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如何追求那女子,这事忒教唐宝牛费煞了周章。
唐宝牛一向都认为:像他条件那么好的英雄好汉大丈夫,论仪表他相貌堂堂,论气宇他何止不凡,论机智他简直天下无双,论心地他恁的古道热肠,论文才他也可算满腹经纶,论武功他更是——虽然还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这样一个既没捡到希世秘笈,也没有神秘高人授予绝世武功,他只有一个一个师父拜、武艺一层一层地练上去,这么年轻(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十分年轻,跟十几岁没啥两样——虽然他现在只是十几岁又百多个月的实际年纪)已练得那么高强,只因为他太谦虚了所以并不自大,但自满一些也理所当然,实至名归耳。
根据以上种种条件,该当是美女主动向他投怀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动想办法“追求” 女子。
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还认为简直“没天理”的。
只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十分“没道理”的,唐宝牛觉得他来世上高来低去地走这一趟,就是要替人“评评理”——他当然绝对不在乎“评理”的方式是用拳头来 “评”。
有次,沈虎禅问他:“当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时候,你怎么替人评理?万一搞不好,你自己以为是,理直气壮以武力欺负了老实人,还要劳别的侠士用‘拳头’ 来还个公理给你呢!”
唐宝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会乱挥拳头。除非是恶人欺人,我才以恶制恶。别人踩我脚趾,我就砍他尾巴,别人要是跟我讲理,我就跟他讲到底。讲不过他,我也一定认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动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决他,这样我才不致打错好人、杀错良民了。”
沈虎禅当时就点头道:“我们习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伤人杀人,而且要知道怎样自制别乱杀人伤人。你能节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则,只是为武力所役,跟禽兽的獠牙利爪没啥两样,甚至更糟!”
这件事,唐宝牛当然也不能用武力摆平。
你叫他怎么能用一只拳头便叫一个女子喜欢他?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当你喜欢一个人而又得不到她的爱情的时候,再听这个道理,恐怕就会同意得十分勉强了。
唐宝牛也跟大多数失恋、单恋、暗恋的人一样,想来想丢,抓破了头皮,也还不明白她为何没看上自己?为什么没喜欢自己?为了什么没发现自己喜欢上她?
终于,他想到一个理由了。
绝对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这样子。
所以他就找一个知心朋友说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张炭。
他请张炭上馆子吃饭,未叫菜前先三十盅酒下肚,然后倾吐心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或者我表达得不够明显,现在想来,完全是错的。”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张炭很心急。
看到张炭很着急的样子,他就很开心,毕竟,这儿有个朋友是真的关心他的,不止关心他个人,更关心他感情的事。
“我发现——”
他说,
“原来……”
他继续道: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条斯理接道:
“她也是暗恋着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所以,只好假装不晓得我的心意了。”
然后他以一个“了悟”的最高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感、成就感和相知感问张炭:
“怎么样?你惊讶吧?同意吗?是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为我们感到惋惜?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张炭黑着的脸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气——“你终于说到分晓了。”
唐宝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干着急了一场。”
张炭解道:“没关系,到底还是说完了。”
唐宝牛恳切地道:“但我还是需要你的意见:我现在该如何着手才好?”
张炭也很诚恳地道:“现在?只需要一件事就办好。”
唐宝牛急问:“你说,你说。”
张炭有点期期艾艾:“怕说了扫了你的兴。”
唐宝牛更急:“咱们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么好避忌的!请你尽说无妨。”
“好吧。”张炭只好说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饭菜吧,我饿了,真的很饿很饿了。我都不喜欢喝酒,你尽叫酒干啥?我可是越喝越饿。我怕你还真讲个没完没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时何刻才能吃饭!”
唐宝牛失望极了。
脾气也随着失望高升。
“你这饭桶!”唐宝牛气虎虎地道,“你除了关心这一顿饭,还关心什么!?”
“除了这一顿饭,当然关心的是下一餐饭了!”张炭仿佛这才发现唐宝牛脸色不对,奇道:“怎么了?你像八天没饭吃偏看见人把热腾腾的饭倒给狗吃的模样儿的,没事吧?”
没事是假的。
唐宝牛觉得自己没遇上知音。
——当你找到一个不是知音的知音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后,该怎么办?
唐宝牛的应对方法很简单。
他马上再找一个: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来的。
如果朋友没跟你共患难,不要尤怨,先问自己有没有与朋友同富贵,要是真的是他对不起你,犯不着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个新朋友好了,旧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过,酒是旧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还是老的贴心。
唐宝牛这个人身无长物,但有一样绝对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银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宝牛在沾沾自喜有这么多好朋友之余,缺少这两项,心里也不无遗憾。
方恨少听了唐宝牛的倾诉之后,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柳眉儿,鼓着腮帮儿,屈指在桌上敲着,像苦思什么难解之策。
唐宝牛这倒急了,问:“大方,你看这事……”
方恨少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唐宝牛变了脸:“你说我还有没有希望?”
方恨少脸色难看,刷地张开折扇,半遮着脸。
唐宝牛见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气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 喜欢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这回终于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还溅洒在唐宝牛脸上。
唐宝牛愣在那儿。
方恨少却笑得支格支格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断了一半的气。
唐宝牛怒叱道:“你笑什么!?”
方恨少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宝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脚踹飞凳子,指骂道:“姓方的,难为我还当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张炭这时已快把饭吃完了。
所谓“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饭,所剩下的,还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饭。
十八碗饭下肚,他就“气定神闲”多了。
一个人肚子饱了之后,话特别多了,人也比较容易多管闲事些。
于是他便有意无意他说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给酒呛着了。你不知道他是向不胜酒力的吗?”说完了,他的长舌一舐,把鼻尖的饭粒也卷入咀里去了。
唐宝牛听了这话,这才下了半火,却听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皱起了蜻蜒点水般的折纹,上气下接下气地说:“我……我……我是笑他哪——”
唐宝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来,虎目凸瞪,咬牙切齿: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对方青筋贲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余波未尽之际,半滑稽半认真他说:
“我是笑你。你别主气。朱小腰若不是压根儿没钟意过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欢她。你这回儿可一直是白喜欢了人家了!”
唐宝牛不解:“什么!?”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连忙扶正,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气,道:“你毋劳气,且听我说。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过爱她的意思?”
唐宝牛滚圆的眼珠儿转了转,老实地答:“没有。”
方恨少问:“你不向她表达,她又怎知道你爱她?”
唐宝牛不禁松开了本来紧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问:“这些日子里,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宝牛诧问:“表示什么?”
方恨少“哈”了一声:“表示她喜欢你啊!难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宝牛一下子挣红了脸,顿时脖子也粗了:“你、你别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纸折扇轻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么,她可有向你表示过她钟情于你?”
“这……当然没有。”唐宝牛期期艾艾他说,然后又马上补充:“目前还没有。”
“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谋军师、扭计师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地说:“你当前要务,就是舍却旧法,创造新机!”
唐宝牛不明白:“新机!?”
“新机!”方恨少一副老经世故他说,“做人做事追女子,没有新机,就白费心机了!”
三十一、妙机
于是方恨少“教咱”:
“追女孩子,亘古以来,不外几种办法。”他以一种得心应手得近乎“呻吟”地道:“好的办法,只要管用,其实一种就足够有余了。”
唐宝牛听到这里就心急了:
“好的话也不需要多说,有什么直截了当说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时表达他的不满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狙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头来是谁逞了心愿?对师父这般无礼,看师傅还教不教你?”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当起唐牛的“师傅”来了。
这回一向桀骛不驯的唐宝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听就是了。”“第一种,就是水火互济,阴阳合壁。”方恨少这才感到满意,所以也志得意满地“授课”了:“那就是表达你的刚,吸引她的柔。她再怎么强悍,都是个女子,心里还是需要男子汉的保护。一旦让她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会芳心暗许,丈深情均化作绕指柔了。”
他转首严峻地问唐宝牛:“问题只在于你了。”
唐宝牛正听得眉飞色舞,突见方恨少几乎是鼻子贴近他鼻尖、口气喷着他的嘴巴、眼神几乎要强灌进他的眼睛里地说,“问题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个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宝牛呼着大气,牛般的大目返视回方恨少:“我不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真丈夫这回事了!”
方恨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给唐宝牛的大口气迫退了一步。唐宝牛“乘胜追击”地追问:“怎么了?我怎么让她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英雄好汉?总不能刮她两记耳光再来安慰她吧?”
“很简单。”方恨少胸有成竹说了四个字:
“英雄救美。”
唐宝牛一听这四个字,就立时陶陶然入了述,半晌才记得问:“怎么救法?”
“‘迷天七圣’和‘金风细雨楼’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吗?他们定必要剪除这个叛徒的;”方恨少慢条斯理地说,“你表现英勇的机会还会远吗?”
唐宝牛用手大力摩娑着下颔,他觉得自己雄豪的胡髭正在裂肤而出。
方恨少则觉得自己的脑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现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两人相视而笑。
呵呵呵呵。
——这是一种预祝成功的笑,只不过,唐宝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当一个救美英雄,方恨少则笑他自己实算无遗策太聪敏了。
倒是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张炭和蔡水择面面相顾:
“怎么?大方居然是恋爱专家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失恋过好多次,伤心过好多次,他自己也遗忘他的失恋和伤心有过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来带点倦慵。
她的头发略为蓬松,星眸半合,像她还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里还藏着一个以上的梦,你若在这时候跟她交谈,但不单是在跟她一半醒着的神态对话,还得阅读她另一半未醒的梦。
朱小腰总是无心的。看人一眼,是无心的。专心吃着东西,也无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适然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像是无心造成的。甚至连她的生命都是无心无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说:“我?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颜鹤发命丧天泉湖后,她没有呼天抢地,也没矢志报仇,看来颜鹤发的死并没有在她心坎里造成什么激荡。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别人觉得她依然穿着她向来爱穿的宽袍大袖时,却让人觉得她比平时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对什么事(和人)都不依恋,她曾跟何小河说过:“人生一世,勿匆荏苒,便过去了,什么都不许依恋,这样才不会伤人伤己,对谁都会好过些。”
她没什么嗜好,只偶然走走宠物店子,去看看鸟儿、狗儿、猫儿甚至蟋蟀、昨蜢、蚕虫儿。
隔邻就是花店。
可是这女子仿佛不喜欢花,她一闪也没有进去看过花、买过花。
“花这么美,人绝对比不上,看了会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温柔曾经说过,“买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来,就算用水养着,不数日也凋谢了,多伤人情。要是种花,太费神了,这种心我费不起。”
她宁可观赏活蹦蹦的宠物,不过她也只是看,不买,不养,不带回家。
但经过瓦子巷的时候,他总会过去看看。
看看好些黄嘴蓝翅膀的鸟儿。
看看那头眼睛灵得会说话的狗。
看看那只翻着绯色肚皮睡觉的懒猫。
她也要看看店里买宠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们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猫狗猪牛鸡鸭声闹在一起,成为一种浑然而成的天籁。
她喜欢这种吵杂嚣烦的声音。
这才像在人间世。
她也喜欢这儿的气味。
一种什么味道都有的味儿。
喜欢这家光在嘴里骂得要生要死,但从不致伤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经过这儿,总是要进来转一趟,已成了习惯。
她觉得这儿别有天地。
自有一股机趣。
妙机。
三十二、扳机
她每次来这儿,不会将任何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鸟买回家去,但却都做一件事!
她一定按一个扳机,放走一只小动物,不管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鹦鹉、还是一条鱼。
——当然,她已事先付了帐。
不过,她决不承认那是“买”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没有任何人可以用钱买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占有另一个生命,不管用什么代价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的。你可以杀死一个生命,但不可以把对方的生命变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钱换回她们应有的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买’下来抱回家去养。”朱小腰就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朱小腰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得很清楚。基本上,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敌易灭,心里难御”一说。
朱小腰出身青楼,得颜鹤发另眼相看才得以离污泥而成莲,她本身就为“能以银子买一个女人的身体”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愤怒,也会在恶劣的环境中绝望地挣扎过,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笼里的生活。
所以,她对这些小动物被困于囚笼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将它们放了。
她一个人,不能放尽所有的动物,她惟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只。每一天放一只,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劳无功的事。
由于钱她已先付了,“小作为坊”的人都习惯了她的奇怪举止,大家都引以为常了。
——人就是这样,更奇怪的事,只要天天发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样的,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只要罕有少见,一旦发生,大家都会大惊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为坊”,只要一按扳机,便“释放”一只动物。
有时候,她一次过去店里,便选定了几只动物,告诉了店家,然后安排逐日放生。这样,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觉。店家把她选定“放生”的动物,预先收了银子,然后放到一个特定的地方(以防给其他客人误买去了,这样朱小腰会很不高兴的——以朱小腰今日在城里的“江湖地位”,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兴),只要朱小腰一来,手把一按,扳机一开,那动物就“自由”了。
——更是太庞大了的动物,例如:鳄鱼、蟒蛇或狼,或是这样随便“放生”决逃不出市肄的动物,好像:猪、鹿和乌龟,朱小腰按了扳机,机括一开,笼里的动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里,由另一名叫“吴成材”的伙计负责“各依其性”送到树林、沼泽、河塘、山上、草丛里去“放掉”。
由于朱小腰早已付了钱,而且出手还不算轻;这“小作为坊”的人都极欢迎朱小腰这长期大客户,也极乐意为她服务。至于吴成材这店伙,眉精眼企,血气方刚,对朱小腰的风姿艳容,本就十分倾羡,更是乐于效劳,尽心尽力。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放生”的动物也超过四百二十一头了,朱小腰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今天来,也如往常一样。
她看了一会儿的鸟、鱼、猫、犬,它们对她吐了几个泡泡,或者叫了几声,她也向它们撮唇吹了几个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几声。
今天他要放生的是一只狐狸。
——人说狐狸狡猾,她却喜欢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领之一;若说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头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觉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闪烁着,既绝望,又怀抱着希望;既防卫,又想接近——这种感情都是人的,也许它就是这样想才会落到人的陷阱里吧?
她按下了扳机。
“轰隆”一声。
——狐狸是放出来了,但她自己却落到陷阱里去了。
她一按扳机,一下子,无数的暗器向她射来,快、密集,且各种各类小如蚂蝗大如钢钻的都有,这时候,狐狸则自她脚下窜出去了。
她“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庆幸那狐狸躲得快还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人遭过五十次的埋伏,也埋伏过人三十七次,遇袭和突
袭,都已成了家常便饭。
不过,她也承认,这一回来得特别凶险。
她“哎”声未了,一个优美绝踪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宽宽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覆盖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动着,抖动得像里面覆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喷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进去——不是给震飞就是滑落下来。
暗器都伤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齐下,要杀朱小腰。
“抓住她,一万两银子。”
听了这句话,来袭的人全都红了眼睛、仿佛朱小腰是他们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过,刚才是扬开以急震密颤以接暗器,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动如棍,见人砸人,遇敌攻敌。
敌人倒下了五、六个。
朱小腰已开始喘息。
店子里鸡飞狗跑,一团乱,不少飞禽走兽欲逃无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时,因猝不及防,一开始已着了招,挂了彩,所以比较吃亏。
这时候,又一个沉着的声音响起:“杀了她,一万两黄金。”
马上见效。拥搠上来的敌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连喘息都牛了起来,好像朱小腰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这银子既然可以买他们父母的命了,也足够让他们买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这儿,身上已见红了。
鲜鲜的红。
宽袍里的她,原来是穿着绯色的劲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么冷漠和为人一向都那样冷漠的她,内里的穿着竟是那样的夺目美丽,仿佛那冷漠只是热情的包装而已。
血的鲜红映着正渲染开来绯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软。
但偷袭的汉子并没因而手软。
朱小腰却又笑了。
带点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物,只求战死:
仿佛她既是死在这里,也很满足了。
也无所谓了。
她无所谓,别人可有所谓。
这人当然就是唐宝牛。
他知道城里至少有两股势力是“必杀朱小腰”的:
——“迷天七圣”,他们无法忍受朱小腰二圣主的“背叛”。
——“金风细雨楼”,听说颜鹤发使得白愁飞无法手刃苏梦枕,颜鹤发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党,打探苏楼主的下落,便转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终于给他等到了。
他表现的时候也到了。
于是他狂吼一声,自一大堆鸡粪、马尿、猪屎、鸭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轰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前辈宝牛巨侠是也,快住手,否则我——”
可惜他已说不下去。
他的突然出现,的确使伏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杀人、脸色发青、鼻钩如鹰的年青人眉不动、眼不眨地说了一句:“连他一并杀了,加一万两银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转到了唐宝牛身上。
唐宝牛纵然能应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说完那一轮长篇大论气派堂皇的“场面话”,这可就力有未逮了。
三十三、候机
朱小腰当然不是孤军作战的。
因为她有唐宝牛。
——在决一胜败定生死之际,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情真好。
唐宝牛本来也不是孤军作战的。
他虽然有个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虽然为朱小腰而战,但朱小腰只为自己而战、完全不理会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经上了阵,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时候,朱小腰显然跟他很不同。
唐宝牛样子看去粗犷、凶横、十分男子汉,然而他下手时有很多顾忌。
他怕伤了那些鸡鸡鸭鸭……
他怕敌人杀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猫猫——
他怕这些人平白无辜地砸了这家店铺,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家店铺和店家。
所以,他一边打,一边怕踩伤踏死那些小动物,甚至还要挺身维护保住这些小生命,以免给敌手一刀斫死、一脚踢死。
这样下来,打了一会,对方也弄清楚了:这个戚猛大汉有一颗太软弱了的心,于是有些人的刀刀剑剑,就老往小狗小猫小动物身上招呼。
这般便攫住了唐宝牛大气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点。
朱小腰却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非常喜爱那些小动物的,可是,她在应付来敌的时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动物乃至于其他人的性命考虑在内。
她为杀而杀。
只要是跟她为敌的人,她只要能杀了,就完全不理会这会伤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动物。
最后,人终于都打跑了。
——当倒下去的人达到第十九个的时候,那青脸钩鼻的青年点点头,居然非常满意他说:“够了。”
然后挥挥手,来敌全都像骤见灯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刹那间消失在暗影处了。
唐宝牛回忆了一下,记得这青年不但一直没有出手,而且在别人出手的时候,还用一支笔及一张纸,不知画下还是记下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来干什么?
——他是个诗人?画家?还是宫廷太史,只记下这一战拍拍屁股便走?
他们一走,才不过点亮一支蜡烛的时间,“小作为坊”已抢进了几个人。
几个朋友。
——幸好不是敌人,否则,唐宝牛再强再壮再能熬,他的鲜血也会哭给他的伤口听了。
来的是:“白驹过隙”方恨少、“火孙儿”蔡水择、“神愉得法”张炭、朱大块儿、“发梦二党”的“破山刀客”银盛雪、“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错骨扬灰”何择钟、“目火之盲”梁色、“前途无亮”吴谅、“面面俱黑”蔡追猫等十六人。
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后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这些强助一至,谁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谁也走不了了。
不过,暗算的人却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极快,像一盆水泼到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谁也不能把它还原为水、放回盆里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满了暗器的灰宽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刚当的掉满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宝牛过去,唐宝牛搔搔头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张炭从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扑到朱小腰面前,两人面对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闻。
朱小腰慵懒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刚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而不是刚从一场殊死战中活过来。
“什么事?”朱小腰问得连眼皮子也不抬。
唐宝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只笼子,一条蜘蜴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挥挥袍子、甩甩长发走了。
方恨少、张炭都为唐宝牛急得头发和耳朵都绿了。
唐主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宽舒的背影怔怔发呆。
方恨少跺足骂道:“你怎么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机会!”
张炭也急道:“你救了她,还不跟她好好他说话,增进了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宝牛打了一个哈嗽、又打一个哈啾,看他的样子,仿佛打喷嚏也是极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经跟她说了……说了许多话了……”
“这叫说话!?”张炭道:“什么我啊你呀,咽哦呀呀的,这就叫谈情说爱?”
“相知不在言语,旨在交心。”唐宝牛吐了一口气,像呷了一口醇酒,闭上了眼睛,无限回味与憧憬地道:“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知足常乐,知足自足。”方恨少嘿声道,“自欺欺人人自乐,独乐乐不如自乐乐,自得其乐便好。”
唐宝牛这才如梦初觉,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嘿嘿,你已表现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汉雄风了。”张炭在算着他脸上的疮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说,“你在精神上和她恋爱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么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宝牛这会可有点发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么她没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许呢?”
“也许,她觉得纵然你不来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见唐宝牛听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为你男儿魅力所震憾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谢你。”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个头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过了头的唐宝牛,道:“这次‘英雄救美’万一不成,还有下一计。”
“下一计?”唐宝牛倒是越说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计是什么?何时进行?如何进行?”
“进行?行!”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说,“那得要候机了。”
“候机?”唐宝牛的粗眉几乎掉到鼻毛里去:“还要等候!?”
“所有时机来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张炭终于又挤掉了他左颊上一颗成熟的痘子,兑出浓汁来,“要耐心等候,才会有好时机。”
“下一个机会是什么?”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强,不喜欢人强过她。”
“那我让她来个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会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给瞧不起,那真是什么都完了。”
“我唐宝牛乃堂堂正正威风飒飒顶天立地神泣鬼号俯仰无愧舍死忘生……”
“你究竟要说什么,快说、直说就好了。”
“我唐高人宝牛巨侠,岂能让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计上心头地说,“这次就用细心、真情打动她好了。”
“细心?真情?”唐宝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拢嘴来,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这些好处,我都有。”
方恨少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三十四、包机
“女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方恨少又开始说他的“高见”,他身旁总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听众,例如一向听得耳朵发直的张炭,听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块儿,听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听得不住地在做笔录的蔡追猫……不过,“第一号听众”可一定是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唐宝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两个特点。”
然后他静了下来,得意洋洋。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来等去,却没人发问。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张,牙嘶嘶地道:“你们这干没有共鸣、不是知音的东西,对恋爱一窍不通,对女人一点不懂却不来问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说:“问你?怕打断你话头呀!”
朱大块儿结结巴已地道:“问……?我我我都都听不不不懂?怎么么么……问……?”
蔡追猫摸着地上的如茵绿草,一味傻笑。
张炭又在挤痘子,也逗着说:“我以为你反正都要说下去,不必问了!”
唐宝牛正盘着腿,一对大手,正在搓着趾头,听到这一句便忙不迭地猛点首:“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霍”地方恨少合上了纸扇,“卜”的一声,在唐宝牛头上一个凿。
“别人这样说,你也这般说,没个性!”方恨少啐骂道,“你正要君子好逑,你不问,谁问?你要不问,我怎么说下去?以后脑袋省亮一点当帮忙,可好?”
唐宝牛摸着给啄痛了的那一块,忍辱负重、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方恨少哼了一声,负手踱步,鼻子朝了天。
大家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但既不知如何在石敢当前上香,也不知何处插香叩头,彼此面面相顾,不知从何下手是好。
方恨少又一扬扇子,唐宝牛忙护着头,呼冤震天地道:“又打我又打我,你就不打别人!我又错在哪里啊!”
张炭观者清,嗤笑道:“他恨你还愣在那几,不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唐宝牛摸着疼处,颇为委屈地说:“那大家也没请都啊。……”
张炭又成功地挤出一粒痘子的脓来,干笑道:“谁教你急、人家可没你的急!”
唐宝牛只好死声死气地说:“那我我……我就请教你嘛。”
“那么不情不愿的,”方恨少气盛地说,“我不说了。”
“我是真心请教的啊!”唐宝牛可叫起撞天屈来。
“那你请教什么?是哪一段?哪一章?哪一行哪一句?嗯?”方恨少“不怒而威”地道,“可一点诚意也没有。醒些少当帮忙吧!可好?”
“他在暗示你不妨从刚才他的话头儿问起。”张炭挑通眼眉地说,“你就问他:女人有些什么特性儿嘛!开正他的鬼胎,保准听得你舌尖生垢!”
“啊,你真是他大便里的粪虫!”唐宝牛兴高采烈地说:“我一向比你聪明六十五倍,但这两天我不大舒服,大方那种种心眼儿我没你通透,谢谢提点,下次我再救你狗命十七八次,不欠你情。”
方恨少听了大皱眉头,啐道:“说得这般难听,有失斯文!噢,真有失斯文!”
张炭也左眉高右眉低地说:“你救我?你能救我的时候我已先救过你二十三次了吧?德性!”
唐宝牛不再理他,只向方恨少央道:“你说下去、说下去嘛。”
方恨少清一清嗓子,看他神情,仿佛唱戏唱到了台上殿前,下面有五六千人齐伸长了脖子,俟他语音一落就拍烂了手掌似的:
“女人,不管多愚笨、多聪明、多丑陋、多漂亮的女人都一样,”方恨少头头是道地道,“她们常常无由地感动和自足,感叹上天为何赐她如此美貌、如此幸福、如此好运;但有时又莫名其妙地自怨自艾,埋怨上天为何要让她遇到种种的不惬意,等等的不幸,样样的差强人意。”
大家都听得津律有味,只差没吮手指头,都等他说下去。
方恨少也觉得自己作结论的时刻到了:“所以,女人是一种喜怒无常、爱恨无故的动物。”
大家拍手。
唐宝牛举手。
“请问吧。”方恨少表示“孺子可教”,“我最喜欢造就人了。”
“你说了那么多,”唐宝牛瞪着一双牛眼,脚踏实地地问:“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是好。”
“你天资鲁钝,我不怪你。现在医道高明,什么奇难杂症,只要一口气在,都多能救治,惟有愚笨一症,决不可治,没有一种药能吃了之后,教人聪明。“方恨少”自我牺牲”伟大地说,“我刚才意思是说:女人在自我陶醉的时候,很需要一个知己;而在自我感伤之际,又需切一个伴侣。你是要能适当地把握时机,而又扮演了适当的角色,这机会我就包你成功,是为:‘包机’。”
唐宝牛听到末一句,顿时笑逐颜开,道:“当真?”
方恨少满怀自信:“当真。”
唐宝牛雀跃无比:“果然?”
方恨少一口咬定:“果然!”
唐宝牛心花怒放:“哈哈。”
方恨少沾沾自喜:“哈哈。”
两人一时都觉得心想事成而又从心所欲,一齐击掌笑道:“哈哈哈。”
唐宝牛笑完了三声之后,忽尔沉静下来,正色问:“要怎么进行,说真的,我仍旧不知道呢!”
方恨少顿时为之气结。
气得鼻毛都歪了。
三十五、良机
朱小腰成长后第一次痛哭,不是因为亲逝(那时她双亲仍然健在),也不是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样,曾喜欢上几个男人,当然也有好几个男人喜欢上了她,但最后这些感情都“无疾而终”),而是为了一场舞。
她有一次,在一个豪门的夜宴里,得以看了一场“关门舞集”演出的一场舞:
跳得那么好,那么美,那么有力,那么像一场风流人不散、风华绝代、曼妙的舞、美绝了人寰……
她很感动,把脸埋在手心里,轻泣。
她觉得她是属于那一场舞的。
她的生命本来是一场舞。
她的才华也在于舞:她的腰那么纤细,也为了跳舞;她的手脚那么灵便,也是为了舞蹈。她的样子那么好看,就像是一场舞从风姿楚楚舞到了绝楚。
她应宁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这么爱舞,可是她自生来就全无学舞的机会。
她家穷。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婶、姨、姊皆认为女子跳舞,是极不正经的玩意儿,那是富有人家用作淫辱女子的东西,他们非但不许朱小腰学,甚至连看都不让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关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会惹来一顿臭骂,严重的还会招来一场毒打。
不过,这家正经人家后来的下场都不怎么正经:朱小腰父亲家道中落,却仍然嫖、赌、饮样样上手,终于债筑高台,好好一个家,变卖得零星落索,到头来,朱小腰也给卖到青楼子里去了。
这时候,朱小腰就有机会学“舞”了。
可是那是淫俗的舞。
这些“舞”只有肢体的淫亵动作,完全是一种取悦、满足、勾引乃至与客人意淫的方式来做出动作。
——那当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这种狼狈、淫乱的舞,朱小腰却非要跳不可。
否则得挨龟奴的棍子。
这几乎完全毁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颜鹤发上来了“香满楼”。
他很喜欢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丽质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诉他喜欢“舞”。
他就带她去看“花满楼”里的一场“暗香舞”。
——“闭门舞社”那一场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来。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们跳“暗香舞”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来才“动”的,当跳的是“天香舞”之际,一个手势一个风姿都变成了“飘”下来之后才“水落石出”般的“动”。
——像花之飘落。
她又感动得哭了起来,而忘了拍掌。
颜鹤发老于世故。
他自然观察到这女子对舞的感情。
——就像他当年对“炼丹”的热诚一样。
他一直驻颜有术,靠的是丹药。
但他一直也都有个遗憾:
他炼不出“长生不老”的药。
他外号虽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体上的“老”,他总是可以感觉得出来。至少,他的指掌已瞒不往年龄,苍老得特别明显。
——像对这小女孩,他就常常觉得自己“老”,时时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了。
就是因为这样,如果跟她在一起只为一夕之欢,恐怕到头来迟早成陌路。
所以他决定为朱小腰赎身。
但他不让她学“舞”。
只教她学“武”。
就像他炼丹的结果还是专心去了练武。
他不住地说服她:
——武,也是一种舞。
——舞,其实就是武。
就像从前上香叩头拜神,其实都是一种气功的仪式一样。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开来、同时也没有分际的。
这算是朱小腰能够“翻身”的“良机”,但仍不是她学舞的“良机”。
“良机”本来就是有分类的:
对甲的良机,对乙来说,可能是厄运。反之亦然,相同的,对某件事可能这正是良机,但对某件事却仍时机未成熟。
鹤颜发感动于她对“舞”的赤子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让她习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练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帮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独”。
要不一辈子“孤军作战”,就得要训练的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决定培训朱小腰。
朱小腰也没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颜鹤发不高兴,她就只练武,不习舞。
武术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辈来习武,能有所成后,分别又受到其他高手、圣主的提点,她以舞蹈的天份与禀赋来练好她的武。
从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弃了,而且,她年岁渐大,再要重头学起,也来不及了。何况,单是练武,已占据她全部时间了;人,有几个能同时做好学成几件完全不同的事。
毕竟,世上许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时光,才能适时而作。
故尔,对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个淡忘了的梦想,一段伤心史而已。
直至这一次。
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参加“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的杂耍夜宴。
她本也不想去,可是温柔和何小河也要去,并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结果她在随时浅酌小食之际,忽听笙乐齐鸣,眼前一亮,新一代“开门舞团”的子弟纷纷起舞,还是一阙她最想听的“飘香舞曲”,化成彩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师父“蝶及轻”汪泼大师,还出来亲自说明了这是为她寿辰而编的舞呢。
朱小腰这才记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后方才得悉。
原来这一切都是唐宝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苏梦枕“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资料里都有纪录,并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愿,却在闲谈时,告诉过温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异”。
温柔与王小石也有“过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宝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聪敏的人,当年她在一见颜鹤发时就懂得把握良机,脑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寻思,便弄清楚了唐宝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舞大师汪泼是舞者。
一个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许多浩劫,何况这舞者还领着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过唐宝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师还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为徒,把毕生绝艺传给她。
大家都为朱小腰拍掌。
喝彩。
这是朱小腰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唐宝牛也在他那一伙兄弟的“推动”下,怏怏地走上前来,对她说:
“朱姑娘,汪大师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为衣钵传人,你对舞蹈又那么有天份、才华,良机一去不再,何不把握这——”
朱小腰却倦慵地、摇头。
“不了。”她说,“我练舞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在唐宝牛的错愕中,她又说了一句:“我学舞的心,也已经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还这样说:“不了,谢了。”
总之,她推却了。
三十六、军机
“打动不了朱小腰,”方恨少“军师”仍十分“军师”地说:“感动她。”
“对对对,”张炭把握时机调侃他,“买对猪腰送给她,感动不了她至少也惊动她。”
唐宝牛只觉这种佛偈式的对白令他十分“迷惘”,只苦着脸问:“她连舞都不跳了,却是如伺感动她?”
“山人自有妙计。”方恨少仍顾盼自得,“本公子自有分数。”
“耗子自有猫耍。”张炭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我们的唐巨侠可给你整惨了。”
“我整他?你没见过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坐立不安的样子?”方恨少火道:“我是在帮他。”
蔡水择忍笑道:“你怎么帮他?”
“我把对方也变成恋爱中的女人,让她也试试恋爱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方恨少故作狰狞地吟道:“天机不可泄露哩,而且,这可不止是天机,所谓情场如战场,这还是一级军机呢!”
“军机!”大家都为之咋舌:“好严重!”
颜鹤发死了。
他的尸首仍然给抬了回来,王小石将他厚葬了赖蕉花园。
他的坟前草青青。
草不高,向有修茸。
种有花,也时插着鲜花。
香火常见。
——准确一点说,是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每天早上有人送花来。
送花来拜祭的人自然就是腰儿高高、腰儿细细、腰儿长长、腰儿纤纤的朱小腰。
其实,一直要到颜鹤发死了之后,朱小腰才觉察到自己对他是有点真情的。
——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如何分类?一时可也说不上来。
最分明不过的,就是没有颜鹤发,就没有今天的朱小腰。
至少,朱小腰还是感激他的。
她深知颜鹤发,看来犹如闲云野鹤,其实却很怕死,甚怕孤独,更怕没有人理睬。
她现在就来理他。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手把她自污泥里拉拔出来的人,就算她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颜老予她的,还是足够偿还她应得的。
所以也常来拜他,为他坟前清理一下芟杂草,有时,也在他坟前说话。
包括目下她的困扰和烦恼。
“老颜,现在,你可安安乐乐地休歇了,你这一撒手,可什么都不理了。”朱小腰半晒笑半自嘲喃喃地说“我可烦了,有个大肉包子老是打了过来,我不吃,他缠着烦;要是吃了,怕哽着了。有你在,你来出面,好应付。现在你去了,你说说看,大家同一伙儿,又不好拆破了面,我用啥来搪着?”
说着,她也有点警省起来。
这几天,她因在“小作为坊”负了点伤,所以就没来拜祭颜鹤发的坟。
可是有件事却很奇怪。
这坟依然有人勤加扫理,从香枝和谢花看来,只怕天天都有人来送花点香。
据朱小腰所知:颜鹤发并没有什么亲人。
——以前的五圣、六圣,已给新进的五、六圣害死了,至于邓苍生和任鬼神,也各事其主,不便来祭,颜鹤发就连朋友也不多个!
那么说,是谁那么好心天天给他打扫,还送花上香?
“谁给你扫墓,你泉下有灵,当然心知肚明。”朱小腰俯身献了菊花,小声说给自己鼻尖听地道,“是不是你又到处留情,有了些小老婆,连我也瞒着……”
她洒然又道:“要是这样,你就别怪我了,是你先有小老婆在先的。我也有人籍头借路地来亲近,只是本小姐没意思要累人累己罢了。你要是老尚风流,我还怕砸贞节牌坊么!”
说到这里,她陡叱了一声。
“出来!”
她手上已一下子扣着三十一枚暗青子,眼里刹地闪着比蛇和凶残的鱼更怨毒的神色来。
“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只听坟后有人惨声道:“我滚出来,你先不要动手,好不好?”
朱小腰一听这个声音,脸上通红了起来,一味的冷笑风声,看来似怒多于嗔,但仔细看去,仍是嗔多于怒。
那人自墓后真的滚了出来,“滚”到一半(一半就是屁股、腿、踝、足还有一小半的肥腰,都在碑后现了身了),又陡停了下来,艰苦地问:
“我可不可以不用滚的?滚出来既尴尬,又难看。你可以赏我个脸吗?用跳的好不好?这样或许威风些!不然,用爬的也可以,就是不要用滚的——我块头大,不适合滚,对不起嘛——”
朱小腰寒了脸色。她的粉脸一旦发寒,眼神就很歹毒,令人心惊。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近日天天都来——”
“你来干什么!?”
“……我来替颜老扫坟。”
“你——!”朱小腰这才把挟着暗器的手垂下,可是余怒未消,“我呸!你跟老颜非亲非故,用得着你这般好心眼儿!?”
唐宝牛搔搔头皮,硬着头皮,向坟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道:“说老实话,我不是为老颜,我扫坟为的是你——”
“去你的!”朱小腰一向伏犀一般的眼波也禁不住吐出锐利的杀气:“你敢诅咒我——!?”
“不不不,我是说真话。”唐宝牛忙分辩道:“我看你前几天受了伤,这当口是没人料理这儿,我便——”
忽又听朱小腰急叱一声,“——还有谁人——!?”
“人?”唐宝牛左望望右望望后面望望,然后前望朱小腰,嗤啦一笑,说“没有人啊。只有我一个——”
话未说完,骤变就遽然发生!
三十七、司机
死人当然是埋在地下的。
死人如果浮在空中,那么,他不是只鬼,也是个鬼魂了。
颜鹤发当然已经死了。
他虽然身首异处,死于江上,但他的遗体给王小石和“象鼻塔”的手足们奉回安葬于“万宝阁”。
——当然,如果白愁飞坚持不让人取得颜鹤发的骸尸,那么,王小石那一干结义兄弟想要争回颜氏的尸首、恐怕也得用多条尸骸才有望可得了。
不过白愁飞却没有这种观念:
反正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敌人,不是敌人而空遗一具尸体,他可要来作甚?
他可犯不着为一条尸而跟任何人起冲突。
他可不是这种人。
他做的事,一切以“实利”为依归。
没意义、白花气力、无所得的事,他一概不为。
——既然别人要这具尸,他就给他好了。
他只是把来要死尸的人是谁,遗体下葬何处,葬体有些什么人参加,这些种种资料,一一着人记下。
这才重要。
因为这可以弄清楚:谁是敌?谁是友?
死了的人不重要,因为不管他生前多厉害、多可怕,对他现在已经没有妨碍了。
活着的人才要防。
——只要是活着的人,再乖再蠢再听话,都得要防。
白愁飞当然查得出来:颜鹤发下葬于“万宝阁”。
——这场葬礼,王小石和许多高手都去了,是足以轰动江湖的一件大事,而以王小石等人跟颜鹤发的交情,这些人也一定会出现的。既然如此,白愁飞要探听颜鹤发何处立坟,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知晓是一回事,下手又是一回事。
这一次的举殡,王小石一干人等自然义愤填膺,不止是“象鼻塔”的结义兄弟都来了,“发梦二党”、“六分半堂”、“迷天七圣盟”、“岭南老字号”、“十六剑派”、“七帮八会九联盟”、“十大派”、“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黑面蔡家”、“下三滥”、“下五门”、“山东神枪会”、“南洋整蛊门”、“大联盟”、“神侯府”、“有桥集团”等都有人过来参加葬札,白愁飞再狂、再横、再妄,也不会更不能选在那时候动手的。
他们不止为颜鹤发的死而悲愤——“不老神仙”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他们更为苏梦枕给推翻下台、生死不明而不忿不平。
于是,参加“不老神仙”颜圣主的葬札,就成了他们的一种“表态”。
白愁飞可只想在当今武林中拥有领道和主道的地位,他并不欲与天下英雄为敌。
他其实多愿意跟武林中所有他看得起的英雄豪杰做朋友、交朋友——只要对方也看得起他、服膺于他的了不起。
——他这种性格的造成:是来自于他成名、成事和成功得太迟了。
他早年历经过太多的失败,和遭遇太多的瞧不起——纵有一身本领,空有满怀大志,却无人理会,任凭他年岁悠悠过,扔弃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就这样藉藉无闻、生老病死过一世吗?白愁飞也曾这般郁愤自问。
不!
决不!
绝对不!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奋发图强,迎头赶上,而且还要站在大家的前面、骑在众人的头上,这才会让人对他重新估量,不敢再瞧他不上眼。
——也许,只要给他早五年成名立业,这种心态应当一定会根深蒂固。
他未成名时,至少在他的黄金岁月,有超过十二年是大志难伸、郁勃不舒的。他说过的话,尽管说得多好,多真实、多有理,但都不受人重视。同样的,另一个在江湖上已成大名的人,拿他的话一说,就人人称是传遍天下了。
他打过的战役,是凭真材实学取胜的,但那时他仍什么都不是,所以,既没人记载下来,也不会有人承认他的艰苦胜利,甚至把功劳、成果往别的已名成利就的人身上推。
他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历遍了这种事。
是以他一旦成事遂志,就死抓住权位不放,谁对他有威胁的,他就先行除去谁。——就算是栽培他起来对他恩厚的人,他也不许对方有机会把他打下去。
他深切地知道:与其等得机会,不如自行去创造机会。
他要掌握机会,制造机会,而且,还要利用机会,转化机会,这叫“司机”——机会,就由他一手控制、管理、操纵。
他来到世间一遭,要的是成功立业,要大家都看得起他,记住他这个人!
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独一无二。
他看来冷傲,其实,也一样渴望多结交朋友,希望得到朋友的衷心支持和爱戴——他甚至是为此而战,为此而斗的。
对他而言,死了的人,再厉害,也失去了用处。
他注重的是活人。
只要是活的人,不管他有多强多弱多卑微多伟大,都得要提防,原因是,人性买在是太可怕了!人,本来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
——活着的人才能够反对他、支持他。
他才不会为任何死去的人多花时间,就算是他的亲人好友亦然。
这当然跟朱小腰是不一样的。
朱小腰仍惦念颜鹤发。
她知道,看来如闲云野鹤潇洒的颜鹤发,孤身一个,浪荡江湖,但其实是很怕别人记不得他、忘掉他的。
“我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有一次,颜鹤发曾跟朱小腰这样有意无意间提起,“我死了之后,恐怕连香烛都吃不到一口了。”
朱小腰认为:这是颜老的强烈暗示。
——他希望在他身后,至少该有人记得他,为他扫一扫坟,上一上香。
她毕竟是他一手带上来、带出来的。
她已暗自起愿:她会做该做的,尽管不知黄泉下的颜鹤发知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所谓黄泉上下之分了。
是以她来扫坟、上香。
而不喜欢有人替代。
——感情上的事,本来就无法替代的。
何况,唐宝牛总是挺看笑脸,痴痴地为她做事。
她可不喜欢。
——喜欢我,就该放胆表示,牛高马大,这般扭扭捏捏,实在不像话,也不像样。
所以,她总忍不住要给唐宝牛脸色看,还常不禁要斥喝他几句。
他听了也总是没有反驱,还一副引以为荣的样子。
这使得朱小腰更想重一点地斥罚他,原本只是试探着嫌几句,尊重着刻薄几句,也就算了,便过去了;但一路斥下来,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反应,愈渐成了习惯了,不骂,心头还真不舒服哩。尤其看他那副自负自大而又自命风流偏偏更自我陶醉的样子,朱小腰就更希望给他多吃点苦头,给他多碰个一鼻子灰才惬了意、遂了心。
——尤其今天。
在颜老坟前。
她对他这般凶,仿佛是对泉下的颜鹤发,也是一种表态。
泉下的颜鹤发,当然是在地底里的。
不过,这次却不然。
颜鹤发却在空中。
自空中直摔下来。
向她!
三十八、战机
死了的颜鹤发本该埋在土里的颜鹤发竟向她迎头扑下!
朱小腰本待把手上的暗器都发了出去。
但那是颜鹤发!
——就算是死了的颜鹤发,仍然是她心目中怕颤鹤发!
她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急退!
地上的土却在此际陡然裂开!
有七、八只手,已抓住她的脚。
还有七、八把刀,还要把她的纤巧的足踝斩断,还要把纤细的腰肢切下来!
朱小腰是个历经过无数大场面的女子,这狙击虽然来势凶凶、十分厉烈,但她本来还应付得来。
她正飞窜而起,拦腰抱住颜鹤发——尽管在这样子凶险的情势下,她仍不希望老颜的尸首直摔落地上,颜鹤发的头发是忤工黏上去的,绝对经不起摔!
她打算先行接下颜鹤发的尸身后,再一一找这些凌辱他遗体的人算帐!
没想到,她双手才抱住尸体,颜鹤发却一张口,一股臭气攻脸而来,朱小腰立即掩鼻闭气,但颜鹤发尸身上的腐肌,已卟卟裂开了几处,十几道暗器,嗡声急旋,在如许近距离中,急打朱小腰!
同一时间,“万宝阁”的主阁上掠下了几道人影。
和着刀光、剑光,带着杀气、泪气的人影,他们半空截杀朱小腰。
朱小腰一时上下受敌。
何况她手上还捧着具尸首。
何况那尸首还发出毒气与暗器。
何况朱小腰的身后,也涌现了敌人……
何况——
如果——
如果没有唐室牛,这次朱小腰的安危足堪可虞。
如果在场的不是唐宝牛,也未必能救得到朱小腰。
如果不是朱小腰先行喝破有敌侵袭,唐宝牛也未必能即时反应……
人生里,有的是如果和何况。
人生本就是何况和如果交织而成了。
唐宝中一见势头不对,他就发了狂般冲了过去,拦腰抱住朱小腰,飞进。
注意:是飞进,而不是飞退。
不能退。
退后有敌人,何况,敌人自后拢上来要比前面的多——大概敌方也断定一般人遇袭都会撤退,所以就发强兵堵住后路之故吧!
而且背后不长眼睛。
而且后退之力怎都不如前进来得快而有力!
而且,前进令前进的人更生以勇气,后退中的人无论如何气势上都短了一截。
而且唐宝牛的出手,向来气势一流,声势更是绝对一流——虽然,他本身的武功也许还未臻一流高手之境。
而且他现在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还是美人。
——而且是他心爱的美人!
他疾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朱小腰,一手揪住了颜鹤发的背腰,飞身而起,双脚连环急蹴,一声怒啸,不沉反升,不退反进,竟掠向藏有不少敌人的“万宝阁”上!
众皆哗然!
暗器、兵器,这一下子他也不知中了多少、着了若干!
但未小腰确是一枚一记也没吃着1
全让他给挡去了。
——用他的身体。
他勇武有力、庞大壮硕的身躯!
也许是他天生神勇,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也许他是为了朱小腰,才这样子。
也许是他幸运,没给击着要害;也许是他当机立断,使敌人反而摸不着他的进退;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所着的暗器、所挨的武器里,并都是没有淬毒的……
也许什么都不是,这是他作战多年来能料敌机先,把握战机的一种正确反应,反正,已给他冲上了“万宝阁”!
也许与而且,正是人心和人性中两项可以苟延残喘下去的必备条件。
没有而且,一切都嫌太简单而且直接,无瘾而乏味了。
少了也许,人生里便没有了希望与惊喜。
人的一生里,总有着太多的而且和也许:而且,而且就是一种也许;也许,也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而且。
他们虽掠上“万宝阁”,但四面八方的敌人仍是在叱喝掠杀过来。
不过,这时候,朱小腰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一旦定过神来,就努力奋战。
她不仅为她自己而战,还为死去的颜鹤发和为她而受伤的唐宝牛而战。
人活着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不断的战斗:
有的是为自己而战,有的是为别人而战,有的是为利益而战,有的是为名誉而战,有的是为平等自由而战……
只不过,在武侠世界里的战斗,来得直接一些、单纯一些而已!
至少,在武林中,还有不少人为正邪是非而战,然而当今江湖上,还有谁只为正义而力战不竭?
朱小腰不是。
——谁为她而战,她就为谁而战!
你呢!
我呢?
三十九、伺机
主持上一次伺杀的是一个年轻人。
在“小作为坊之役”,他也在现场中。
他没有出手。
他只在观察。
观察的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
记录——
记录一:
第7号剑手,已着了唐一脚,但他扯住唐的脚不放,使第9号刀手赶得及上去砍唐一刀。
附记:第9号刀手已殁。
记录二:
第十一号杀手,先前已给唐迎面一拳打爆了鼻骨,但他勇战不退,未几,脸上又着了朱一抓,鲜血长流,依然奋战不休,是拼战人材,可堪留意。
注意:此人拼战、做事时,均有不合群、英雄感的倾向。
记录三:
第十四号是小组长,伏袭发动以来,已历半刻,他从没动过手,只指挥手下上前,每该当他在关节上与受袭对象对决时,他都避而不战。
研判:这人该送到必杀的战役中,让他壮烈成仁。
记录四:
……
如此类推。
他的记录簿子厚厚一大叠,这是其中一本。
他负责该次行动:算准朱小腰会来颜鹤发的坟前拜祭,伺着机会,格杀毋论。
这是白愁飞的意旨:
他曾收揽过颜鹤发和朱小腰为“金风细雨楼”里的“神煞”,以他的聪明,很快地便觑出颜老大和朱老二的暧昧关系。
所以他也作出了以下的判断:
任何人都可能、可以招揽,朱小腰却决不(当然王小石也一样)。
那是因为他迫死了颜鹤发(还有苏梦枕)。
——尽管颜大圣不是他亲手杀害的,但朱小腰决不会信,而且,就算就事论事,颜鹤发也不啻是死于自己手上。
——他不背叛造反,颜鹤发就不必撑舟江上,转移视线,当然,也就不必死了。
朱小腰是他的“密友”,当然会为他报仇。
与其等他伺机来报仇,不如找人伺机杀了她。
——一个忠心的女人,要比一个忠心的男人更不易收服:那是因为忠心的女人,不但忠于义,还忠于情。杀掉她的男人,惟一的办法,是当她新的男人,否则,谁也赔偿不了她所失去的另一半。
朱小腰是美,也有本领,白愁飞却不想也不敢去“当她的男人”。
因为他不想冒这个险。
——关七就是因为太依靠他妹子关昭弟,才致关昭弟一旦嫁与雷损,“迷天盟”就不大如前。
——雷损就是因为太放纵情欲,如同在自己家园附近点了太多的火头,终于引火自焚,死于郭东神雷媚之手。
——苏梦枕却是因为个“雷纯”,对“六分半堂”始终不肯除恶务尽、赶尽杀绝,以致先手尽失,雷损虽死,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止痛疗伤,养精蓄锐,“六分半堂”依然屹立不倒,而且日渐气势如虹。
对白愁飞而言,女人是拿来淫欲的。
有权力,哪怕没有女人。
——多美、多听话、多了不起的女人都有!
所以他只有强自压抑。
他不要招惹朱小腰这种女子。
一惹上朱小腰这样的女人,好的时候当成为强助,可一个失控,还不知道怎样死!
于是,他下令“铲除”这个女子。
——既然得不到,也不许别人要。
不过,他并不当朱小腰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敌。
令是下了,可并不怎么斤斤计较期限。
不过,命令一旦下了,就会有人执行。
谁都知道、白楼主不再闻间的事,不是代表他真的不理会了;而他一旦再接手过问的时候,要是全无成果、不无行动,那么,负责的人下场会相当悲惨。
——而像白愁飞这等人,记忆力一向都很好,能力也当然很高。你以为他随便吩咐的事,说不定他只是在考一考你尽忠职守的程度;你以为他说过就忘的话,搞不好他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当他的话是话。
他可能随时都会作突击检查。
是以,梁何与孙鱼部分别对朱小腰下手:梁何是第一波。
在是次出手里,梁何的狙杀并未成功。
但他记下了:
朱小腰的出手。
——她在应付狙击时的一切举措。
一个人在生死关头的求生拒死,往往就是她最真实和最真情的表现。
孙鱼是第二波。
他记下的是自己派出狙击者的一举一动。
——这次狙击就算不成功,可是只要他得悉他的手上的人之特性和表现,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更大的成功了。
梁何和孙鱼,都负责暗杀朱小腰,但两人的方式都显然不同。
但又很类似。
两人都注重记录:记下一切重要的资料。
——因为他们都相信,任何人,只要具备了他详细的记录,就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人。
他们都觉得自己手上至少有三种文件是不能给人看的。
——任何人都不能看。
包括他们的妻儿、儿子、来信——除非是亲自授意。
那是自己的日志。
——日记记录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还有许多只为己知的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众了。
另外就是情书。
——情信只写给情人看,别人读了只觉肉麻。正如自渎,可以自行欢快登仙,但决不能公诸“同好”,否则无非等同卖弄核突。
还有就是他们的“记录”:
——那绝对是“武林秘辛”,他们不一定只记载这人的武功、性情、家世、背景、师承、武器,有时候,可能把对方做爱时用什么角度和姿势进行,一个月行房若干次,有什么癖好,也一一记录在案。
那是别人的隐私。
也是他们自己的兴味。
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人。
——只不过,梁何看来十分严肃,孙鱼脸上常带笑容。
梁何认为:严肃使人信任自己,而且也造成属下认真的态度。
孙鱼则觉得笑才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天下英雄、世间好汉,败于笑容中的比败在拳头下的,多出不知若干倍!
梁何负责上一次“小作为坊”的狙袭行动。
孙鱼则指挥这一回“万宝阁”的狙杀计划。
两人都注重记录。
重视资料。
——可是重视和记录的文式却不大一样。
四十、民机
朱小腰跟唐室牛冲上了“万宝阁”,那儿尽是骨灰瓮——原本,孙鱼拟在那儿配合上下夹攻,却没料朱、唐二人,并不夺路而逃,反而攻上阁里,“万宝阁”亦只有攻袭的布署,却无防守的准备。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缓上一口气。
可是,唐宝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伤不轻。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为朱小腰冲锋、陷阵、掩护、杀敌,还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快走……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好了。”
朱小腰见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满一个大汤碗了吧?心就乱了,低声叱道:“住嘴!”
唐宝牛拳打脚踢,又把三名敌人挥出窗外、阁外和楼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你走吧,不要……理会我,我自会记住你的……”
朱小腰忍无可忍,粉脸一寒,刚把两名来袭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响,唐宝牛怔怔地摸着他那张大脸,仿佛这么多个伤口里就是这一记伤得最重最深。
“婆婆妈妈的算什么!?”朱小腰一对水袖,正化解七八道来袭,而且每一道来袭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敌人,无论她如何双拳力敌数十手,不管怎样筋疲力尽,她都不忘予敌人致命和要命的反击:“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么!?”
唐宝牛讪讪然地摸着脸上热辣辣之处(其实整张脸都已烧热了),结结巴巴也巴巴结结地道:“我……我只是……因为……”
“还不打!”朱小腰又为他放倒了一个挺刀攻进的敌人,怨叱道:“想死吗?”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一齐掩扑上九名敌人,九个人,九种武器,九种不同的派别,九人一齐出手,攻向唐宝牛。
唐宝牛负伤已重。
这显然是最弱的一环:唐宝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战志必溃。
所以他们全意先打集中全力,攻杀唐宝牛再说。
朱小腰要维护他,要比保护自己更难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难处是:尽管唐宝牛伤重,但仍一味顾着护她,而忘了自己。
——保护一个这样老是保护着别人的人是一件很难以保护的事。
这九人一起出手,分别有雁荡派的剑法、昆仑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子母锁喉钩法、括苍派的判官笔法、点苍派的沉沙戟法、澜沧江的鳄鱼锄法、怒江的火滚鞭法、还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简直无法抵挡——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同时、尽数抵挡。
除了——
这颗:
及时
飞
来
的
石头!
这一颗石头,很小,是一颗小石头。
一颗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头,却不知怎的,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纪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齐打倒!
每个人都兵器脱手!
每个人着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个人中了一记之后都倒了下来,一时三刻竟都站不起来。
相同的是:
他们都只是麻痹,给石子击中的部分一时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都没有死。
甚至也没有伤。
他们着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发射(只一枚)石子的当然是同一只手。
同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楼来,就伸了一个懒腰,掩嘴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
他年轻得来有点沧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发已略见稀疏了。
——人生风雨如晦,使人发落如雨。
——伤情令人早生华发。
但他始终还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神定气足,也气定神闲,这些年来的餐风饮露,披星戴月,跋涉颠沛,流浪逃亡,他却似点尘不染、片泥不沾。
他还是那么予人光明的感觉。
看到他,仿佛就会令人可以坚信一些人早已不敢相信的了,例如:
人与人之间是应该讲义气的。
人是应该相信人的。
人好运气也会好。
好人有好报。
——这些本来“理所当然”的信念,在人逢乱世、豺狼当道之际,几乎每一句都成为一个讽刺,一个反嘲。
人民本来是相信这些的,可是连朝廷天子都视百姓为刍狗,鱼肉良民,还有什么可信的?万民本来是相信有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伤天害理的人福寿双全,为国为民的人死无全尸,他们到头来只认为这些简浅的话只不过是他们所弄不懂的机锋了。
幸好还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现,总予人信心。
给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为他原则从来不变。
他不主动伤人。
他不害人。
他总是尽量也尽力地去帮人。
他每次出现仿佛都在告诉了别人:“这江湖仍是可以行侠的。善恶到头仍然终有根的。请相信自己有替世间激浊扬清、主持正义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变。
因为他是王小石。
四十一、闻机
他一出现,阁楼里的人有一半都认得他。
——尽管“金风细雨楼”近年来人事变换极度地巨,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当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属。
事隔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迁,走了样。
可不是吗?自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巧遇白愁飞和温柔及雷纯,闯荡半年后入京,巧逢苏梦枕遇袭、协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数场,直至“三合楼”荡平关七、雷损命丧“红樱”的“跨海飞天堂”,三年内“金风细雨楼”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独秀,无与匹比,王小石坐镇“风雨楼”,也十分如意称心;他胸怀豁达,眼光过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新秀后进。不过,他愈渐发觉楼子里权争益重,为了不欲与白愁飞势成水火,他甘心退身于金石坊卖字画、医跌打,这样过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杀诸葛小花。半年后,他藉行刺诸葛之名却杀了傅宗书,一口气逃亡逃了三年余。这下回到京师,为报师仇杀了元十三限,又过了半年,从初渡汉水,到而今二入京华,因念当日苏大哥在“象牙玉塔”提携之情,自组“象鼻塔”,转眼间已八载寒暑了。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年,已足够使一个人成长、成熟、甚至失败或成功。八年,已大可将一个为嘻嘻哈哈而活着的人而变成一个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亦足以把一个要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化为一个营营苟苟求生存的人。当然,八年也可把轻浮的理想变成落实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转作实践的力行。岁月是只主掌变化,不理好坏的。
这一天,是有阳光的。
这一日,京华的柳儿巷依然有花香。
这时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时候……
王小石他出现了。
他上了“万宝阁”,先以一颗石子为他开了路——
他以一种不肯老、不肯妥协、不肯变坏(但绝对愿意成熟、愿意改良、愿意变好)的心情上了“万宝阁”——
面对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属的杀手。
大部分狙杀者——不管是跟过王小石的,还是没跟从过王小石的,见过王小石的,或只听过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党羽,没参与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风细雨楼”的豪情腾概,叱咤得意,也必闻机于他的一颗石子格杀权相傅宗书的事件),绝大部分的弟子,都不愿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谁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动手的结果,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和难以保命。
二是因为他们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汉是佩服英雄的。
——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为一条好汉,通常最大的遗憾,只有三项:只怕空负大志怀才不遇,只恐没有红颜知己,只恨少了个(些)可以迫出自己灿亮星火的战友、同僚、贵人!
——王小石是条好汉,大家多已闻机而悉,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入京,还未识“金风细雨楼”楼主苏公子,就为他荡平“破板门”决战“苦水铺”,还最终一并打垮了半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个人物,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身为三当家、任重道远,如日方中之时,既不欲参与“风雨楼”干下太多杀戮、罪孽,也不想跟权势日炽的副楼主白愁飞争强斗胜,毅然退隐于市,开店专治跌打刀伤,兼卖字画古董石头。急流勇退,淡泊不争,自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何况王小石当年时值年少,风华正茂。
这些哥儿们扪心想想自己:就未必能够做得到。
所以他们大多敬仰王小石。
——最令这些好汉们感动的:是王小石佯作要狙杀诸葛先生,却反过来格杀傅宗书,逃亡三年半,转战四千里,才一返京,就在公证决战底下杀了众人心目中的“战神”:元十三限,为他师父天衣居士报了大仇。
要这些好汉打从心里佩服(不是因为权、势、利、害的话)一个人,除非那人能做出比他们更有种的事。
好汉是佩服好汉的。
好汉之所以会成为好汉,是因为他想当一名好汉。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正如一个人想发财,他才会发财。发财是一个理想,有了这个“梦”之后,他才勤奋+节俭+做生意,那么,才有“发财”的可能。一切,得先有“梦”,才有“现实”。所以,有人把“梦”当作“不现实”,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不现实”极了。
一如一个人想要有知识、有学问、有功名,才会念书,没有这样的渴切、希望、欲求,他根本就不会念书。就算是被迫着在念,也不会有什么成绩,更遑论有什么成果了。
好汉要成为好汉,就得要做出“有种”的事儿来。
例如:威武不屈、讲义气、守信诺、为朋友两插刀在所不辞、敢为天下先、贫贱能不移、不爱财不怕死、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富贵不淫、不事二主忠君爱国……有些人能做到其中一两点,有些人则能做到其中的一些,——当然,无须要事事都做到十足,因为,这样的话,好汉早当不成,人倒早死了一百二十四次了。
所谓好汉,其实是要能做出一些平常人所做不到而又令人拍手叫好拍案称快的事。
眼前,王小石就做到了。
他们当然不想跟这样一个人为敌。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在场的,至少有四个不是这样想。
所以他们一齐动手。
——杀王小石!
他们四人,都抱着不同的想法:
人做事,通常都有他的目的。
可是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目的。
——譬如一个人想成名,甲可能是为了成名便可以名求利、发大财,乙可能想要得清誉始能掌握实权,丙可能纯粹为了显父母光大门楣而扬名声,丁则是当成名本身就是一种威风、一种享受。
都是要成名,可是目的都不一样。
同样的,过来杀王小石的四名弟子,都怀着不一样的目的。
这四名弟子中,有一名叫做马克白了。
他的全名就是“瞎王子马克白”,当然,“瞎王子”是他的名号,由于他的绰号太出名了,所以很多人都当是他的代号,而且比他原名更出名,也常把他的名字连着外号一起叫。
——正如有些人叫“大小眼”、“大傻”、“三毛”、“鱼头云”、“星爷”……等一样,他们当然不是生出来父母就替他们命名为星爷鱼头云三毛大傻大小眼的,只不过,别人叫开了,叫习惯了,可能真的已忘了他们原来的名字了。
马克白总是算还好,别人至少还知道他原来姓马,名克白。
他出手一向都是靠听觉、嗅觉、触觉乃至于灵觉的。
他乍闻王小石来了,马上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表现和晋升的机会。
——只要杀了王小石,他就可以少熬许多年,马上可以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成为炙手可热一枝独秀的大人物了。
届时,地位恐怕决不比孙鱼低,恐怕还在梁何之上呢!
为了这点,马克白啥都不管了。
他抄起龙须钩,猛攻王小石。
马克白对自己的期许一向都很高。
就算是在他而今不得意的时候,他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王子一样,高贵漂亮,与众不同,气派非凡,神采飞扬,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看得清楚自己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打扮,往往是对别人的一种模仿,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自许。
人装扮往往不是给自己看,而是给人看。
有些人甚至连活着也是,为别人多于为自己。
——说真的,人在一天里、一生里,为几件事真的完全是为自己而作?
正如马克白为求人晋升而杀王小石一样。
他的成就须得靠王小石的尸身垫起来。
万里望则不一样。
他一听王小石出现了,心中一喜:知道那是一个机会。
可是他也马上省悟:这时机不是凭他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掌握的。
——王小石能杀傅宗书、能诛元十三限,又岂是自己对付得了的!
所以他马上把“杀王小石”的意念转化为:“假意要杀王小石。”
这个时候不能退。
一退,就给孙总教头发现自己懦怯。
也不能真的奋进。
一进,很容易就变成了牺牲者。
——在大集团里混口饭吃,的确很不容易,一下小心,就会成了祭品;一个大意,很容易便没得混了。
所以他佯作攻袭,决不后人。
但也留存实力,决不为众人先。
这微妙处他要拿捏得准。
他不愿当英雄。
——因为一百个好汉里,顶多只有一个汉子能当成英雄的:其余九十九个多未成英雄前已归了天。
他只愿当一条汉子。
——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在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
他旋舞铁莲花,这种武器的好处是:兵器是二蒂作并头形,如未发之苞,苞之两侧,皆作棱起之锐刃,头部极其尖锐,但横栓装有弹簧机关,系以环绳,长足一丈二,只要击中任何事物,将环一拧,弹簧失其管轮,栓脱荷苞暴伸怒张,中者创口并扩大惨伤,而且又先距敌于丈外,这叫稳打稳扎,险兵险着。一如势头不对,他可翻身就走,要是乖胜追击,他可第一个杀着先到。
——说真的,人活在大社团里,不够勇决,不够机灵,非但无望晋升,只怕连自保都甚不易矣!
他深悉王小石出现之际,自己不能退。
也不能一味悍进。
要求保命存身,在大帮会里,首先要懂得表进内退,似进实退,以退为进,不退不进之道。
他外号和名字都叫“万里望”,的确,有些事,他是看得很准,拿捏得很准,连出手的轻重、也把握得非常神准。
“新月剑”陈皮的看法又有不同。
他一见王小石来了,就激起了斗志。
他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威风史,如何以一力敌“八大刀王”,怎样以个人一刀一剑挑战“六合青龙”,如何怎样解“发党花府”群雄之危,怎样如何跟苏梦枕、白愁飞合战击退迷天七圣关七!
他听着了这些故事,就热血贲腾。
——真好!
——如果那是自己,那就威风了!
他仍年轻!
可是仍未意兴风发过!
年轻可不是要拿来意兴风发的吗?
他可多希望有神飞风跃、意兴飞扬的一日啊!
王小石这回可来了!
王小石虽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但只要击败了他,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这是一个机会!
他甚至可以“闻”到了这“机”会的种种附带而来的好处、风光和名成利就的随蹑而至。
他应当攫住这个机会!
决战王小石!
——输了,也不过是死了!
宁斗而生,不默而死。
宁斗而死,不屈而活。
——很多有志气、有本领的年轻人,都会把持同一的想法。
他们不佩服前贤。
不满意前辈的成就。
他们要超越过他们,他们要证实:自己比以前的人都好。
可是用什么来证实呢?
光说、光自负,光自以为是,是没有用的。只有你自己认为、不得人承认,就算天下无敌也只不过是因为根本“没有敌人”而已。
——那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陈皮要决战。
以他的剑。
——那一把弯弯如新月的剑!
人在江湖,就不能不、不得不、也不可以不从众多咬攻吞血的决战中证实自己。
没有决斗,就没有胜利。
——虽然,一百个后起之秀挑战过去最优秀前贤的结果:往往是九十九个惨败,当然,或许也有一名取得胜利。
惨胜。
没有真正的胜利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
毛拉拉也愿意付出代价,不过他更希望能少付一些儿。
他一看到王小石来了,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王小石处事公正,手段也不算严肃,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弟子谁都记忆犹新:有王小石在的时候,“风雨楼”可生气活泼,生机盎然得多了。
——大伙儿也不一定要去杀人放火、械斗伏袭,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算是“做了事情”,只要大家为良善百姓抗拒强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全都成了帮里功勋。
有时候,连大家一起论国事、谈家事、聊女人,也被允可,全成了正经事儿.王小石还掺合一起,互相调笑,食共食,寝同寝,衣并衣,戏齐戏,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知多和气和谐、欢畅欢愉。
甚至有时只赈灾送米、捐粮赠茶,也算是为“金风细雨楼”建了功、立了德——这跟“风雨楼”一贯以来的作风:尤其是白愁飞当权当政时的作风,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都很怀念这一段真正无拘无束,不必刀光血雨的期间。
但也有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毛拉拉就是其中一个。
他外号叫“杀人放火”。
他给树大夫的胞弟树大风算过命,说他命里有什么七杀遇帘贞星曜,本是火炼庚金,但又遇擎羊、火星加空劫,一生杀孽甚重,刀光血灾难以克免。
他开始杀人的时候,还会手软。
但他是花无错一手调教出来的,花无错教他一个当江湖汉子的特质:那就是“够狠”。
花无错叛死。他给拨入师无愧的部下。师无愧是个战士。他从师无愧那儿又学了另一种“狠”。
然后他调升入“五方神煞”中薛西神的部属,薛西神更教会他另一种层次的“狠”。
薛西神死后,他直接受命于孙鱼,间接受命于梁何,其实都遥控于白愁飞之手。
——这三个人,又是三种不同的“狠”。
花无错是人狠。薛西神是手段狠。师无愧是拼狠。梁何是一种剽狠。孙鱼则是沉狠得让人不知不觉,甚至理所当然。白愁飞则是心狠,他的狠仿佛是做大事时的一种必要的手段,无分对错。
毛拉拉全学会了他们的狠。
他一向很喜欢杀人,且当杀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最不得志的时候,要算是王小石“当政”之时——那时际,好杀戮的他,动辄就弄出人命、血流成河的作风,使他郁郁不得志,老是受到王小石的谴责与惩戒。
他痛恨王小石。
——他觉得一个不够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出来江湖上混!?一个不能够狠心辣手的人,用什么在武林中闯!?
他要教训这种人!
他要杀了王小石!
他觉得他自己才是对的。
——他甚至认为他这样做是代表了整个武林的正义。
四十二、专机
四个人,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相当出色的子弟,他们都攻向王小石,都要王小石的命!
但王小石可不要他们的命。
他要他们的命干啥?
他既没欠他们什么,他们也没欠他什么。他不恨也不嫉这四人,这四个人跟他也本就无怨无隙。
这些年来,王小石一直并不忍心杀生,每个生命,都要活着,都享受活,并且都想活下去,他们都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希望和感情,为什么要这些都因心中一个恶念而扼杀掉呢?就算是一棵树,也有它生存的权利,它好不辛苦才发芽、开枝、散叶、成长、茁壮、含苞、开花、结果……它跟清风低语,它在日阳蒸发,它跟雨水细诉,它抓住泥土——就算是无端打杀掉一棵树,一株草,那也是很不应该、而且是残忍的事。
可是,有些人,如果你不把他挤掉,他就会先把你给挤兑下来。
王小石也是闯过江猢,经过风霜,历过凶冒过险捣过毒龙潭的人。
他一下子已看得出来:如果他不马上立威,只怕跟四人一样冲杀上来的人,就会更多,而丧命的人也定然更多了。
——杀一儆百隐藏的意思,也许就是不愿和不能杀干杀百,所以得要快刀斩乱麻,先把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先行灭掉,让它连“一”都没有了,怎么有“百”?
人活在世上,常常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包括被迫杀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开始流传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个由衷的原委,既是苦衷也是原由。但以了今天,这已完全成了一个藉口,且不管他是不是身在“江湖”(可不是人人都身在“江湖”的)?能不能算得上是个“江湖中人”(江湖风波恶,也不是人人说进就进得了,说闯便闯得起的)?是不是真的“身”不由己(很多人本来就要做和爱做的事,做了后一句“不由己”就推卸到了九霄云外,好像错不在他、罪不关事似的)?到底人在江湖是不是一定就身不由己还是人在江湖反而比不在江湖的更能由己一些(说实在的,一个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多比窝在家里的闲汉来得自由自在多了)?都有商榷的必要,否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一句至理哲语,变成了一句推倭责任的卸辞。
这一刻,为了少杀些人,王小石已不得不下手杀这几人。
——这一刻,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了。
不。
不是。
不是的。
只要你有胆识、有能力,够强大,够坚定,仍然可以把“不由己”变成“由己”的。
王小石的杀念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不,我跟他们无仇怨,只不过恰好站在敌对的一方,我不能因此杀人,我不能杀他们。)
他拔出了“相思”,挡住了陈皮的“新月剑”,又以“消魂剑”,架住了马克白的“龙须钩”,可是,在同一刹间,毛拉拉的飞铙和万里望的铁莲花亦已打到。
他忽然右手五指一撮,像拾执起啥事物般的,叱了一声:
“石!”
一扬手,飞掷向马克白。
同时,他左手拇指与中食指一合疾弹而出,喝道:
“箭!”
“啪啪”二声,万里望感觉到铁莲花已给一颗劲石震开,而毛拉拉也觉惊飞饶道一股锐箭凿开。
王小石以箭、石抵挡攻来的暗器与兵器,本是不奇,奇的是:他手上本无箭、也没石。
——那是何来的箭?怎来的石?
却原来这“箭”和“石”,都是一种无形的气劲,但遭王小石凝气迫发,用力一摧,立刻成了“气石”、“劲箭”,如同宝物一般发放了出去。
石头一向是王小石的武器。
这门功夫,却不是来自天衣居士的传授,而是他自己创研潜修的。
他认为武器不必奇形古怪,毋庸招走偏锋,只要趁手方便,常见常有,那就是最好的兵器了。
一一江湖上有的千奇百怪、各门各类的奇形畸形武器,但只要得其精髓、发挥无遗,那怕是一把单刀、一杆缨枪、一支铁剑,都能够成为天下一等兵器。
事实上亦然。武林中有不少高手使独门、奇门兵器,但真正能跻上第一流高手之列的,恐怕还是多见刀剑枪棍之类的普通兵器。就算是一流的兵器,给第九流的人来使,恐怕也只是第三流的武器。第九流的兵器,让第一流的人来用,自然就会成了第一流的武器。
暗器也一样。
——有许多暗器,不免稀奇古怪,但真正一流的暗器高手,只要一把小刀、一支钢镖、或是弯弓拾箭,就可以百发百中,绝不虚发,又何必一大堆装摸作样、华而不实的怪名堂、新名目?
所以王小石捡了石头为他的“暗器”。
——由于他是光明正大地施用这“暗器”,因此也成为了他的“兵器”。
他一向喜欢石头。
——一颗石子,大概需要在地壳里几亿乃至几百亿年才能形成的吧?每一顺石子都有不同的形状、花纹,乃至也有不同的构成和性格。
这最实、最真、最有力而又最有趣味的室藏和兵器,就踩在脚下,遍布大地,随手可以拾得,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方便、趁手、犀利而且又用之不竭的好兵器!
他对石头有感情。
所以选练了石子。
石头也为他创造出不少机会。
——例如他曾以一粒石子击杀傅宗书。
他把握住石子,如同掌握了机会。
——握在手里的时机。
那是他特别的机会,也是特别为他的机会。
——“专机”。
当然,能发出“无形石劲”,不是他四年前可以做到的,可见他此际的功力已又更上层楼。
箭则不然。
他本未曾练过箭术。
他的箭法来自元十三限。
——临死前,元十三限把“伤心箭诀”口传了给他。
相隔的日子还很短,他也没用心地练好这箭法,可是,以他的聪悟和功力,只要意念一起,一些箭术的功法,自然都突显了出来,他也随手随意地发了出来。
——这便是元十三限的“劲箭”。
他的功力仍未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发出“气石”和“劲箭”,自未及真有箭石实物的打击力,但要用以对付万里望和毛拉拉,却已绰绰有余了。
“啪”的一声。铁莲花划了一个大弧型,漾了开去。
“啪”的又一声,飞饶弹跳了开来,攻势立刻瓦解。
也就是说,王小石一下子已敌住了四名杀手的四种武器之四种攻击。
他成功地做到了这点。
而且不杀人。
不伤人。
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却是失败了。
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时察觉出来了一件事:
王小石是能抵住这一轮攻击,但已有力拙和力不从心的现象。
王小石当然没有败。
甚至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能够轻易取胜的。
不过,这一下“险险招架”已证实了:
——王小石不是无敌的。
他仍是有不足之处。
——只要一拥而上、同心协力,未必就不能将他当堂杀死,乱刀分尸!
只要一有这等“挑战权威”的想法,意起念生,自然就有人跃跃欲试,邀功图成,这杀戮便不易按捺得下来了。
王小石也明白这种心理,这个趋势。
可是要不杀不伤的对敌,就难免会暴露自己功力上的不足。
——世上总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这时候,大家果然拔刀挥剑,磨拳擦拳,要试着去围杀王小石。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知道这结果已免不了,不过,他能够不杀人的时候,他还是会坚持原则,尽量不杀人的。
就在此际,忽尔有人喊出了一声:
“住手——”然后他又笑嘻嘻地问:“这时候把大家叫住,不许打,是不是很扫兴?”
然后又径自说了下去:“不过,不是我不让大家好好表现身手,而是白楼主吩咐过,只要引王少侠一出头,立即请他去好好商讨大计。而今人已莅临,目的已达,大家就不必再打这一仗了吧?”
这人说话,十分和气。
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却不敢不听。
因为他是这次行动的领导人:
孙鱼。
四十三、禅机
王小石突然出现之后,打斗时间其实甚为短促,孙鱼却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几个结论(但仍来不及记录下来,现场局面瞬息数变,他得要当机立断,将局势妙道善诱,才有机会站在有利的一边,所以他只能即时先行记在脑里):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杀掉这四名攻袭者的,可是他不杀。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让人掉以轻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拢帮中旧部,施恩结缘。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动江湖,但而今看他随手施为,原来已练成了“无石之石”的境界,这点,武林中尚无人得悉,王小石在对付四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时就把杀手锏、绝活儿施发了出来,实在不智。看来,王小石绝对算不得上是个枭雄。
三,元十三限真把“伤心箭诀”传予王小石。王小石发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劲还是箭飞,他还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来,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办事能力却要比武功好,而观察能力却又远胜于办事的手段。
四,惊人的是王小石的空发“箭”、“石”已眩人眼目,但最厉害的还是,当他捏决弹指发出“劲箭”、“气石”之际,他已放开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剑,居然还在电光火石间跟陈皮与马克白的兵器交了几招,稍不留意的人,还错以为刀剑仍在王小石手里出招的。可是,若刀剑在手,王小石就没办法弹出“气箭劲石”来。
——难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剑术,已练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这样,打下去也无益,战下去更无谓,不如马上进行是次行动的第二步计划更好。
六,虽然在很短促的交手里,他己看了出来。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过阴险,这种人,不管当任何人的部属,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剑”陈皮真的很勇悍,这种人一味邀功,不惜从任何人的尸骨上踏过去走他的前程路,这种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万里望看似勇决,实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种执行行动,而是一种掩饰求功。这样的人不可信重。
——马克白是战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战士。这种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范,因为他自会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过程虽短,但孙鱼已看出了他们的性情,并在心里打了分数。
他喜欢看人交手,因为从此可以见出人赤裸裸的真性子,那是矫饰不来的。
有些人平时好勇斗狠,夸夸其谈,但一遇事则畏首畏尾,托辞逃遁。又装强佯悍,实胆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动手过招时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决定重用废弃。
所以他喜欢观战。
他从不放过这种机会。
——尤其喜欢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战,那在进退攻守之间,个性流露无遗,智慧迭现屡见,当真是受益无穷矣!
正如王小石这短短的一战,他已从里中吸收了不少东西。
然后他笑态可掬地问王小石:“王楼主,您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日‘禅机营’的孙鱼呀!这些年来,别来无恙吧?”
王小石看到这人,笑了。
“我当然记得你,”他亲切他说,“为了把一颗解醉丸传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腾了整个时辰的老孙子:公开承担放一个不是你放的屁,还说脸红就脸红的小鱼儿,除了你还有谁!”
孙鱼笑得脸上开花,嘴皮子也似开了花:“王三楼主现在是名动天下,咤叱风云,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不长进的,实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动不已。”
“谁能忘记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势很漂亮,“当年你已有不凡表现,今天果然是绝顶人物。”
“承蒙王当家当年赏识,”孙鱼衷心他说:“我不敢没出息。”
“客气了,”王小石收剑回鞘的手势更潇洒,“已叙过旧了,孙统领有指教请说。”
“卑下确有公事在身。请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则个。”孙鱼真心他说,“当年欠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后再报。”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别挂碍,依照楼规,尽管公事公办。”
“王少侠宽量恢宏,那就好办了。”孙鱼诚心地一拱手,这就交待了公事,“白楼主请你过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苏楼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楼主。”
孙鱼抱拳道:“那么说,如果是白愁飞当家请王三当家过去一叙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当家了。天涯飘泊,哪有家可当?不过,我倒想拜会睽别已久的白二哥,问问他苏大哥近日贵体可无恙安好。”
孙鱼道:“无论如何,卑下认为,王三侠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翘,后目一闪,眉宇一剔,道:“哦?我不去的话,就会很不好了不成?”
孙鱼忽顾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里一个小流派‘金属风”里的一名小喽罗,你却在一次“留连大会”中慧眼相识,把我给拉拔出来。”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当然的。那一次,开‘留连大会’,谈罢公事就叙旧,到了晚上,几百个人围火畅饮,你们‘金属风’的老大金蜀锋坐在你对面前方,相隔少说也有两百人,那时各派首领轮流着说一番话……”
“对,那时正值金瓤贼挥军南侵,大家义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为,为国家尽一份力,”孙鱼笑态里带有一点冷诮,“所以,都各自发表了一番伟论。可是,到头来,做到那晚自己说出去那番话的,只怕百中无一,就算有尽力的,也不过是做到话里的百分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说,我看这城里八九都成了哑巴了。这也难怪,放言空论,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过,那一次,大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我却发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属派’弟子,有些异动……”
孙鱼笑说:“那当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发觉你好像掏出了些什么事物,可是动作很慢。然后向前渐移,而动作更谩。简直是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十分缓慢,也非常谨慎,更万分小心,生怕惊动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骤眼看去,你全不让人感觉到你有在动。就算是前一刻和后一刻望去,你至少已够了三四步,但仍难以教人发现你已转了位置姿势。”
孙鱼赧然道:“我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但一切仍尽落你眼底,实在汗颜。”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观察你,自然历历在目的。”
孙鱼赧然道:“那么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却仍能把我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我却全然无所觉——”
“你客气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发觉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吗,当你移行至‘山东神枪会’代表公孙无眉身后时,还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还就记得清清楚楚哩。”
孙鱼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瞒不过你。那时,我是无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的‘金风细雨楼’三当家了,说实在的,我不认得你才怪,但你若识得我才没道理!可我的一切,都没瞒得过你。”
王小石道:“是呀,这样沉着敏捷的无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半时辰后,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边,说了几句话,悄悄拿了一个水袋,又足有一个时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锋的身侧,然后把那事物喂入你老大口里,再给他喝了几口水,未几,你那个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过来,恰轮到发表意见之时,他才说得头头是道,极有见地,获得全场如雷掌声,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孙鱼笑道:“我老大确是酒量、口才、风头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却是你。因为我这才知道:你拿给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开始行动时,他才刚刚开始痛饮,你算准一个时辰后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开始行动,一点也不惊动任何人,不动声色,还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时我就知道,你绝对是个人物,绝非池中物!打听之下,才知道人人管叫你做‘老孙子’。”
孙鱼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请苏……公子找人把我挖了过来?”
王小石道:“我把我观察所得告诉苏大哥,谁知,他只说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过楼子里来。还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梦死,如果他可以把配制秘方一并相告,一入楼子,就保他当个副统领。’看来,他可比我更留意,连你用的是什么药都留意到了。”
孙鱼道:“所以你请白……楼主来把我打了出来,要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听有这等人材,就自告奋勇去了,果然把你请了过来,也果尔十分重用你。像你这样的大材,自是应该加入人尽其才的风雨楼来。”
孙鱼汗颜道:“三当家对我识重之情,迄今未报,我真是——”
“胡说!这算什么话!何况——”王小石转叱道:“你一早已经报了。”
“报了?”孙鱼倒是不解,“——这是没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问,“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儿风光明媚,瀑如飞湍,一众高手会聚该地,共商大计,那是我首次当这样盛宴的戍防指挥,我怎会忘?”孙鱼道:“可是,那一场,我也没报答您什么啊……”
“错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孙鱼有点迷糊,“这个放屁嘛……”
“对,放屁,”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放屁。”
——听了这句话和这番话,孙鱼对王小石更肃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于他观察入微,没小看了任何人,更厉害的是他过人的记忆力,以及他的亲和力。
——一个出色人物,不但可以从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学得东西,还可以从远比他卑微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训。
王小石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从跟王小石的这一番对话里,也学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执行他的任务。
他引起这番话的目的。
所以他说:“王三侠,你对我识重在先,礼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报你大义,不过,你也曾教过大家,先公后私,决不能以私废公。如果,你能随我走一趟,跟白楼主叙叙,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应,那可没什么好处。”
王小石点头道:“对对,你现在是办公事。咱们刚才叙旧,但不碍着公事。跟你叙谈,天南地北,我很乐意。但要去见白老二,我刚刚心情不好,可没兴趣。你有职责在身,尽管施出手段来,不要左右为难,也不必客气。”
孙鱼表示为难:“王大侠明鉴:我是不想开罪于您的,但是——”
“不必多费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待,但我不明白的只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么逼我去?”
这话是真的。
也是正确。
——就凭孙鱼和他手上这些人,还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欢的事。
孙鱼叹了一声。
又叹一声。
问:“王三哥真的不愿跟我们去这一趟?”
“不愿。”
“好,得罪了——”
孙鱼一拍手,“万宝阁”石阶足履响起,四名高手押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四十四、终端机
给押着的,是个女子。
王小石一见了她,立时头为之大,几没跳了起来大骂:
“你怎么搞的!?不是叫你去象鼻塔吗!?怎么又给人抓了起来!?”
被押着进来的女子,当然是失去了自由。
失去了自由的女子,自然是给人制住了。
给制住了的女子,赫然就是“小天山燕”——温柔。
看王小石这么生气,温柔眼圈儿红了,嘴唇儿扁了:
“你!你!你!”
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王小石一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就骂不下去,只好顿道:“是不是?叫你不要出来乱疯,现在落到人手里,这可好喽!”
温柔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浑忘了仍受敌人胁持:
“你见我给人抓了,心凉了吧!?你这么凶,一见面就骂人,也不关心人家!”
“我,我,我……”王小石又气得握手顿足,“我怎么不关心你!”
“你关心我?”温柔哭得梨花带雨,越哭越是挟风带雨,“你关心我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以为我很惬意么!”
“你也不想点办法救人,一见面,就骂不停!”温柔终不能释怀,“还说关心人家!当众责骂,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我是一时心急,”王小石只好说,“我见你这样子,太不……不懂得自保自爱了,所以才说了几句。”
“什么说了几句,那是骂,骂得本小姐狗血淋头哩。我爹爹都不敢这样子骂我呢!”温柔这才收了些急泪,嘟着腮帮子踩着脚说:“我不理,你先道歉再说。”
王小石唉唉了几声,抓腮抹发地说:“不如待我救了你再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要,不要!”温柔完全不理会她仍落在敌人手里,“我要你现在就向本小姐道歉。”
王小石拗不过她,只好打恭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小生这厢有礼了。”
温柔哧一笑,这才回转了张杏靥桃腮的笑脸来:“我也不是没听你的话,本就窝在塔里嗑瓜子,正闲着闷得发慌,忽听楼下叫卖绸缎,我就着大块儿守着塔,我下去看看热闹。这一看,那布色好鲜,味道又香,不禁随手拈上来嗅了几下,没料,忽觉一阵昏眩,已知不妙,待要退时,那布就罩了下来,把我给裹着了,接着,就……就是这样子了。”
王小石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不下来看不就没事了么——”
谁知温柔又要哭了:“人家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老早就不下来了,还会给在这里等天天不救等人人不理地给你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一轮一又一轮一场又一场地刮个没完!”说着又待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小石又急得直顿足,踩在地下腾腾有声,“我哪会不救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哪!”
孙鱼干咳了一声。
王小石歪着头横凝着他:“你喉有事?”
孙鱼笑笑,摇头。
王小石双手拢入袖子里,问:“你肺有事?”
孙鱼道:“没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对到温柔,常急得直跺脚,对上别人,却好暇以整:“那么就一定是心有事咯?”
孙鱼嘴角牵动,算是敷衍似的笑了一记:“你说救人就救人,也可真没把这儿仍可以作战的七十三位好汉当是人了。”
他这句话一说,就算不大想跟王小石斗的人,也很想与王小石交手起来。
“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孙鱼由衷地说,“可是你只一个人,我们有七十多人,况且,温姑娘还在我们手里。”
王小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在原地错落地踏步,好像他穿的鞋子一大一小似的,望了好一会儿,使得大家都正要随他视线望去之际,王小石忽道:“你没有为难过她吧?”
孙鱼忙道:“不敢!怎敢呢!我们待之以上宾之礼。”
“很好,”王小石道,“你们既然对温姑娘以礼相待,救人也不一定是非动手不可的吧。”
孙鱼脸上又再展现笑容,“那就好办了。”
王小石问:“你要怎样才放人?”
孙鱼谦恭地答:“只要您跟我们走一趟。”
王小石:“去见白二哥?”
孙鱼:“去见白楼主!”
王:“就这么简单。”
孙:“就这么简单。”
小石:“能不能先放人,我再去?”
孙鱼:“楼主吩咐下来,要我们先把您请到。”
“既然是这样——”王小石想了一下,决然地说:“——我就不去了。”
“哦!?”
孙鱼等人都意外于王小石的答复。
“这答复实在太令我们失望,太让我们为难了。”
孙鱼衷心地说。
“我本也想去拜望白二哥,”王小石解释道,“但这样受威胁,我可折见外,我倒打消了相见的念头。”
“喂喂喂,”温柔急了,“你忘了我不成!?”
孙鱼展颜笑道:“对了,王三侠可不能忘了这位弱质红颜,还在等着您一点头呢。楼子里有不少老弟兄,都惦念着王三哥,但也有些新进悍夫,不一定都买您的帐呢!”
“咦?”王小石犹似惊醒梦中人地说,“说的也是。我总不能把这小妹妹置之不理啊——可我又不愿受人威胁着做事……你说,该怎么办是好呢?”
又歪着头向楼上楼下里外的大伙儿:“你说呢?你们说呢?”
“这样好了,”孙鱼提供了一个“方式”:“王三侠硬是不肯让我们轻松好办,我们也不敢相强。那么说,温姑娘就暂且跟我们回去,委屈几天,让王三侠想清楚了再过来接她回去,岂不得了!”
“不行不行!”温柔直叫了起来,“小石头,你撞死了呀你!你都不救我,你是人不是!”
然后又向孙鱼吓唬道:“你敢抓我不放?你敢!押我回去!可正好!我跟你们的白楼主这大白菜、狗不飞的,是生死之交,他见你们待我这样,杀得你们这般臭鸡蛋狗血淋头哩……”
然后她虎着贝齿咧嘴恐吓道:“你们笑?你们敢情是不信!待会儿后悔,可别叫姑奶奶饶了你!”
“相信相信!请温姑娘手下留情。”孙鱼忙装了个骇怕表情,“万一温姑娘有个什么不测,泉下有灵,可别怪我们。我们既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给了王三哥几次机会了,是他把机会告终,把局面迫得极端了,把好好的时机成了终端,我们也就难以掌握,不易担待了,只好得罪了,有僭了。”
王小石道:“温柔别急,我只跟他们逗着玩儿。我来救你。”
温柔这回却是不信了:“你怎么救我?”
孙鱼刷地拔刀。
刀色微蓝带青。
像雨后天青。
好看。
好看的刀架在好看的脖子上。
美丽的刀光还紧贴着美丽女子玉意的杏靥上。
可以想像那比夜更凉如水的刀身。
那比午阳还丽烈的刀意。
四十五、随机应变
“站住!”孙鱼叱道:“你要硬来,我便动手。”
王小石沉声道:“你敢杀她?”
“我是奉令行事。”孙鱼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令出如山,我是不得已。就算你出手快,救得了她,但要是她脸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对她花容月貌,也很遗憾了。你不会冒这种险吧,对不?”
王小石的回答居然是:
“不对。”
然后他叫孙鱼:“你回头看看你的人。”
孙鱼居然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
他已发觉自己暗底里发出去的暗号,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回响。
——那些手下都死了不成!?
当然不是。
没有死。
——只是给制住了。
就在王小石跟他对话的时候,藉跺足发出暗号,一群人已悄没声息地摸了上来,把他布伏在阁内阁外的弟兄全给制住了。
一个制几个地制住了。
来的人不多,但全是高手。
——“象鼻塔”里的高手。
王小石一一为他介绍这些潜进来把局面扳过来的人物:
“……这位是‘白驹过隙’方恨少……这是‘七道旋风’里的朱大块儿……那位是‘火孩儿’蔡水择…这一位是‘独沾一味’唐七昧……那是‘老天爷’何小河……那一位是‘神愉得法’张炭饭王……还有那是‘用手走路’梁阿牛……还有这是‘活字号’活宝宝温宝……还有这一位是“前途无亮’吴谅……还有那一位是‘面面俱黑’蔡追猫……还有那位是‘目为之盲’梁色……还有这位是‘挫骨扬灰’何择钟……还有……”
还未介绍完毕,孙鱼早已放开了温柔,哈哈笑道:“白楼主先是要试试王三侠的武功,料必大有精进,果是。白楼主又谓王三哥对行军布兵,素有天份,故意让我献上一丑,兵围万宝阁,斗胆扣住温姑娘相胁,料定王大侠必施神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而今果然!果真是白楼主妙算神机,王塔主智勇过人也!哈哈……”
王小石也随口笑道:“哈哈。”
孙鱼自襟内掏出一封贴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王小石:“楼主说,万一一计不成,另计又失,到头来什么计都算不着你,就向你投这贴子,他日,他当登塔相访。”
王小石接过贴子,看了看,上面写了几行草书:
石弟,四年未见,念如断指。奈何相距咫尺,拒人千里,汝若不来,他日余当叩象鼻攀访,皆恃旧义,不揣唐突,幸勿避见。
飞宇
短短几行字,每一字都写得直如鹤舞绝壁,似欲破空飞去。
孙鱼稽首道:“王三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可要告辞了。”
温柔粉脸顿寒,叱道道:“你想走,唏嘿!”
孙鱼躬身道:“小人是执行任务,身不由已,有啥得罪之处,小人甘心领受便是。”
王小石赞道:“好!你动手之前,已先礼貌相请,说明奉公行事。之后又先叙旧情,动手时又留余地,话不说尽。一旦事败,即随机应变,言明受命于人,请罚于身,使人发作不得,归咎不能。你这种武功,要比动拳动脚的更考功夫。”
孙鱼忙道:“我这种功夫不实际、不听用,非英雄所为。”
“其实真正英雄有几个?”王小石笑道:“真英雄硬汉子就斗不过一个地痞流氓刘邦了。”
孙鱼垂首道:“我只是小人物。”
“好个小人物!”王小石问:“白二哥在哪里等我?”
孙鱼目光闪动,狡猾地说,“王三哥不是说不去的吗?”
王小石道:“刚刚我不高兴去。”
孙鱼道:“现在三哥可高兴了。”
王小石:“不受威胁,我就高兴。”
孙鱼:“我早说过威胁三哥是没有用的了。”
小石:“那是二哥指令是不?”
孙鱼笑。
没答。
王小石:“算了吧,我当是给你个面子,就走这一趟。他在哪里?”
从温柔到何小河,由唐宝牛到温宝,全都哗然,反对王小石去赴约。
孙鱼嘴角漾着笑意,“不远,只要说明在哪地点,三哥就一定会的,大家也一定不会反对他去的。”
大家都问:
“有这样子的地方?”
“有。”
孙鱼肯定地回答。
——就像鱼已上了钩而且已给他钓上了岸一样的有信心。
“哪里!?”
大伙儿都是问这一句。
“神侯府。”
孙鱼的答案还有点补充:
“是诸葛先生做召集人,约你们两人来谈妥金风细雨楼的大事。”
——既然是诸葛神侯亲自来主持这件事,而且约晤地点还是在“神侯府”,就没有什么不去的理由了。
王小石问得也很直截:“为什么你不早说,而用威胁?”
孙鱼回答得也很干脆:“如果你是受胁而来,那么,我当然会发出讯号,那白楼主当然不必也不需要在神侯府恭候你了。”
他的答案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小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白愁飞的意思。
“你说是诸葛先生召聚,”何小河伸手一摊,道:“可有信物?”
“有。”
孙鱼回答得更干脆。
他还干脆掏出信物。
水晶。
那是一颗紫色的水晶。
——水晶是佛门七宝之一,这水晶剔透明亮,光泽润匀,一看便知是绝世罕品。
王小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在门”的信物。
晶石通体透烁着幻彩七色,这分明是经过“自在门”极高内功法修练过的灵物。
——连他自己都远没这份功力。
看底下还刻了四个雄劲苍浑的篆字:
见石见余。
王小石抬目疾道:“好,我去!”
温宝说:“必要时,就放出讯号,就算是神侯府,咱们也敢攻进去——”
“放心。”王小石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到: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会见机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