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行不得不承认,跟姬琰说话还是挺有趣的。这个时候就看出他和姬小九是一家子的了,天南海北都能扯得起来,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太文绉绉了听不懂,但这一路上还是颇不寂寞的。
“辟寒犀,这顾名思义就是可辟寒气了。之外还有辟水犀、辟暑犀、触忿犀、却尘犀、骇鸡犀——又叫通天犀。另有一种白犀,跟前面这些不太一样,属于祥瑞之物,也就是幸运加成的。这种比较特殊,跟辟寒犀之类虽然可以归在一起,但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完全不同的属性了。”
邵景行对这个幸运加成很感兴趣:“这是个什么原理?”
“不知道。”姬琰很痛快地承认自己的无知,“幸运值这种东西一直以来就是玄之又玄的,虽然有所谓气运风水之学,但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照猫画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一摊手,“当然,我也如此。”
“你们姬家也没研究明白吗?”邵景行好奇地问,“不是说周朝八百年,都是周文王加的气运吗?”
姬琰额头上的黑线垂下来得有三尺长:“你这听谁说的……”一个时代的时长,主要取决于历代君主是否贤明,这要加气运,那得加多少!
邵景行干笑了一声:“就以前听人说的。”谁知道是在哪本小说里看的……
“都是以讹传讹。”姬琰把手一摆,“那是多少人的江山,要加气运哪里加得过来。”他现在觉得跟邵景行说话也不是那么愉快了,主要这人问的问题说外行也真外行,可是正因为外行,有时候就透着股子刁钻,不好好琢磨还真没法回答,只能快刀斩乱麻,赶紧把这个话题结束了。
邵景行并不知道自己又快要把天聊死了,还在很有兴趣地问:“那辟水犀什么的呢?”
姬琰无力地叹气,还要继续解释:“其实你听名字就知道了。辟水犀就是分水犀,属于水系异兽。辟暑犀则属水系冰属,能降暑气。触忿犀很少见,持其犀角可以平和心境,消弭愤怒忧伤等诸般情绪,这可能属于某种植物系的治疗异能——但这东西只在郭璞的《山海经注》里提到过,至今还没人见过实物,究竟是真是假也就不好说了。
辟尘犀嘛,携带犀角制成的饰物可以不染尘埃。但其实这是土系异能,活的辟尘犀可以穿石遁地,以前有些书里记载的‘地中大鼠,可重千斤’,其实有的就是看见了辟尘犀,只是死后尸身不太好辨认,被错认了罢了。”
“这也能认错?”邵景行听得津津有味,“老鼠总该有个长尾巴,再说也没老鼠长角的吧?”
姬琰耸耸肩:“要是尸首开始分解了呢?”
邵景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分解其实就是腐烂的意思,顿时有点恶心,连忙问:“那骇鸡犀呢?难道就是吓唬鸡的?”那有什么用呢?
姬琰感觉对着个文盲说话心好累,但又不能不答:“不是。”吓唬鸡那算个什么本事啊,骇鸡犀不过是因为当初被发现的时候,是有人用犀角盛米喂鸡,因为鸡纷纷望而退走,这才发现异常,因此得名罢了。说起来用犀角当鸡食槽,也是暴殄天物了。
“骇鸡犀的犀角有一条纹理直通到顶,所以又叫通天犀。这种犀角是精怪的克星,苏轼有诗说:未暇燃犀照奇鬼,却将烧燕出潜虬。用的就是温峤燃犀的典故。”
他自觉已经讲得非常仔细了,却见邵景行只是一脸懵逼地看着他问:“温桥是在哪儿的桥?”烧燕是他想的那个烧燕么?潜球又是什么球?
姬琰简直要哀嚎了:“温峤——温峤是个人!晋朝的!他曾经到过牛渚矶,听见水里有音乐的声音,就点燃犀角来照,发现下面全是奇形怪状的水怪,后来就死了!”
他说到这里,简直是咬牙切齿。
霍青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听着两人说话,这会儿嘴角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翘了起来。听姬琰不再说话,便指了指前头:“是不是快到了?”
姬琰正怕邵景行再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来,闻言连忙向前张望:“对对,就从这里再往前走,陷阱就设在那边的树林里。应该是那头辟寒犀每天饮水的必经之路,只不知道它现在是回来了,还是另择住处了。”
霍青观察着地面:“没有回来的痕迹,多半是放弃这个地方了。”兽类被惊扰之后另寻巢穴也是常理,辟寒犀看来也是遵循了这一规则,另找安全的地方栖身去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邵景行就看见了一片狼藉。
整片树林都像被一台抽疯的挖掘机搞过,树木横倒、草皮翻起、满地沟壑,以至于连那两具尸体都不怎么起眼了。
邵景行第一眼没认出来那是个人,等再仔细盯了一眼,顿时吃下去的钩蛇肉都要翻上来了——尸体从背后被一分两半,翻卷的皮肉里还能看见碎成一块块的脊椎骨,简直像是被乱刀剁过的鱼。
“这,这个就是被辟寒犀……”按照姬琰的说法,这是被辟寒犀的犀角从背后挑了一下。
姬琰点了点头,指指旁边:“还有那个。当时来了四个人,死了两个,另外两个跑了。”
邵景行强忍着恶心又顺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另一具尸体是仰面朝天,肚子被踩爆了……
虽然之前亲眼看见辟寒犀裂地碎石,但那威力再大,跟看见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会儿邵景行才真觉得后怕——要是他去烧辟寒犀屁股的时候,姬琰没用那个红色的石子儿打中辟寒犀的腿,那他现在岂不跟这具尸体差不多了?
霍青却对这样血腥的场面司空见惯似的,还过去观察了一下:“这好像完全没有反抗。”
“不是什么内行。”姬琰从草丛里捡起一把枪来,“带着枪来捕猎辟寒犀,这种水平……”
邵景行看看那枪:“这是猎枪啊,威力够大了。”
“不是威力。”姬琰随手把那枪往旁边的石头上磕了一下,只听啪地一声,枪身居然从中折断了!
邵景行目瞪口呆:“这怎么——”然后他突然想起了霍青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是被山海之力侵蚀了?”天呐,当时霍青跟他说他的车在山海世界里撑不了多久他还没什么具体的印象,现在看来,可能他那辆保时捷也早就腐朽成一堆废铜烂铁了——百来万呐,就这么没了……
“对。”姬琰把断枪扔了,“本世界的普通金属,进入山海世界4-8小时就会老化腐蚀。这种特殊钢能顶12小时,某些合金有能撑48小时的,但总的来说都用不长。我看了,设陷阱的四个人带的都是类似的普通武器,要不是有那道符咒,他们根本挨不着辟寒犀的边儿,更别说捕猎了。”
邵景行愣愣地问:“那又怎么样呢?”讲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些人笨么?
姬琰一脸无力。霍青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解释说:“姬琰的意思是说,用这种装备其实并不适合在山海世界里偷猎。专业的偷猎者不会只带这种东西。”
邵景行恍然大悟:“就说这些人不是什么专业的?这样也敢来抓这么厉害的东西?”
霍青点点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看一眼姬琰,“你现在可以占卜了吧?”
“嗯。”姬琰摸出个小口袋,倒出六枚铜钱来,对着其中一具尸体低声念了几句,把铜钱抛了下去。
邵景行好奇地盯着,然而铜钱抛下去,并没有像他想像中一样有什么金光四射瑞气千条的异象,就是滚了一地而已,让他大失所望。
“怎么样?”霍青也盯着那些铜钱。
姬琰仔细看了看那些或正或反的铜钱,眉头忽然一皱,迅速把铜钱捡了起来:“快,往南边走!”
邵景行还在一头雾水,霍青已经当先拔脚就走,不忘叮嘱邵景行:“小心些。”
到底要小心什么?邵景行莫名其妙,但也只有傻愣愣地跟着走。不过没用多久他就知道霍青的意思了——前面又有了两具尸体。
“山,山蜘蛛!”邵景行一看见那两具缠绕着白丝的尸体,顿时忍不住左顾右盼。不是说这儿不是山蜘蛛的地盘吗?
霍青皱起眉头:“辟寒犀的地盘上,不该有山蜘蛛。”犀类脾气都暴躁,一些温顺的鸟兽在身边出没还好,可山蜘蛛这类躯体庞大的异兽,它们是不能容忍的。毕竟特别巨大的山蜘蛛,也可以用蛛网捕食犀类。
“但那边也有蛛丝——”姬琰环视四周,“看起来也像是山蜘蛛出没的痕迹。”山蜘蛛出行习惯以蛛丝搭桥开路,即使走过后将蛛丝收回,也难免有残余会将植物的枝条粘着在一起,熟悉情况的人很容易找到这类痕迹。
邵景行战战兢兢:“我看这地上有不少蛛丝残留……不,不会还在附近吧?”看起来像是刚刚用餐完毕,也不知道走远了没有。
他这句话却让霍青眉毛微微一扬,忽然伸手提起了一具尸体,随即就冷笑了一下:“不是山蜘蛛。”
“你怎么知道?”姬琰模仿着他把另一具尸体也提起来掂了一下,“哎,好像有点太重了吧?”
“什么意思啊?”缠绕在尸体上的蛛丝虽然厚,但却是半透明的,隔着它们略薄点的地方,邵景行好像还能隐约看见死者脸上惊骇的表情,再想到蜘蛛的进食方式,只觉得后背阵阵发毛。
姬琰把尸体扔下,很好心地解释:“山蜘蛛吃空的尸体只剩下皮和骨头,应该比这轻得多。”
邵景行再次觉得胃里的钩蛇肉要往上翻了。但霍青已经拔出刀来,利索地切开一个丝囊,顿时一个圆东西从里头滚了出来,直奔邵景行脚下——是尸体的头。
“嗷——”邵景行一跳而起,恨不得跳到霍青身上去——这猝不及防的突然滚出来个头,而且没有了蛛丝遮挡,邵景行清楚地看见这头颅面部皮肤皱缩,仿佛脱过水似的,牵扯得五官都有点移位,难怪他刚才会看成惊骇的表情。
霍青却一脚踩住这个乱滚的脑袋,冷笑了一下:“山蜘蛛猎食,尸体都是完整的。”因为蜘蛛都是往活生生的猎物体内注入毒液麻醉,之后再注入消化液然后吸食,并不需要用把脑袋咬下来的方式杀死猎物。
“有意思了。”姬琰推推眼镜,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的断颈处,“这是有人伪造山蜘蛛捕猎的场面哪。”
邵景行躲在霍青背后,战战兢兢地问:“为,为什么?”杀人就杀人,伪造是什么意思?怕被人知道是他杀的?
“当然了。”姬琰伸手捻了一下尸体上的蛛丝,“这蛛丝倒是真蛛丝呢,不是幻象。还有这脑袋——”他往头颅颈部的断口处看了一下:“脑袋里头也确实被吃空了,但尸体内部却是完整的。”骨肉、五脏、血液都在,所以才比山蜘蛛吃过的尸体要重很多。
他说着,看邵景行面无人色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不是对付过山蜘蛛吗,还怕什么?”
邵景行很想转头去吐一吐,但他又不想在姬琰面前太丢脸,硬着头皮说:“虽说对付过,可想想还是觉得很恶心,这是生理性的反应。”他怕姬琰再追问什么,连忙说,“如果不是山蜘蛛,那是什么东西呢?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后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姬琰思索着,“我猜是雇佣这些偷猎者的人。”
他在丝囊里翻了翻,又抽出一把枪来:“看看,这队偷猎者用的都是这种东西,跟那张符咒根本不搭。我猜那符咒是别人给他们的,多半就是他们的雇主给的,好让他们用来猎捕辟寒犀。能用这种符咒,也是个内行,估摸着已经猜测到我的身份——我是说,他应该猜到我也是这一行里的,所以他怕我们找到这些偷猎者,顺藤摸瓜抓到他,就杀人灭口了。把现场伪装成这样,要是粗心点的,大概就真以为是被山蜘蛛吃了的。”
要不是霍青忽然想到把尸体拎起来掂掂重量,他肯定被骗过去了,也不会想到打开丝囊再观察尸体。姬琰看一眼霍青:“你怎么想到的?”
霍青简单地说:“蛛丝残留太多。”
也是邵景行一句话提醒了他。蜘蛛的丝液是身体分泌出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要节约着用。因此许多蜘蛛有把旧蛛网吞掉,在体内生成新蛛丝的习惯。山蜘蛛也保留了这种习惯,捕猎之后会把吐出来的大部分蛛丝吃掉,以便循环利用。
因此,山蜘蛛生活的地方会有蛛丝——比如在两树之前搭的桥之类——却不会留下太多的无用蛛丝,因为那是浪费。
可是这两具尸体不但本身被缠上了厚得有些过份的蛛丝,四周还留下了大片的蛛丝,看起来像是有过激烈的战斗,但仔细想一想,却反而是留下了破绽。
“狡猾。”姬琰喃喃地说,“只可惜做得太周全了,反而露了马脚,这可真是画蛇添足。不过这样一来,线索可真就断了。”
“不算全断。”霍青脚尖轻轻一蹴,把那个头颅踢到姬琰面前,“只要知道是什么东西杀掉了他们,这也是一条线索。你看这人的表情。”
邵景行又害怕又好奇,从霍青身后伸出头,强忍着恶心看了一眼,小声说:“这表情挺奇怪啊,怎么好像——”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又或者人头脱水之后皮肤皱缩的缘故,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人头嘴角微翘,好像在笑。
“是。”霍青简单地说,“这人在被杀死之前并不恐惧。”
“熟人作案?”邵景行灵光一闪。
霍青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有蛛丝,头颅被取下吸干,却又没有让人惊惧——”
“络新妇!”姬琰脱口而出,“妈的,日本人吗?”
“是,是那个女郎蜘蛛,又叫新妇罗的吗?”邵景行也脱口而出。艾玛这个他知道!他玩过《阴阳师》!
络新妇是日本妖怪,说白了就是蜘蛛精,类似盘丝洞女妖精那样的。它们会变成美女,被诱惑的男人则会被取去首级。
“对,就是这种东西。”霍青沉声说,“这样看来,你看见的那个五角星形的符咒,可能就是晴明桔梗印。”
啊啊啊啊!邵景行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拍一巴掌——亏他还看《阴阳师》呢,怎么就没想起来那个是晴明桔梗印呢?
“这不但是偷猎,还是越境呢。”姬琰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怕我们追究,就干脆杀人灭口。这些个小日本,从来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这样看来附近应该有门。”霍青厌恶地抖了抖手中的刀,几根蛛丝从刀刃上飘下来,“这也是线索,等我们出去,慢慢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