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华城,大风堡,烛阴阁。有穷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着江离临时用叶子裁剪而成的简单外套,从有穷之海中跳了出来。他的体力已被蛊雕的胃液腐蚀得几乎虚脱,但从有穷之海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模样。
札罗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这个少年的五脏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札罗,却不是因为兴趣,而仅仅因为整个烛阴阁只剩下他一个人。
“蛊雕呢?”
“死了。”
札罗有些吃惊,却没问什么。江离、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这几个人加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说话间,江离也出来了,为了催生“桃之夭夭”这棵食妖树,他也早已耗尽了真气,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从有穷之海中飘出来的时候依然和平时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两个人的底细,札罗一直都没有看透。
当江离看到满目疮痍的烛阴阁,不由心中叹息——蛊雕只出来那么一会儿,竟然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
“他们人呢?”有莘不破问道。刚刚进去的时候,这里聚集了寿华城所有的贵宾,葛阗也在这里压场,但现在却只剩下札罗一个。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还守在这里,真难得啊。”
“因为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有穷之海。”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你不怕出来的是蛊雕?”
“就算它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应付?我看是有办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两条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条腿,用那爆发力来逃跑,只怕连蛊雕也追不上。”
札罗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经忘记,这时候札罗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尽管大战之后四人在有穷之海中调元神,运元气,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出来。但羿之斯也仅仅是能够站起来,三个年轻人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羿之斯重伤,札罗的眼神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出去吧。”有莘不破说,却被札罗拦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东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难道你害怕羿台侯赖了你不成!”
札罗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仍然挡在门口,眼睛看着羿之斯。
“行,我给你。”羿之斯向有穷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过后,有穷之海仍然浮现着幻化的光芒,有穷幻境的通道并未关上,一时间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有莘不破想说,“难道因为你功力尽失,连这‘门’也关不上了。”但终于忍住没有出口。江离马上接口道:“难道我们还落下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声得意的长笑从有穷之海中传出来,笑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笑声中,一张扁平的人皮浮了出来,在有穷之海上空渐渐涨大,就像一个被慢慢吹大的气球,逐渐丰饱起来。
有莘不破失声叫道:“靖歆!”
羿之斯叹息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质,身若无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装死避祸、不顾别人死活的行径,就想冲上去揍他两拳——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有穷之海的光芒渐渐消散,通往那个空间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札罗把这件至宝拿在手中,却发现它变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没有第一次到手时的那种饱含神秘感的光泽。他举了起来,问羿之斯:“怎么回事?”
羿之斯漠然道:“我答应三天之内不追讨此物,但与之相关的秘密,似乎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札罗思索了片刻,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刚刚跨出烛阴阁,札罗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弯处。
“寨主干吗走得这么急,送女儿上花轿吗?啊!这!这!你们快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听到有莘不破在门外大嚷大叫,阁中所有人都抢了出去。
大风堡,竟然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尸体,尸体,尸体。
整个大风堡似乎连一点儿生命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甚至连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体中,葛阗的尸体最为显眼。虽然死了,却仍然如同临阵的将军一样笔直地屹立着,脸色狰狞而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间却穿了一个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边的,有手无寸铁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卫,有奇装异服的宾客,还有有穷的子弟兵!羿之斯脸色大变,冲了过去,一个踉跄,竟跌在尸体的旁边。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有莘不破,也冲了过去,扶起了父亲。“快!看看他怎么样?”
靖歆见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脚步虚浮,心下打着小算盘,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离望过去。有莘不破接过仍然处于晕死状态的大蛇以后,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对满地的死尸视若无睹,幸好羿令符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否则定要叹息所托非人;江离面对这座城池最终没有避免的死亡,却是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
“那莽小子不足为虑,但这白脸小子虽然有点娘娘腔,却实在深不可测!”
“是莫其。”羿令符说。
若无其事的有莘不破听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头来。他在有穷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卫的客车“松抱”上,他们对他着实不错。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两个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开周围的尸体,果然,莫罗和莫音也死在附近。这三兄弟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又同一天离开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说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揪住靖歆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样。看看!你这临阵缩脚的牛鼻子!”其实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没什么关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见一个几天前还在把酒言欢的熟人死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随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气。
靖歆挣脱了有莘不破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疯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想到这样又被你吓跑了一个。”江离想笑,但看着满地的死人却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时叫了出来:“糟了!令平!”
羿令平没有死。有穷商队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死。大风堡的东北附堡,满满地挤了人。除了有穷商队幸存下来的人马,还有部分和有穷声气相通的人。金织和老不死也在其中。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台侯,是台侯!”
“我们有救了!”
“你们进有穷之海以后,二十几个贵宾分为两批:一批在外抵抗怪兽,另外一批守在烛阴阁。葛城主、札罗都在阁中,我也在。
“我们盯着有穷之海,个个焦躁不安,只有葛城主镇定如恒,札罗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穷之海这时候坏了,会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我没有多想,顺口回答说:‘听家父讲,有穷之海如果在开启之后被破坏,残存的力量会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札罗听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但当我看见周围许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时,背脊不由得一凉——我突然全明白了:这些人竟然希望能够就此封住有穷之海,让蛊雕和进去为他们拼命的人同归于尽!
“当时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这时候,外头形势突变。
“本来,无法攻进大风堡的怪兽已经被歼灭了许多,由于寿华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没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兽们开始向这些地方聚拢,到后来完全丧失了进攻内城的斗志,转向和同类抢夺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到了昨日半夜,算来你们已经进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没有落下流火,虽然到处都还飘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远望,许多原本光秃秃无物可烧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一片赤红。残存的怪兽们开始向城外退却。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不久,外面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原来不知谁对平民们泄漏了胜利的机密。我们当时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葛城主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不久平民们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要求出堡,恢复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绝了。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还没有除掉。
“就在这时,蛊雕冲出来了,尽管早有准备,我们仍不免大吃一惊。原先准备的陷阱、刀网等布设统统没用,烛阴阁虽然很宽大,但这畜生一出现就显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触,比远远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杀了座中三四个高手,突然向我冲来,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伤不了它,当它的怪爪带动的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完了。”
说到这里,羿令平歇了口气。他们已从附堡中转移到了大堂,苍长老率人侦察外城,昊长老率人侦察内城,旻长老率人清理尸体、扑灭火苗,上长老安抚残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场大雨,把渐渐成势的几处大火扑灭,尽管如此,大风堡也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个首领人物聚集在无争厅,羿之斯先对儿子略略说了有穷之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便追问他自己进去以后外边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被人硬生生地往后拉退了三尺。我一回头,救我的居然是一个女人。我认出她是外城的一个、一个风尘女子,心中更加惊疑,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对于银环的事情,羿之斯只是略略带过,这个女妖杀害了他的妻子、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但却曾救过他两个儿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和评价她。羿令符抚摸着怀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样回答弟弟的问题。
江离见状,道:“她的元神已经被蛊雕打散了。或许若干年后,能够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并没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会,继续道:“我们还没逃出烛阴阁,又被它一爪一个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杀我们,而是要慢慢把我们捏死。它发出很奇怪的笑声,好像我们越痛苦它就越开心。我只感到全身骨头叭叭作响,就在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声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见这畜生双手捂着脸,爪掌指缝鲜血淋漓。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伤了它,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一箭从哪里射过来,有人还以为是爹爹从有穷之海中赶出来了,不断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强的气把整个烛阴阁的人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说过的‘五丁开山’功夫,葛城主终于出手了。
“蛊雕还没有从丧目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没法伤得了它,只是把它逼进了有穷之海。施展了这一招以后,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一条长长的尾巴从有穷之海中飞出来,在墙角一卷,把哥哥卷进去了——那时候我还没认出是哥哥,以为只是贵宾中的一个。然后,那个女子也跳了进去。
“我们以为蛊雕很快就会再次跳出来,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跳进去,反而有好几个偷偷地往外溜。连札罗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管带闯了进来,浑身带血,高呼说:‘城主!不好!贱民们造反了,我镇不住他们了。’后来我听在外面的人说,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很煽人的流言传了开来,说葛城主临危自保,不顾城中居民的死活。后来越传越盛,平民们也越来越愤怒,开始有人起来闹事,接着开始有卫兵反戈,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阁中剩下的贵宾纷纷叫嚷着要出去帮城主镇压平民的反抗。其实他们大多是想找一个逃跑的台阶下,留在这里,万一蛊雕再出来,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们的功夫在平民暴乱中自保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远比想象中险恶。
“葛城主掂量了好久,才决定先顾外边的暴乱,再理阁中的大患。我怕商队在外边群龙无首,也跟了出去。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倒戈的卫兵混在暴乱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全都给我住手!’葛城主威风凛凛地这么一喝,果然镇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互相厮杀中,根本就停不下来。葛城主冲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头人面兽身的怪物。我们认出了,那是札罗和窫窳的合体!他说还要三天才能元气尽复,原来都是假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天,它那气势,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蛊雕对抗的时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立定了势。‘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带仿佛要说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到葛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双肩,招数凌厉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伤。
“葛城主吃了一惊,一挣没有挣脱,札罗的一只生角的触手直刺过来,贯穿了他的身体,连站在葛城主背后的哈管带也一并杀死了!我当时站在旁边,亲眼看到哈管带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脚下,而葛城主却死也站得笔直!”
说到这里,羿令平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极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阗相交多年,想到这一方之雄就这样死于一个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穷之海的被盗,想起至今没有找出来的内奸,一种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发。
“后来怎样?”有莘不破追问。
“葛城主死了以后,场面更加不可控制。窫窳寨的强盗们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了的东西就放火烧。本来城中卫兵和平民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大家一来各自为战,二来卫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残杀,所以根本没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强盗。窫窳寨那个叫卫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听寨主安排,整座寿华城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成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强盗都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卫兵们但求自保,贫民们互相践踏。
“我见场面混乱,率领有穷的兄弟们全部撤入附堡,总算保住了元气,但是,一些弟兄还是死在混战中,而且我们的货物……”
有穷的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连铜车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羿之斯安慰说:“你已做得很好了,只要人还活着,车队迟早可以重建,货物也迟早可以赚回来。”
之后,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进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盗众曾经几次试图攻入,却被负隅而斗的有穷勇士连番击退。
江离沉吟道:“难道除了躲进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羿之斯道:“那倒未必,多半是逃散了。唉,没想到寿华城七十年基业,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有莘不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窫窳群盗应该早就撤走了,只有札罗惦记着有穷之海,独个儿留了下来。否则这么一大群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说,如果蛊雕不死,他一个人要逃脱机会也大得多,若连他的强盗子孙们也带在身边,可以说谁也逃不了。”他转头问羿令平:“你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羿令平脸一红,说:“后来我们虽觉得外面静了下来,但只怕是札罗的诱敌之计,因此固守附堡,静观其变。过了好久,正想派几个勇士出来打探,你们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华的城市也会成为一座破落的废墟,强盗就是强盗。他们能够毁掉这座城池,却当不了它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