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异心

袁非当然没有半点避祸的意思,事实上,他是悠哉游哉地上了火车,又愉快地下了火车,再换乘长途汽车,仿佛观光客人一般到达了目的地。

路边停着一辆商务车,袁非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久等了。”虽然话是挺客气,语气却是漫不经心,丝毫不见诚意。

但开车的司机却毫不计较,反而笑着说:“也没等多久。长途车就是这点不好,时常晚点。您累了吧?”

“路上抛了个锚。”袁非随口解释了一下,“还好。就是到了这边路有点不好走。”

“前面要进山区,路还要难走一点。”司机示意,“这辆车还宽敞点儿,您要是累了先歇歇,种植园那边都准备好野味了。您上次不是说那个红腹锦鸡味道不错么?这次特地叫人打了5只。还有野猪肉,也都备下了。”

“也用不着那么多。”袁非漫不经心地说,“野生红腹锦鸡好歹也算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吧,尝尝味就行了。”

“咳,那算什么。”司机笑嘻嘻地摆手,“这玩艺有的是养的,野生的就算吃绝了又怎么样,放点养殖的,几年不就又成野的了。”他说到这里连忙补充,“不过给您的都是绝对地道的野生!找人亲自去打的。”

“那就谢谢你们费心了。”袁非随口说了一句,就闭目养神。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您今年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年底是还要再跑一趟吗?”这还没到每年结账的时间呢。

袁非嗤地笑了一下:“你们真不知道啊?”

“我哪能知道什么呢?”司机咧嘴跟着笑,却不时地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神色,“要是有什么事,您能给我们透一句不?”

袁非又笑了一声:“你们既然不知道,那我看外头卖的药肯定是假的,我们祁科长也就可以放心去查了。”

他只说了个药字儿,并没具体说是什么药,司机的脸色却立刻变了。袁非眯着眼,把他的神色都看在眼里:“说起来你们也该出点力,这可是仿了你们的药吃死了人,万一外头人不知道,还以为你们的药也不安全,都不敢买了可怎么办?”

司机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半天才干笑一声:“您看,这,这怎么会吃死人呢?我们有严格规定的,一个人服用一年内不能超过三粒,这都做过试验的,按这个量吃肯定不会死人。那有些人就是不听——自己加量吃死了,不能怪药吧?”

袁非的眼睛猛地睁开:“所以说,就是你们出的药了?”

司机又干笑了一声:“那什么,袁哥,听说你闺女去德国念书了?”

“消息挺灵通啊……”袁非似笑非笑。

“其实早我们陈老板就说过,姑娘读书那么能耐,不出国可惜了。就是袁哥你就这么一个闺女在身边,陈老板估摸着你大概也舍不得孩子出去,所以就没吭声。”司机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这不前几天才听说孩子出国了,这是大好事啊!读上几年书,将来人留在国外,还能把袁哥你也接出去呢。”

袁哥似笑非笑,并不说话。司机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继续说:“就是听说这个出国念书,学费生活费都挺高的,袁哥你手头够不够啊?以前在国内念书就算了,到底离家近。这出国就远了。老话都说,穷家富路,这孩子在外头,手头可一定得有钱才行,要不然有点什么事,咱们这隔得老远的,送钱都还得要点时间呢……”

他絮絮叨叨的,不时瞄一眼袁非。谁都知道袁非拿闺女当命,恨不得当公主养,只可惜手头没钱。以前他们也偷偷议论过,暗地里笑他没那个公主命,可别把闺女养成公主病。

不过这会儿,这倒成了好事了。

袁非又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立刻说话。祁同岷是帮袁妍办了出国手续,但他手上的钱,算算也就够袁妍紧巴巴地在德国读几年书,搞不好还得自己打份工才能够用。

再者,如果以后袁妍真能留在德国,那他肯定也是要跟着过去的,到时候生活费养老费用又是一笔,即使把国内的房子卖了也未必一定够用。何况,难道再让女儿去国外也过紧巴巴的生活吗?

袁非心里思索着,脸上半点表情都不露:“说说你们那个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机就松了口气。来之前上头都跟他说了,再加上这些年打交道,他也对袁非算是有些了解。别看他这会儿不松口,可是越顾左右而言他,越表示他已经心动了。

“这个吧,纯是个意外。”他当然也不能立刻就合盘托出,“今年那个裂缝不知怎么的有点扩大了,种在裂缝旁边的那些荀草就有点……其实也能用,就是副作用有点大。可是只要不过量,其实效果反而更快。”

“祁科长说过,什么样的荀草才能入药的吧?”

“袁哥啊——”司机顿时苦了脸,“祁科长当然是谨慎行事,可是他这都几年没来种植园了。你是每年来的,你最清楚情况了,这荀草难种啊。”

袁非当然知道荀草难种。即使在山海世界里,荀草也只生长在青要之山,更不用说要种植到现世界里来了。当初他们带出来的那几株荀草,还是用了青要之山的土护着根,才勉强种活。这么多年,种植的规模也无法扩大,产量始终受到限制。幸好是走高端路线,才能挣到钱。

“袁哥啊——”司机继续叫苦,“说是走高端路线,可是产量上不去,有钱也赚不着啊。是,光看进项是不少,可是我们这还有成本呢!生产线就不说了,你也知道,这流水线要是生产量上不去,有闲置时间,其实就是提高了单粒药的成本,在变相赔钱呢。”

他说是不提生产线,其实还是念叨了一番。之后才说到种植园本身:“再说这个园子吧。袁哥你是知道的,伺候这玩艺得多精细,这林林总总的简直琐碎死,我要一项项报都怕袁哥你听得不耐烦,等车开到园里怕都念叨不完。”

“尤其是,咱还有那个裂缝啊。”司机深叹口气,“那东西多危险啊。每年光花在什么加固呀修缮呀上头就得不少钱,关键祁科长说的那些材料难搞啊。而且这么危险的地方,那人工也要提高的,又怕泄密,仔细挑了可信的,还得跟人家签保密协议,还得加钱。要不然人家不敢来啊——别说,我都害怕呢。”

“你害怕?”袁非嗤地又笑了一声,“我看你们胆子大得很,不然也不敢动那道裂缝。”

“袁哥——”司机噎了一下,刚想再说什么,袁非已经睁开眼睛:“别在我跟前扯了。你们要是按规定年年加固裂缝,根本就不会出现裂缝扩大,荀草变异的情况。再不说实话,我可就给祁科打电话了。”

司机咽了口唾沫,干笑:“袁哥,你看,这,这非得惊动祁科长吗……”

袁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又闭上眼睛:“要是这边收不了场,可就只能惊动祁科了。”

有他这一句话,司机的心顿时放到了肚子里,嘿嘿笑了两声:“在袁哥面前,我哪还能撒谎呢。就是吧,这不几年都没出事,管加固的那小子就有点疏忽了。结果今年——唉,其实也怪我,去年可能就有点不大稳定,不过那一片的荀草长得好,我也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谁知道做出来的药吧,有点猛……”

袁非闭着眼听,并没说话,心里却自动把司机这些话翻译成了真相:种植这几年,荀草的产量一直上不去,种植园急了。

为了降低成本,这些不知死活的就减少了对裂缝的加固,使得裂缝扩大了——想到这里,袁非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从来没进过山海世界,压根不知道那边的异兽究竟是什么样子,居然就敢擅自减少对裂缝的修护。也亏得祁同岷当初就考虑到这个问题,裂缝那边是发爽之山,其山中只有白猿这一种异兽。

白猿这东西虽然聪明,但并不暴戾,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它们轻易不会进攻,算是并不危险的异兽。而且因为它们素食,对人肉不感兴趣,所以即使发现有裂缝,也不会为了吃人而把它扒开。

要不是这样,这条裂缝几年没正经护理,真遇上狍鸮之类的食人异兽,早就被扒开了。倘若出来的是梼杌或饕餮这样的凶兽,这满园子的人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异兽没出来,山海之力却是溢出了更多,所以荀草才长得更好了,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依靠山海之力而生长的,所以种到现世界来才生长缓慢,难以扩大产量。

可是这条裂缝究竟供应多少山海之力,也是当初祁同岷计算过的。山海世界里的“土产”荀草固然效果卓越,可是其中所蕴含的山海之力却能对人体造成伤害。从前书中没有记载,那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人本来就受到山海之力影响,寿命普遍不高,也意识不到这个问题。而且他们顶多能获得一株半株的荀草,吃下去受到的伤害也有限。

然而现代就不一样了。这些年两界隔绝,现代人的身体对于山海之力几乎没有抵抗能力,如果过多摄入必然有害。可是美容品做的就是长线生意,要是顾客美上几年,然后就突然衰老,那这药还有谁敢用?

祁同岷做这桩生意,也算是思虑周全了,只可惜这帮蠢货根本不了解他的苦心。在发现荀草生长加速之后,他们没有通知祁同岷,而是把这些荀草都制成了药——当然,药效跟那些按规定种植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于是,这些人就搞出了个限量销售。

“那你们想过没有,这个限量究竟怎么才能保证?”

司机干笑了一声:“我们在卖之前都说明白了的,只能吃三粒,绝对不允许给同一个人卖三粒以上,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其实就等于根本没有约束力。卖这药总不能跟客户说,吃超过三粒你不是提前衰老就是缩短寿命,否则肯定卖不出去。但只要不说明后果,那些吃过之后觉得有效的顾客就很有可能想再购买——美了还想再美,就跟富了还想更富一样,很少有人真能抵抗住这种诱惑,做到“适可而止”的。

“其实这次出事也是偶然……”司机陪着笑,“我们已经撤销了那个违规出售过量药的人的销售权,也把他换了个地方,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袁哥你看——”

“你们这是还打算继续卖?”

“袁哥啊——”司机又叫起苦来,“要不然这真支撑不下去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买卖能挣多少,袁哥看你分到多少也能知道了……”

他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转,从后视镜里溜了袁非一眼:“祁科长就是太谨慎了。这种事你情我愿的,那就是国家批准生产的药,就吃不死人了?有人还拿着安眠药自杀呢,难道国家就不让生产安眠药了?不是我说,这人要找死吧,你拦都拦不住,不能怪药啊。”

袁非没说话。司机说到这儿,他已经想到下头他会说什么了。果然司机顿了顿,堆起一脸笑:“当然了,祁科长是公务员嘛,想的肯定也多。不过吧,其实这个别从咱们这儿走账,让别人去卖,咱们也能分不少钱呢。袁哥你这跟祁科长还不一样——哎,我说句话你别生气,祁科长这捧着铁饭碗呢,袁哥你就……得多替自己打算点啊。”

他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袁哥,我是把你当亲哥才说这话的,你跟祁科长不好比的。这些年我看你时常还拿点黄金来,我就猜着了,哥啊,咱们都得多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袁非眼皮子一跳。这几年他也会进山海世界,有时候捞点金矿石出来,也是种植园这边的陈老板收购。这是打算拿这个来威胁他?

“哪能呢!”司机连忙摇头,“袁哥啊,我这可是一片真心为你着想。”

袁非冷笑。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想罢了,还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有些话却的确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跟祁同岷,到底是不一样的。祁同岷求的是前程,他求的不过是下半辈子能和女儿一起过得舒舒服服罢了。

“但是现在已经出事了,你们打算怎么办?”袁非靠在座椅上,淡淡地说 ,“已经有人上报特事科了,我能替你们瞒着,特事科那边可瞒不下去。”

司机听他松了口,顿时大喜:“要是只是偶然事件,想来特事科也不会大动干戈吧?”

袁非追问:“怎么个偶然法?”

“我们先暂时不销售了。”司机显然早有准备,“避过这阵风头再说。以后再卖,我们肯定小心再小心。祁科长那边,还要麻烦袁哥给说说,就说有一批荀草可能是变异了,我们没舍得扔,所以才做成了药试着卖。现在变异的荀草也没多少了,我们这就都处理了……袁哥你看,成不?”

袁非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你倒是很明白情况啊……”只要他们现在收手,以特事科的人手,根本没法去到处排查,过一段时间自然不了了之。而祁同岷那边,如果这种药再也不会出现,他也不会因为已经发生的事就跟种植园翻脸——说到底两边是一条船上的,合作这些年已经谁都离不开谁了。

“咱们这不也是,不想给祁科长添麻烦嘛……”司机一脸笑容,“其实我们也只是想挣点钱。一边想美,一边想钱,这不大家好么?就是有人说了不听,非要多吃,这个其实——真也怪不到我们啊……”

袁非看了他一会儿:“这次还好说,下次再出人命,我可没办法帮你们搪塞了。另外你们那个裂缝也是个问题——我得去看看。”

“袁哥,袁哥——”司机一脸的笑,“那个,不用那么麻烦吧……”

袁非斜他一眼:“要是裂缝里出来什么东西,你到时候别哭。”

司机脸上僵了。袁非嗤笑了一声,又退了一步,“至少我得去看看情况,裂缝扩大之后加固的方法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我不看,将来出了事是你们自己倒霉。”

司机不以为然。这裂缝都开了七八年了,祁同岷年年喊着不加固会出事会出事,结果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啊。尤其这两年,裂缝周围的荀草生长速度比从前快了一倍,可见裂缝扩大了不少,也没见出什么事嘛。真是可惜了从前他们花在那些加固材料上的钱。

说起来那些加固材料还是祁同岷卖给他们的呢,谁知道这笔钱是不是他赚了去了。还有这姓袁的,明明都答应了还得再加上一手,看来还得给他提提价……

司机一边想,一边悄悄按下手机,给种植园那边发了条信息。他只是个传话的,出钱这事儿,还是让老板做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