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在无人的小巷之中,但蓝白色的电光海洋还是引起了附近几家住户的注意,不过等到有人报警而警察又拖延了几分钟才赶过来的时候,小巷里已经只剩下了一截烧得不成人样的尸体了。
巷口迅速拉起了隔离的黄线,然而尸体的身份一时根本无法辨别,警察和法医忙成一团,小巷附近的居民都被惊动了。
但这些混乱已经影响不到祁同岷,此时他在远离小巷的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虚弱地靠坐在不很干净的沙发上,看着对面的贺茂川。
两人中间的小几上铺着一张红褐色的纸。说是纸,其实有些厚度,并不是现在常用的纸,倒像是古早的羊皮纸。不过祁同岷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羊皮,如果仔细看,纸上还有着隐约的皮肤纹理甚至毛孔,看起来有点像——人皮。
“确切地说,是鬼皮。”贺茂川小心地摊开这张只有巴掌大小的纸,“这是酒吞童子身上残余的一块皮肤。当初它被大将军源赖光斩杀的时候,身上的皮被瓜分,贺茂家得到了一块。”
酒吞童子可算是日本妖怪中大名鼎鼎的一位了,这位有英俊少年外表的妖怪专门残杀纯洁少女,后来被源赖光斩杀,用来斩杀它的佩刀也因此扬名,被称为安纲童子切。
“大将军斩杀酒吞童子之后,为防其复活,将其尸体也斩碎,尸体的皮骨则被他作为战利品赏赐下属。有些部分因为保存不善消蚀或者丢失,也有些被用掉了。”贺茂川取出一把剪刀,把这巴掌大小的鬼皮剪成人形,“这块鬼皮只是残片,但好在它是酒吞童子肩胛的皮,离心脏不远,所以可以使用。”
他一边说一边剪,那把剪刀黑沉沉的,刀刃看起来也好像钝得从来没打磨过,剪起来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叽声,感觉根本就剪不开那张鬼皮。
不过祁同岷当然不会认为这就是把普通的破剪刀:“这是——跟安纲童子切……”
“祁先生真是好眼力。”贺茂川虽然是在夸奖祁同岷,脸上露出的却是几分自得,“这把剪刀用的就是打造安纲童子切余下来的原料。”
“是余下的废料吧。”祁同岷现在脸色白得跟鬼一样,甚至比贺茂川还要难看,但他却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还有心情讥讽一下,“否则怎么剪一张鬼皮都这么费力呢。”
贺茂川脸色顿时阴沉了一点:“如果换一把剪刀,根本就剪不开这张皮。或者会直接损坏这张皮,那就根本没法用了。祁先生,毕竟这张皮可能会救你的命,你还是应该对制造它的工具尊敬一点儿才好。”
祁同岷轻嗤了一声,不说话了。这会儿,贺茂川已经把鬼皮剪成了人形。因为要尽量保留足够大的鬼皮,他剪出来的人形既矮且胖,简直像熊一样,跟祁同岷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贺茂川把这矮胖的人形鬼皮卷起来握在手里,向祁同岷伸过来:“祁先生,请把你的血滴在上面。”
他握得很紧,鬼皮没有露出来一丝,所以祁同岷只能割开手指,把血滴在了他紧并的手指上。立刻,鲜血仿佛有什么指引着似的从贺茂川指缝间钻进了他的手心,没有在他手指上留下半点血痕。
虽然看起来毫无损伤,贺茂川脸上却出现了痛苦的神色,在他紧握的虎口处,开始有个鲜红的东西在一拱一拱地往外钻。
祁同岷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在他把鲜血滴到贺茂川手上之后,全身那种麻痹的痛苦就在渐渐消退。这会儿,眼看着这个鲜红的东西从贺茂川手里慢慢拱出来,它越多往外拱一分,他身上的痛苦就少一分,而肩膀上那个活的疮口也缩小一分。
终于,这个鲜红的东西完全从贺茂川手心里钻了出来。这俨然就是刚才贺茂川用鬼皮剪出的人形物,但原本矮胖得像狗熊一样的形状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把它跟祁同岷比较一下就会发现,现在这块鬼皮所剪出的人形跟祁同岷的高矮胖瘦完全相同,简直就像是他的剪影一样。
其实祁同岷总共也只滴了几滴血而已,但现在这张鬼皮剪成的人形已经完全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只在鬼皮人的肩膀上有一个暗褐色的小点,在一片血红中格外显眼。
“这就是转移的诅咒?”祁同岷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现在他肩上的疮口已经缩小成了米粒大小,而且也不再一张一翕地动,宛如一个普通的疮一样安静地呆着,只有留在周围的尚未干涸的脓水标记了它刚才扩张的范围。
贺茂川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长长地吁了口气:“是的,在这个诅咒消耗掉整块鬼皮之前,祁先生都是安全的。”
“大概能维持多久?”祁同岷仔细看着鬼皮人。小小的人形居然直立在茶几上,明明没有五官,但祁同岷仔细去看的时候,却会有一种“对视”的感觉。
如果换了普通人,恐怕会被这鬼皮人形“看”得毛骨悚然,但祁同岷在特事科多年,诡异的事情见得多了,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反而是仔细观察了一下鬼皮人的“脸部”,然后才把目光移向它肩膀上的褐色小点。
仔细盯着看就会发现,这个小点是在慢慢扩大的,正如之前祁同岷身上那个疮口扩大一样。不过从这个速度来推算,这张鬼皮被完全消耗,应该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可比祁同岷自己的抵抗能力强太多了。
“疮口越大,完好的鬼皮越少,抵御的能力就越弱。因此到了后期,侵蚀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贺茂川有些不怀好意地说,“所以祁先生还是要尽快找到五色石,否则很有可能到了后期会来不及。”
祁同岷沉思了一下,仿佛是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皱起眉头:“这么说来时间并不太久,这可有点困难,毕竟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冷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贺茂川显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那祁先生手里的五色蛾卵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祁同岷对贺茂川微微一笑,“我姓祁,是女娲后人。”
贺茂川对姓氏的事儿就搞不大明白了,但女娲后人这谁都听得懂,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五色蛾卵,是祁先生的祖上传下来的?”难道是从女娲手里传下来的吗?这也太神奇了。
祁同岷耸耸肩:“应该是吧,毕竟我家有一本祖上传下来的笔记,里头就记载了一些消息。当初盘古大神分隔两界,共工氏因为觊觎山海之力,所以破坏了处于不周山的两界门——那时候只有一处界门,毕竟盘古大神也没想到,他耗尽自己生命才分离出去的山海世界,后世居然还有人会想要再把它融合回来……”
这些事情贺茂川当然听说过,但那毕竟只是从短短的神话传说之中窥见一鳞半爪,哪里有祁同岷这样的讲述来得清楚呢?
祁同岷也仿佛沉入了回忆之中,像讲故事一样详细叙述着:“……界门被破坏,北冥之水涌入本世界,如果不能修补结界,将有更多异兽从不周山破门而出,比如说鲲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这样巨大的异兽如果进入本世界,那将是一场根本无力遏制的灾难。于是女娲用五色蛾卵催化为蛹,即后世所谓五色石,以五色石为能量来源,重建结界,封闭了不周山之门。”
贺茂川两眼发亮:“五色蛾卵怎么样才能结蛹?”
祁同岷嗤笑了一下:“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就是吸收足够多的异能啊。无论是异兽,还是异能者,都可以成为原料。”
贺茂川没想到祁同岷居然直接就承认了,愣了一下才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原来女娲是用这种方法炼制的五色石啊。你们的神话传说总说女娲拯救世界拯救人类,原来也是用别人的性命来完成了自己的功业。”
他并不是个傻子,当初在那个山洞里,猴子的死就已经让他了解到了一些消息,现在加上祁同岷的讲述,他已经能把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立刻就还原了事实。
祁同岷淡淡一笑:“如果不用这个办法,谁能重新分隔两界,谁能从源头上断掉洪水之灾?如果没有女娲,普通人类面对异兽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最终也许只有少数觉醒异能的人能勉强生存下来。这样看来,说女娲拯救世界拯救人类,又有什么错?”
贺茂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地说:“但是那些被炼制成五色石的人呢?他们的名姓怎么没有流传下来?说起来,他们才是牺牲自己拯救世界的人不是吗?你们不是总说自我牺牲多么伟大,怎么没有把这些牺牲者宣扬一下呢?”
“因为这些人都是罪人。”祁同岷不动声色地说,“比如说,共工一族。”
其实这些在祁家先祖的笔记上并没有记载。祁家祖传的方法是“鼎养”。
所谓的“鼎”,即是祁家祖上传下的一件青铜小鼎,只有巴掌大小。据笔记上说,将一枚五色蛾卵置于鼎中,至少五年方可结蛹。至于这鼎养的原理,则是因为这件小鼎为当初大禹收九州之金铸九鼎时一同铸造出来的,能吸收山海之力。
这枚小鼎孵化五色蛾卵的速度当然是非常之慢了,而且因为吸收的力量不够多,结出来的蛹也是先天不足,用来代替人的某个器官,也不过能用二十年。当然将一条必死之命延续二十年已经极其不易,祁家的先祖行医时就曾经用这种方式救过几条人命,也颇博得了一些荣华富贵。
不过在清末之时,祁家闹起了分家,当时的两兄弟反目成仇,弟弟带着青铜小鼎和半本笔记远走海外,而哥哥则掌握了归终笔和余下的五色蛾卵——这便是祁同岷的曾祖父一支了。
因为失去了青铜小鼎,祁家虽有五色蛾卵,也只能把它们当成普通的琥珀珠子来收藏。不过家资已足,即使不再行医也够他们富贵一生了。
不过虽然无法使用,祁家后人却有人提出:结蛹未必一定要用鼎,如果有蕴含山海之力的器物,只要能量足够,应该也可以养蛹。
这个猜测,后来被祁同岷证实了。那个时候他尝试得到鱼肠剑来养蛹,结果携带的五色蛾卵果然因为鱼肠剑而开始孵化,只不过后来的发展就偏离了他的计划——鱼肠剑的能量被当时尚未出生的霍青吸收,而五色蛾卵孵化出来的幼虫则吸干了一同行动的同事苏远山。
所以那个时候祁同岷才发现,原来炼制五色石,最好用的就是异能者。
在得知这个方法之后,他当然也想过当初女娲究竟是怎么炼制五色石的。想到那一颗颗五色石或许就是一条条人命,他心里也曾很不舒服。不过等到邵景行和霍青带回了鳌足柱的消息之后,他就释然了——共工一族皆是罪人,可想而知其它四根鳌足柱里的牺牲者大约也都是类似身份,即使有些不是,在那样一场浩劫之中,牺牲也是在所在免了。
更何况,女娲自己也同样牺牲了……
当然这些,祁同岷是不会跟贺茂川讲的,也根本没有必要。
其实贺茂川也不是很关心女娲究竟牺牲了谁,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既然祁同岷这么清楚五色石的炼制方法,那么他手里还有没有五色蛾卵,以及这些卵都是在哪里得到的?
“这就不知道了。”祁同岷不紧不慢地说,“其实那本笔记我也没有看全。”
祁同岷家里收藏的笔记是下半本,记录了鼎养之法,却没有提到五色蛾卵最初的来路,而上册——在祁同岷成为特事科的人之后也借助身份去查过,得到的消息却是当时远走海外的那一家人半途沉船,青铜小鼎与半本笔记都已经葬身大海了。
本来祁家人想安稳度日,但祁同岷从小就表现出了一些天赋,小孩子不会遮掩,还是露出了一些痕迹,于是那文革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人抓住机会说祁家一贯装神弄鬼,把他们列为了首批批斗对象。
仓促之中,祁同岷的祖父只能让祁同岷的母亲带着他和几枚五色蛾卵逃走,其余的家人则成了牛鬼蛇神被红卫兵打倒,连他五六岁的小妹妹都未能幸免。
祁家那些收藏的书籍古玩自然也都被当成四旧毁掉,祁同岷的祖父最终把笔记的下册连同归终笔交给了顾笙的父亲,托他保存这些,等到祁同岷归来之后交给他。
当然,后来这些东西并没有回到祁同岷手中。顾笙的父亲害怕被人发现,把笔记浏览之后烧掉了,归终笔则在动乱结束之后上交,作为他进入特事科的资本。等到祁同岷自海外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这个时候,祁同岷已经证实了前人在笔记中的猜测——用蕴含山海之力的器物,同样可以孵化五色蛾卵。
说起来这件事完全是个偶然。出逃之后,祁同岷在半路上染了风寒,因为无医少药,进而发展为严重的心肌炎,甚至出现了心源性休克。
本来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是会死在半路上的,甚至连他的母亲当时都已经绝望了。可是被他们携带在身上的五色蛾卵,却在那时忽然有一枚孵化了,而孵化的能量来自于与他们一同逃难的一位老人,他身上携带了一面家传的阳燧镜。
这面阳燧镜里的能量使得一枚五色蛾卵孵化并化为了一颗红色的火系蛹。而心于五脏中正属火行,于是祁同岷的胸腔里多了一颗蛹,他活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所以后来祁同岷才想用鱼肠剑催化出一枚白色的蛹,给顾笙的儿子代替肺脏。只不过这个计划半途失控,却让他发现了炼制五色石更便利的方法。
自然这些事祁同岷都不会向贺茂川多说。其实贺茂川也并不是很想知道,他最关心的还是,究竟怎么样能弄到五色石!确切地说,冷川究竟在哪里!
“这个嘛,我倒是有点想法……”祁同岷淡淡地说,“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的正确,但——根据特事科内部这些年的研究,你说的冷川,亦即是女娲布下的结界中心,就在钟山。”
“可是钟山究竟在哪里?”贺茂川有些焦躁地说,“没有人知道钟山在哪里!从来没有人到过钟山,见过烛龙!”
“我都不急,贺茂先生急什么呢?”祁同岷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已经有一处鳌足柱被发现,特事科也在积极寻找其余的鳌足柱,钟山的方位迟早是能推断出来的。”
贺茂川有些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祁先生倒真是好定力。别忘记了,你的时间并不多,我很为你着急呢。”
祁同岷哈哈笑了起来:“为我着急?贺茂先生是为自己着急吧?”
贺茂川的脸色更阴沉了:“祁先生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他的确着急。近来他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但他手里的这张鬼皮,可以抵御一些特殊的伤害,却不能延缓自然的虚弱和衰老,否则他也不会把鬼皮拿出来给祁同岷用。
“放心放心。”祁同岷笑着摆了摆手,“我当然会对这件事上心的。正如贺茂先生所说,这毕竟关系着我的生命呢。不过我们现在着急也没有用,仅凭你我很难找到钟山,我们还是要稍稍等待一下特事科那边的进展,我相信那些年轻人们会做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