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一个男人沿着马路边慢慢地走着,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路灯,始终把自己的脸掩盖在行道树投下的阴影里。
但阴影并不能遮住全部,如果有人仔细看,会发现他走起来有些蹒跚,似乎腿有些不方便。
男人穿过一条马路,看见前方的路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仿佛是在那里等红灯。他稍稍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座位。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信号灯由红转绿,车子若无其事地开走了。
“腿是怎么了?”驾驶座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窗外的路灯光不停掠过,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正是袁非。
“伤了。”上车的男人回答得十分简单。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中,但如果这时候邵景行在,一定能分辨出这人说话的声音——重明。
袁非用眼角余光瞥了重明一下:“怎么伤的啊?”异能者的恢复能力也是远超普通人的,能让重明这么瘸着腿出来,要么伤得太重一时无法痊愈,要么事情太急等不到愈合,反正肯定都是有事。
重明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敷衍,眼神微冷,但还是说:“这次进山海世界,损失大了。”
能让他说“损失大了”,袁非也不由得重视起来:“出了什么事?”
重明沉默片刻,才说道:“折了四个人。”只剩下了他和祸斗,还算是囫囵个儿的回来了。
“什么?”袁非这下变了脸色。他和重明合作也不是一天了,知道他这队伍的实力。最主要的是有重明在,什么样的异兽都要略让三分,再加上重明向来谨慎,总能全身而退。这次一下子折了三分之二的人,这,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
这件事连重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进山海世界不是一次两次,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次的情况——猴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死因;之后出现的育蛇,更是完全违反了山海世界的常规,这才是最可怕的。
“育蛇?”袁非简直怀疑重明在骗自己,“这怎么可能!”
重明早料到他会有这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他。
袁非把车在路边停下,接过那个透明的密封袋细看。里头装着的是个蛇头,虽然已经死了,两只眼睛却还圆瞪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黄色瞳孔里透出无机质的冷光。
这蛇头看起来跟普通的无毒蛇差不多,然而颜色却是极其鲜艳的红色,如同秋日里的枫叶一般,赤红如火。
这个颜色,自然界里的蛇是基本达不到的,袁非也不觉得重明会蠢到拿假货来骗自己,所以,这个确实就是育蛇了。
“在灌题之山……”袁非捏着蛇头,喃喃地说,“难道真是结界出了大问题,空间已经可以撕裂了?”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又觉得无所谓了。
山海世界里看来确实是出了问题,可是他现在已经可以不用再进山海世界了啊,给赵连星办事拿钱,可比进山海世界要容易得多了啊。
重明敏锐地察觉了他态度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有点悬了起来——袁非不感兴趣?
以前队伍整齐的时候,重明可不是很在乎袁非想什么。虽然说他从袁非手里接任务,但袁非也要靠着他,毕竟他这支队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拉得起来的。
但是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他的实力折损得太厉害了。虽然看起来他和祸斗这两个主要战力都保存了下来,但祸斗有勇无谋,他自己的异能胜在特殊,真战斗起来并不太实用。而且他们之前得罪的人可也不少,如今这种情形,是他需要找个助力了。
这个助力,当然就是袁非,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袁非背后那个人。
但是现在看来,袁非的态度不对劲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难道山海世界的变化不该是他们特事科最关心的事吗?
“倒确实是育蛇。”袁非随手把密封袋扔回到重明怀里,“不过几条育蛇,就至于折了这么多人?”
重明的眼神阴沉了下来。刚才他明明已经跟袁非讲得很明白了,先是不知什么东西杀死了猴子,之后出现的育蛇又死追他们不放,要不是祸斗的异能是火,能克制那些共生的枫树,恐怕他们就得全军覆没,一个都回不来。
袁非都听了,现在却还说这种话。要么是他根本没听明白——这当然不可能,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在乎,只是在敷衍他!
但是,究竟为什么?是因为觉得他们的实力折损太厉害,所以不值得再笼络了?
不,不对。就算死了四个人,可是他重明鸟的异能是极其特殊的,只要进山海世界就需要。除非,袁非不打算再进山海世界了。
袁非并没注意重明在想什么。说起来,他和重明其实有点相互克制的意思。论身手,两人相差无几,论能力,重明鸟驱邪祛恶,他的诅咒不怎么起作用,但反过来说,重明这种异能只能自保不能伤人,对他也没太大威胁。
所以,袁非觉得自己并没必要太注意重明,尤其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进山海世界了。
车里一阵沉默,良久之后,还是重明先说话:“现在这样,最近如果还有什么任务,恐怕我们就不能帮忙了。”
这句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从前他可不会用“帮忙”这么谦逊的词儿。袁非心里暗暗地想,随口回答:“没事。应该也没什么活要干了。”
重明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往椅背上一靠,心里飞快地转动起来。
按他从前的脾气,现在已经想拉开车门就走人了。然而这时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形势比人强,已经有人对他和祸斗蠢蠢欲动了,现在摔门走了固然痛快,可是下场只怕就会很惨了……
“说起来,我最想不通的还是猴子的事儿……”重明缓缓开口,好像根本没听出袁非的冷淡,“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在山洞里发现的那具防风氏的尸骨最可疑,会不会那具尸骨跟猴子的死因是相同的呢?”
“都过了不知多少年了……”袁非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句。防风氏的尸骨?估计特事科会很感兴趣吧,可惜他用不上。要是还有点血肉,或许还能拿来养几只蜮——算了,既然不打算再进山海世界,那些蜮养不养也无所谓了,早点弄到足够的钱,出去找女儿才是最要紧的。
重明并不接他的话,只管往下说:“当时要是能把猴子带出来就好了,或许就能知道,这珠子是不是在尸体里结出来的。”
“珠子?”袁非好笑起来,“你不会也相信什么内丹之类的吧?”
“那倒不是。我瞧着倒有点像舍利子。”重明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袁非,“主要是雇我们这一趟的那个日本人——说是什么日本阴阳师家族的人,好像对这珠子挺上心的,还想要过去……”
这当然是胡扯的。贺茂川根本没想要那颗珠子,他只关心辟寒犀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重明这么说,而袁非也果然起了几分好奇:“阴阳师家族?”难道是贺茂川吗?
“他说他姓贺茂。”重明读的书不少,自然知道贺茂这个姓氏的份量,果然他才说完就发现袁非神色微动,就知道自己这个诱饵是抛得对了,“贺茂川。”
袁非心里重重一颤:“那珠子呢?”
“在红隼身上。”重明苦笑,“也是怪了,那些育蛇死追着红隼不放,我都怀疑是不是被那颗珠子吸引过去的。”
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在他们被迫分头逃跑的时候,育蛇确实都追着红隼去了,所以他和祸斗才能侥幸逃脱。但究竟是不是因为那颗珠子,重明可不确认。不过,就像贺茂川没要过那颗珠子一样,并不妨碍他这么说。反正袁非也无从考证。
贺茂川的重视这,再加上育蛇的紧追不放,重明觉得,这应该可以引起袁非的注意了。不过,还欠缺一点儿份量……
“你怎么知道育蛇是冲着那珠子去的?”
“我也是猜的。”重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袁非的表情——这反应似乎有点太强烈了?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他本来以为,加上贺茂川,能让袁非有点兴趣就不错了。
重明知道袁非本质上跟他们是同一类人,别看是从特事科出来的,其实袁非关心的只是自己,对于贺茂川这样的偷猎者,只要不触及袁非的利益,他是不会管的。
但袁非背后那个人不一样。如果那个人知道有个日本来的阴阳师进入山海世界,还对一颗来历不明的珠子很感兴趣,那么那个人一定也会感兴趣的,到时候他就有用了。
不过,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刚才看见袁非的态度,重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万一袁非不拿这事儿当回事,消息递不到他背后那人手里去呢?
不过现在看来,袁非对这件事似乎很有兴趣?难道说那珠子真跟猴子的死有关,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什么样的珠子?”重明正琢磨的时候,袁非已经追问。
这时候重明倒有点犹豫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育蛇死追红隼的事儿,他都不敢把那珠子拿出来说。如果是一颗浑圆的,还可以说是舍利什么的,但中间打了孔的,那显然就是人工制造的装饰品了。或许古玩行里会觉得值钱,但对他们这些异能者来说肯定屁用没有啊。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他还能自己缩回去?重明谨慎地把那颗珠子描述了一番,重点放在“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坚硬如钢铁”,以及“其中的孔有九曲,但一点都看不出人工穿凿的痕迹,似乎是天然形成的”上。
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袁非的表情。毕竟他说的这几条,怎么听怎么都像古玩行里标榜吹嘘的话。
然而袁非却陡然就变了脸色:“你说那珠子的孔有九曲?你确定?”
“这个……”重明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强烈,倒不太敢肯定了,“我映着光看了看,那珠孔确实是弯弯曲曲的……”至于是不是真的九曲,那谁会去认真数啊。
“你在哪里看见的?”袁非追问。
这刚才重明都给他讲过,包括那具疑似防风氏的尸骨,然而很显然的,袁非刚才根本就没听,纯粹是在敷衍他而已。
不过重明也不敢抱怨,只得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次袁非可不是刚才的态度了,简直恨不得抠着他的每句话都反复地问,险些把重明问掉了底儿——他可是说贺茂川也想要那颗珠子的,这么一句句地抠下去,他险些前言不搭后语,露了破绽。
“你说那日本人在找什么?”袁非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热。重明不知道这珠子是什么东西,他可是知道啊——那就是祁同岷所掌握的,五色蛾卵!
果然,山海世界里也是有五色蛾卵的,并不只是祁同岷手里才有。不过,那个日本人也对这卵感兴趣,难道他也知道?
袁非皱起眉头。祁同岷之前是跟他提过,说有个日本阴阳师在山海世界里乱窜,但当时他只说这人是想捉一头辟寒犀。
说起来,山海世界里的偷猎者并不少,就说日本那边也不是只有贺茂川一个。只不过想进来淘金的人多,真正能有所斩获的人却少,倒是实力不够死在山海世界里的人更多。所以袁非听说这阴阳师想要辟寒犀,想的也不过是这家伙要炼个式神之类,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重明并不知道贺茂川在找什么,贺茂川雇佣他们的时候说的是要捉辟寒犀,但也说过还要找一处叫做冷川的河流,至于活石的话,他却一个字也没有向重明等人提起过。
但现在重明当然不能这么说:“他说有一条水极其冰冷的河流,河流里有许多类似这样的珠子。他想找辟寒犀,就是因为河水太冷,需要辟寒犀的角才敢下水。”
不得不说,重明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个辟寒犀,一个冷川,就让他猜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河里全是珠子这话就完全是瞎编了,然而他自己都没料到,这瞎话说得虽不中亦不远矣。
“类似的珠子……”袁非一双眼睛已经完全放出光来。也就是这会儿车里太暗,否则重明一定能看见他眼冒绿光了,“那个阴阳师就是在找这种珠子?”原来竟然有那么多五色蛾卵!也对,这东西本来就生长于山海世界,祁同岷手中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点遗留,千百年来如果有五色蛾在山海世界里繁衍,有这么多卵也并不稀奇。
“那冷川在什么地方?”这种东西怎么能落到日本人手里去,只要被他得到,祁同岷算什么,特事科又算什么!他将有无穷无尽的蛹可以用,还用得着像现在一样,替赵连星这样的人出力去赚钱吗?更不用心惊胆战地把女儿送出国,然后自己东躲西藏,只想着怎么攒够了钱也外逃了。
到那时候,他哪里还需要过这种老鼠一般的日子!
“这个,贺茂川没说。”重明观察了一下袁非的脸色,连忙补充,“不过我听他描述了一下冷川的样子,倒有个想法——那个地方,会不会在寒门。”
寒门,在《山海经》里没有正面描述,倒是《楚辞》里王逸注解:“寒门,北极之门也。”
而《淮南子》里也写到: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高诱又注解:积寒所在,故曰寒门。
袁非的理论知识也就那样,《山海经》、《淮南子》、《庄子》、《搜神记》之类的书籍读是读过,但他更关心异兽的资料,至于地理知识什么的,还真不是他的强项。
“寒门——又在哪儿?”北极之山这个名字,《山海经》里是根本没有的。
重明倒是对这些研究得更多一点儿,而且他现在只是为了引起袁非的兴趣,至于自己说的话到底对不对,那还真不重要:“我想过了,那个地方,有可能在海外北经一系里。最有可能的,应该是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