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落针可闻。
师公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邵景行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单料到此人是来踢场子的,却没料到竟然是这么个踢法啊!
“怎么样?师公也来一个?”邵景行得理不饶人,把火苗一直怼到师公面前,“别光用符纸啊,那多没意思。不是神仙嘛,肯定会点火吧?师公也来烧一个!”
师公的瘦脸拉得有驴那么长了。
邵景行这种叫做混混作派,典型的“我能干你要是不能干你还说啥”理论。从前那些在街面上的混混就是这么干的,遇了人就拿一砖头往脑门上一拍,血流满面,然后对方或是怕他横,或是怕他真死了,也就息事宁人退一步了。
现在邵景行这种干法,本质上跟混混是一样的:我能放火,你能不?不能?不能还说什么,还不快滚呢!
但是师公怎么甘心。他来这家折腾好几回了,好容易看着主家有些意动,再加把劲做成了这事儿,陈祥许他的一大笔钱就能到手了。
偏偏这横里杀出个程咬金,愣头青一样的,却还有几分能耐。师公找不出他的破绽,自己又不会凭空点火,支吾了一会儿终于想出辩辞:“放火又算什么能耐了。这位陈先生是被鬼附身,你放火就能将鬼驱走不成?你若真驱走了,我才服你!”
邵景行翻个白眼:“早说了世上根本没有鬼,你别一口一个附身的,小心我举报你搞封建迷信!你是正经出家的和尚道士么?你有国家发的证么?无证驱鬼,你就是封建迷信!”
师公心里发虚,还要死撑着:“你说不是附身,那是什么?不管什么,你若现在能解了这位陈先生的困境,我便拜服!”早听陈祥说了,这病在最好的医院里用最先进的仪器都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不信这小子就能解决了。倘若大家都解决不了,那他还有机会,至少也不会太过丢脸,更不用被人举报搞封建迷信。
这倒是反将了邵景行一军,他还真想不出来陈总这病究竟是个什么原因。其实他有点怀疑就是心理作用,出现幻听了,这个一时可没法治。但现在师公反将军了,俩人都是骑虎难下,他也不能弱了阵势,于是硬着头皮就往陈总身边走:“陈总,能让我看看您的耳朵吗?”
周青山之前已经跟陈总讲过邵景行如何识破了青蚨血,现在邵景行又当场点火,陈总也有些意动,就点了点头。
陈总的耳朵外观完全正常,邵景行往耳道里看了看,觉得好像有点发红。但屋子里光线不够明亮看不太清,得照个亮儿才行。
其实要照亮儿有的是照明工具,最方便的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就是了。但邵景行在山海世界里已经习惯了拿自己的火来照明,当即不假思索地一捻手指,在指尖上燃起一小簇火苗,就举到了陈总耳朵边上。
陈总只觉得耳边一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耳道里猛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好像热油泼火一般,他耳边嗡地一声炸了锅。
周青山站得比较近,而且一直关注地盯着邵景行和陈总,所以他先是听见陈总抽了口气,接着就是一抖。
他还以为是邵景行的火苗离得太近烧到了陈总,可是下一刻他就看见陈总耳朵里猛地冲出来一小团黑影。
那黑影总共也就米粒大小,要不是周青山离得近,看得又专注,恐怕一眨眼睛就会错过了。
邵景行离得更近,而且他如今的视力比周青山强出十倍,因此看得比周青山更清楚——就在他把火苗举到陈总耳边的时候,陈总耳道里猛然鼓起了一个小包。
很小的小包,也就是比米粒大一点。下一秒这个小包里就冲出了许多细小的黑影,争先恐后地往外飞。
这些东西细小得简直像尘埃一样,要不是因为拥挤成一团,可能根本看不清楚。邵景行也吓了一跳。他如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一个小火球一下子就弹了出去,在空中追上了这一小团尚未来得及散开的黑影。
呼地一声,邵景行觉得自己听见了几十个声音在嘶叫,但也就是一秒钟的事儿,火焰熄灭,声音停止,半空中落下了一团黑色的灰烬。
陈总也听见了那些嘶叫的声音。他这些天一直在被这些声音困扰折磨,听得是清清楚楚——正是缠着他的那些声音!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他才醒过神来:“这,这是——”都驱走了?
“什么,什么?”陈祥还没看清楚,“二叔你怎么了?是不是烧到了?啊,二叔你耳朵红了——喂,小子,你把我叔烧坏了!”
“闭嘴!”陈总低声喝斥。这蠢货,什么烧坏了!的确,他耳廓外侧是有些火辣辣的,好像被烫了一下,但困扰了他这么久的声音全都没了,而且自从耳道里动了一下之后,就忽然轻松了很多,好像听力都提高了似的。
“邵先生——”陈总抬手摸了一下耳朵,触手处虽然有些疼痛,但他根本顾不上,“那个,是把那些,那些东西驱走了吗?”搞了这么些天,他一个无神论者都要相信自己是被鬼附身了。
“这个——”邵景行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听陈总问,他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陈总,这世界上没有鬼的。”
“那我刚才耳朵里……”陈总喃喃地说,“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耳朵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邵景行挠了挠脸,周青山已经反应了过来,冷笑着说:“不管是什么,这会儿都不用劳动这位师公了。”
陈祥还没弄清楚情况呢:“什么,什么就不劳动师公了?这小白脸就放个火就驱了鬼了?叔,你可别上当!师公可是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师公已经不见影了。这位在这一行里混迹已久,可比陈祥会看眼色多了,知道现在已经没自己的戏唱,这时候不走,难道等这踢场子的小子来羞辱不成?而且他刚才也看见从陈总耳朵里冲出来的小团黑影了,不管那是什么,都证明这个小白脸有真本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陈祥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师公这是逃了。他在原地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又厚起脸皮往陈总身边凑:“叔,没想到周总这还真找来位高人。哎,鬼驱了就好,驱了就好,要不然叔你这些天这样子,我看了真是着急……”
陈总现在哪有工夫理他,还拉着邵景行问:“邵先生,那不是鬼,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邵景行蹲身下来,研究那团落在地上的灰烬。这东西落地就碎成一小滩灰尘,不过仔细看看,里头好像还有点渣渣没完全摔碎。
周青山不愧是常玩古董的人,身上居然还带了个放大镜,这会儿已经掏出来,对着那滩灰烬观察:“哎,景行你看,这个,这个是不是个虫子?”亏得他有这个习惯,这放大镜还是个30倍的,仔细看,好像有几条腿在支楞着,似乎还有点翅膀的痕迹。
“这么小的虫子?”陈总眼睛可没他好用,眯着眼半天看不清楚,“这还没个针尖大呢,跟仙女蝇差不多了……”
得,这位也是个喜欢看《动物世界》的吧?邵景行也知道仙女蝇,这是世界上最小的昆虫了,据说针尖上能并列放5只,平时经常被误认为是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最小的昆虫,最小的昆虫……邵景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姬小九上过的课:“这是焦冥!”
焦冥,又写作焦螟,在《晏子春秋》里就写着:景公问天下有极小的虫子吗?晏子回答说有啊,东海有种小虫,在蚊子身上作巢生活,蚊子都不知道,人们给它起名叫焦冥。
“不止《晏子春秋》,《列子》里头也有记载。”邵景行拼命回忆着姬小九说过的资料出处,“连《搜神记》里都有田章回答天子大鸟、小鸟之类的问题,也提到过焦冥。”
“原来如此……”陈总惊叹地看着地上的灰烬,“只是,这竟然都是真的吗?”书里此类的记载他也是读过的,但从来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齐东野语罢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他确实好像在湘西旅游的时候耳道里痒过一下,难道就是这种虫子钻进去了?天呐,这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要是传染个什么病,简直是比蚊子还要防不胜防啊!也不知道国家有没有防治……
“这种虫子是,是变异的。”邵景行连忙解释,“就——数量很少,一般极其少见。它应该不会传染什么疾病,虽然吸一点血,但因为极小,所以吸血量也不多。”但麻烦的是,它们会繁殖。
“繁殖……”陈总一阵毛骨悚然。怪不得他开始的时候觉得只有一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后来就越变越多,敢情是焦冥在他耳道里生儿育女呢!这要是它们十年八年地生下去,他的身体岂不成了……他不敢再往下想,连忙问:“那现在是都驱走了?”千万别再有一半个的留下,继续传宗接代啊。
“应,应该是都驱走了。”邵景行也不知道这些虫子为什么突然集体搬迁,他想了半天,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拿异能火焰去照明,惊动了这些虫子。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是都跑出来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可以再燎一下,就是吧……
“这个火也是会伤人的……”想当初他把霍青的腿烧成啥样了。现在就算控制着小火,烫伤可能也免不了。
“不要紧不要紧。”陈总连声说。比起有虫子在身体里繁衍生息,烫一下有啥了不起。就算烧得有点重了,可以去医院治啊,大不了植皮嘛。
“那,那行吧……”邵景行想了想,“它们寄居的位置其实也还在耳道口,稍微烧一下——其实只要以后您再没听见奇怪的声音,就证明它们都被驱走了嘛。”
陈总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还是烧一下吧,我不怕痛。”万一留下来的虫子学乖了,不再出声,只管悄悄吸血了呢?简直一想就恐怖。
既然陈总这样要求,邵景行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火苗控制到最小,在陈总耳道口燎了一下。
就这一下,陈总的耳道口也发红了,但他半点都没意见,反而很高兴:“邵先生真是名不虚传啊!”
“您快拿冰块敷一下降降温,有没有治烧烫伤的药也抹一层……”邵景行被他的话搞得不知所措,不是,他怎么就名不虚传了?周青山到底给他传了什么名啊?
周青山倒是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可不是。别看景行年轻,本事可是实打实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好奇地问了一句:“景行啊,那老陈耳朵里总听见有人说话,这个焦冥居然还能说人话的吗?”
邵景行猛然之间如遭雷击——完蛋了,说错了!夭寿啊,他竟然忘记了陈总听到有人说话这个重要因素!
焦冥是不会说话的。确切点说,它们无法“作人声”。事实上它们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列子》里还说过呢,让离朱、子语这样眼力特别好的人去看,看不见它们;让师旷这样耳力出众的人去听,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
啊啊啊啊他怎么就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呢!师旷都听不到声音,陈总怎么可能听见说话的声音呢?
能作人声的小虫,那是“蜚虫”,就是流言蜚语里的那个蜚啊!
流言蜚语,也可以写作流言飞语。因此有些人认为,“蜚”即通“飞”,不过是两种写法罢了。
其实不然。姬小九给他讲过:蜚,是一种小虫,因其小,所以寄居于人身而人不知。但它们能做人声语,有时在人耳边作声,寻之无踪,故而把无凭无据不知何处而起的谣言称为“蜚语”。
所以,寄居在陈总耳朵里的,是一窝“蜚虫”,而不是焦冥。
要是只有陈总和周青山在,邵景行就干脆承认自己科普姿势不对,起来重说了。可是这不还有个陈祥吗?一直死皮赖脸站在旁边不走,竖着个耳朵在听。要是现在他承认说错了,陈祥还不定怎么在心里嘲笑他呢,多丢脸啊!
面子最重要。反正对陈总和周青山来说,就算认识错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又不需要写研究论文。
邵景行打定主意,硬着头皮说:“一般焦冥不寄居在人身上,所以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他既不能说焦冥不能作人声,也不能再继续传播错误知识,非说焦冥能说人话,所以只好含糊过去了。
好在周青山也没有多想,只是感叹地说:“真是,这天下之事,真是无奇不有啊。”
陈祥眼看邵景行搞定了场面,在旁边拍了几句马屁陈总也懒得理他,只得讪讪地走了。陈总看他出门,深深叹了口气,又问邵景行:“这世上真的没有鬼吗?”
邵景行愣了一下,看陈总的神情竟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想了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陈总一个无神论者,即使这次病了也未必就真的改了信仰,之所以容许陈祥弄人来他这里神神道道的折腾,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有点希望这世上有鬼魂轮回之说,这样,他的太太还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但是这世上真的没有鬼。邵景行犹豫半天,还是说:“人死如灯灭,实在是没有鬼魂的。活着的时候感情融洽,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陈总叹息道:“但是想一想,以前本来可以对她更好一些的,但总是为了公司,或者别的什么应酬而疏忽了她……”等到人去之后,想起来就满是遗憾了。若是真有鬼魂轮回,也许就还有机会再补偿。
邵景行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什么节哀之类的套话在这里都不适合。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说:“其实如果真有鬼魂,下一世投胎您和您太太多半就成了陌路人,各自又跟别人组成家庭去了。这样就不专一了,还不如一生一世,只有这一双人。”
陈总怔了一下,哑然失笑:“小邵你虽然年轻,说起情来倒是别有见地。”
的确,这样一想,转世投胎什么的,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还真有点不友好呢,还是现在这样就好了。
“小邵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懂得这么多?”陈总这一会儿已经把“邵先生”换成“小邵”,觉得更亲近了些。
周青山莫名骄傲地说:“小邵对古玩也是极有眼力的。”全然不顾古玩跟什么焦冥或青蚨血似乎都没多大关系。
不过陈总也没意见,反而是跟着风马牛不相及地点头赞叹:“所以说,高人不高人,不是按年纪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