风。
只听有莘不破冷笑道:“你终于还是动手了。”
采采心中一阵难过,知道这一出手,等于是在亲人与朋友间、亲情与道义间做出了选择。
采采的水墙只挡了一挡,龙卷风又继续挺进,风中卷着大量的河水,声势更是威猛!
水王得了喘息的机会,回过了气,叫道:“采采退开。”
采采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再度退回湖口。水王双手高举,面对龙卷风仰天狂笑。一道白气盘着他的双腿,攀援而上,变成一团白雾把他全身笼罩住了。水王面对令天地变色的巨大龙卷风,毫无畏惧,双脚像钉在水面一般,直到被龙卷风吞没。
采采知道这是有莘不破和父亲正面较劲,力强者胜。不过看方才那股雾气,似乎母亲已和父亲连成一气。
果然龙卷风把水王卷入以后,一股强烈的寒气从河底涌起,扰乱了龙卷风内部的阴阳格局,旋风变成乱风,水柱、泥土四处飞散,更有大量的江水被寒气凝结成大冰块,夹着旋风方散的余威向有莘不破、桑谷隽和七香车的方向飞射过去。连那条又粗又长的土蛇也被大冰块斩成数十截掉在地上。
在和冰块的碰撞中,有莘不破身上的护体气罩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撞向七香车的冰块则被那股越来越浓的青气瞬间消融;桑谷隽藏身的那个小土山却被冰块摩擦得土落泥掉,慢慢显出一头独的形状来。
龙卷风的余威方才消散,四种截然不同的罡气在一片混乱中一齐现身,直冲九霄。
“不错不错,”都雄魁叹道,“这两个小辈居然举手投足间就把赤髯、巍峒都叫出来了,伊挚的徒弟居然还懂得‘法天象地’!嘿!多半是那多管闲事的季丹洛明教的。”
他站在离大相柳湖数十里外的高峰中,遥观战局,身旁只有岩石与积雪,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他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极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都雄魁循声下望,一个瞎子正摸着岩石慢慢爬上来。待他爬近,都雄魁笑道:“乐正大人,有什么事情用‘千里传音’之术不就行了?何必这么辛辛苦苦地攀山越岭?”
那瞎子正是大夏乐正的传人师韶,他却不理会都雄魁的招呼,仍是一步步爬上来,一直到了一块和都雄魁处在同一高度的岩石上,这才坐下喘息:“都大人好。”转头向另一块空荡荡、光秃秃的岩石道:“宗主别来无恙。”
石头后垂下一条若隐若现的人影,传来一声虚旷空灵的轻语:“托福,托福。”
师韶道:“那水族异想天开,竟然妄想利用‘水之鉴’灭世。那水族女子阿芝,想必是两位遣来的?”
都雄魁淡淡道:“是我遣去的。”
师韶道:“两位既然在此,又深知此事的祸害,不知为何竟放任水族启动水月大阵?那大相柳湖的阵法虽然牢固,但想来应该还拦不住两位。”
都雄魁笑道:“我们要杀那两公婆,易如反掌!不过那帮小子既然肯帮我们这些老骨头分忧,我们就乐得省心省力。”
师韶微微一笑,道:“两位若肯动手,必胜无疑。易如反掌却未必。师韶来此,是想问一声:两位是想让小辈们打前锋,最后再压轴出场;还是袖手旁观,任他们施为?”
都雄魁反问道:“你呢?”
师韶道:“瞎子吃了有穷这些天的白饭,自然要卖一两斤力气。打架我虽然不在行,在旁边呐喊助威倒还可以。”
都雄魁笑道:“有你压轴就够了。要我们三个都出手,那两公婆还没那么大的面子!”
师韶道:“水族占了地利,我们能取得压倒性优势也就罢了,若胜负只是一线之间,两位也不出手吗?”
都雄魁道:“不错。”
师韶道:“如果一个不小心,真给水族完成了……”
都雄魁截口道:“那就让天下浸一浸好了,长则三年五载,短则一年半载,水总会退的。”
师韶哼了一声,道:“宗主也是这个意思?”
岩石后的声音道:“嘿,差不多。”
师韶道:“既然如此,瞎子告辞了。”
岩石后的声音却突然道:“等等。”
师韶道:“不知宗主有何吩咐?”
“这两公婆的功力这十几年来虽然大有进步,但那几个孩子多半还应付得来。不过如果他们龟缩进大相柳湖,不明究竟的人,就算是力量比他们强上数倍只怕也束手无策。几个小孩子少不更事,你眼睛又不方便,因此我才忍不住想多两句口。”
都雄魁笑道:“说到底苏儿还是心软。”
“孩子们冲进去打得乒乒乓乓响才有趣,如果是被拦在大相柳湖外面干瞪眼,那还有什么看头?”
都雄魁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简言之,这水月大阵,不但是为了给召唤‘水之鉴’而积蓄天地灵气,更是为了在召唤期间给召唤者护法……”
龙卷风气止声息,大相柳湖外赫然出现一条巨大的两头蛇,分开的两头如两根擎天柱般耸起,共同的尾部在水底不知还有多长!水王、水后分别站在其中一个头上,一个杀气腾腾,一个气色祥和,一个含怒将发,一个微笑不语。但在旁人看来,后者却比前者更加可怕。
两头蛇对面,屹立着山岳一般高大的有莘不破——这是有莘不破第一次独力运使“法天象地”——这大法是以本身内息感应天地之气,变化出巨大的法像。这法像不是真正的肉身,也不是纯粹的幻觉,而是一团人形的气。有莘不破的元身藏在法像的某处,是整个巨人的中枢。
芈压和洪涘伯川在混乱中结束对峙。芈压站在有莘不破肩头上,小涘则退回了大相柳湖,和采采并肩而立,虚踏在两头蛇背后的水面上。
两头蛇的左侧,是二十层楼高的独巍峒,据地待扑;两头蛇的右侧,是数十丈长的巨龙赤髯,悬空蓄势。
七香车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待着,雒灵坐在里面,全然无视这一触即发的战局,仿佛正在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