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过了几日,江东六郡的雨终是歇了,气候变得愈发温暖,广陵郡四处隐隐得见春日景象。
税款一案再次陷入了僵局。
广陵郡郡守落入诏狱后,御史台没能问出半点有关的线索,那人失去一双眼睛,仿佛就此了断生念般固执。残酷至极的刑罚,用家人性命去逼迫,全然没能动其心智。
连带着朝中逐渐传出对卫桓行事的不满,更是暗中诟病放权给温棠的事。
温棠初时没被影响,每日记着盐亭精盐的产出数量,时刻观摩着盐商的动静。
盐商们倒也争气,表面上瞧着胆战心惊,实则一人都未曾离乡,一副坐实与盐税丢失无关的模样。绣衣使者的重心移至其他税款上,查来查去仍无半点所获。
直至戊日辰时,卫桓手下的左右绣衣带走了五十七所盐亭的掌事,盐渎县里的人才有些坐不住了。
李碗满头大汗,来到县衙后方的夹道,趁仆从们不注意,忙翻墙而入。
“还请温均输救救掌事!”
温棠动作一顿,见他贸然前来便知情况有变,“怎么回事?你那所盐亭的掌事不正在家中养病?”
“是在家中养病!”
李碗不敢进入室内,站在前庭里无措地回道:“不知怎地,今日绣衣突地派人来将他带走,说要入狱审问。可掌事伤势严重,近些日子又感染风寒,时常昏睡不醒,医者说性命堪忧。在家中尚不能好转,更别说入狱了,怕不是撑不过两天,我实在无法,才来寻均输的……”
“掌事待我,情同亲祖孙。”
两人自那日分别,并无接触,顶多傍晚会在汤饼摊相遇。李碗虽年幼,礼数却学得极好,知晓自身地位卑微,不该随意叨扰贵人。
眼下盐渎县里,能在绣衣面前说得上话的,也仅有温棠了。
室中几人眼神交接,闻言皆放下手中事务。
盐亭的匠人们总是要审的,卫桓能等待今日,怕是另有所图。但问题是,他既放权给了温棠十所盐亭,这十所盐亭的掌事就不该被突然带走。
能有此种变故,怕是之前所言,断不作数。
温棠皱眉,起身利落地整理衣袍,遂道:“我跟你去看看。”
李碗眼中含泪,连忙跪地磕头,“多谢温均输……”
其余几人见两人脚下生风,二话没说地跟了上去。
县衙的地牢离此地不远,一行人来到门前,却被绣衣们拦下。
常伴卫桓身旁的金右知晓她地位不同,好言好语地劝道:“温均输,狱中关押的皆为盐税一案牵扯之人,此案朝中交由绣衣审理,还请回吧。”
他说完这话,略有打量的眼神落在李碗身上。
“此处也并非能随意探望之地,绣衣们审问繁琐,从无特例。”
温棠眼神轻扫,此地把守的绣衣应有五十余人,必是案子有了动向才会大费周章,顿时歇了现在进去的心思。
只是问道:“直指何在?何时下的审问命令?”
“昨晚。”
金右脚步微动,低声道:“温均输带人先回吧,直指不在盐渎县内,此事尚不能透露风声,还请见谅。”
“见谅”二字,言下透露的皆为敬重,全然不复绣衣之前目中无人,心狠手辣的模样。
温棠明了这是看在“同门”的面上,自建邺来到广陵郡下,卫桓不仅时常提点她,又再三放权,表明了自身态度,才能使手下绣衣待她不薄。
她再追问下去,倒显得不通情理。
温棠点头,虽不解卫桓此举用意,也知晓眼下当做不知便好。
盐渎县的天,终是要变了。
至于重病缠身的掌事能否挺过这关……温棠并不敢妄言。
“还请副使手下留情,勿要对那生病的掌事用刑。”
余光里,李碗浑身震颤地小声抽噎着,那身绣衣使他没由来地感到惧怕,仿佛能吸人髓骨。偏偏心中的忧虑明晰至极,让他不得不鼓起勇气站在那儿,只是仍不敢求饶说话。
他年龄尚幼,今日能来求温棠,也是听了盐亭其他匠人的规劝。
温棠平复语调,尽力地安抚着他,“税款丢失是大事,掌事管着整个盐亭的贡输,躲不开审问。稍安勿躁,过几日兴许他就能回到家中。”
李碗懵懂地点头,哽咽道:“多谢贵人再次相助。”
其余几人知晓此言不过用作安慰,难免叹息连连。
赵檀憋得脸颊通红,忍不住小声呢喃道:“不往上查,查盐亭的掌事有何用?”
“噤声!”王贤轻声提点,“你我心知肚明,敢私吞税款的人只能是朝中重臣。可也得在下边查到证据,才能查到其头上。更遑论,眼下还需仰仗绣衣督查此案,我等才能从此地全身而退。”
赵檀咂摸着嘴,不满地嘟哝了几句。
裘明淑跟在两人身后,一如既往地缄口不语,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孩童们身上。
那群孩童不似往日一般,大带小一连串,反而仅来了两人躲在甬道里。遥遥望着,都能察觉其神情焦急无措。
“李碗!”
待众人察觉,年龄稍大些的孩童忍不住喊道:“李碗,事不好了……祖母刚吐了血,怕是不好了。”
李碗只感脑袋轰地一下,闻言也顾不得惧怕,一步三回头地往前就跑,嘴里嘟囔着的,只剩下“这就来了”,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还未等他跑出此地,身后便传来另一道声音。
“狱中送来病重不起的那人刚断了气,怎么处置?”
李碗脚步一顿,往前是重病的祖母,往后是刚死的恩人,稚嫩的面上泪断如珠,无论怎样擦拭都无法掩盖其悲痛。
他羸弱的身姿伫立在原地,令人见了肝肠寸断。
多事之际,苦难总是接踵而至。最让人感到神伤的,莫过于这些苦难落在了一人身上。眼前的孩童命若浮萍飘摇,却坚韧地活着,不认命,也不恨这世道。盐亭的掌事冒着重罪帮扶他,他也将这样的善念落在其他同命相连的孩童上,偏偏命运没曾放过他。
温棠喉中生疼,怔怔地喊道:“李碗,家去吧!掌事的后事我会替你安顿……”
李碗没有回头,抹着眼泪直奔家中方位。
留得其余几人神情恍然,都未曾想到短短一炷香内,会徒生这些变故。
甚至再次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苦难。
赵檀手攥剑柄,对着金右等绣衣怒目而视,待掌事的尸身被抬出来时,她才恍然发觉并不是绣衣使者之过。
尸身上并无半分用刑的痕迹,掌事只能死于旧伤急病上。狱中待遇苛刻,初春寒风陡峭,最容易摧残人身,盐亭掌事又不得不审。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还是税款丢失一案导致的苦难,而此案本就是一场局,由尚书省师徒二人精心谋划多年。
目的仅是打压异己,而那人……
温棠察觉众人视线投来的顷刻,只是俯身阖上了掌事双眼,旋即却跪地而拜。
王贤站得近些,下意识地伸手搀扶,望见她眼底嫣红,才倏地明了这一拜的用意。
“让你受苦了。”
温棠哽咽难忍,泪落不止,语调里再难克制情绪。
朝中党派相争势如水火,她欲为天子太后做事,免不了会被争锋相对,自那日太极殿内君臣相见,她便知晓前路多艰,这一步便是踏入了深渊。
从中书舍人枉死,再到眼前掌事,说是因她而起,不为过。
她自懂事起,性情便极为温和,对那人也敬爱有加。直至这一刻,心中顿生了几分恨意,
温棠泪眼婆娑,望着手中紧攥的官袍,终于直视了这份情感,愧疚顺着裂隙渗透至她的四肢百骸。
红衣官袍,果真是百姓血染……
王贤看着,连忙劝慰道:“温均输,这并非是你之过,也并非是女官们的错。要怪,就怪那些人吧,就算不是我们入朝,这步棋他们迟早也会落下。”
温棠亢自咽了口气,侧首凝望着李碗离去的方位。
“我只是难过,芸芸众生疲于奔命,身为诸侯之女还未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便给他们带来了灾祸……他这些时日跪拜叩谢的,何尝不是仇人呢。”
温棠甚至不敢自问,有朝一日会不会告知那孩童真相。
天边闷雷阵阵,急雨落下的霎时,众人身后猛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调。
“你既生了恨,就要明了你全无后路,必不能教这些人含冤枉死!”
卫桓没由来地生了股火气,偏偏见她脊背僵直,那张面颊尽是坚毅之色后,又消了气焰。
“站起来,你的愧疚有三分便够了。他牧闻才该被剖心示众,不是你!”
“你该明了,这世上阴谋诡计为上乘的,唯有攻心二字。”
温棠依言起身,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亲自背起掌事尸身,承着雨幕步步向前。
“赵檀,搭把手,将掌事带回家中。”
“哎,来了!”赵檀不懂卫桓话中之言,只是觉着眼前人无论怎样都是对的,错的仅有朝中那群豺狼虎豹。
温棠身形瘦弱,浑身浸湿,此刻却无半分抱怨,那张脸上唯存温柔坚毅。
与卫桓错身而过的霎时,她才开口回话,“今日之言,学生铭记于心。”
自古以来攻心者为上,她与牧闻青梅竹马十二载,他自是明了,用怎样的法子能逼离她。可眼下已到这般境地,哪还有退缩的缘由。
诚如卫桓所言,总不能让这些人含冤枉死。
卫桓没有指派旁人帮她,持着节杖的手因用力泛白,良久才告知了她一件事。
“他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