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桓放权给温棠的事,不出两日便传得满城风雨。
当然,这是温棠有意授之,传言是从孩童们口中流露出的。
五十七所盐亭,后十所不被绣衣使者探查,监察盐商的重任也全权交付,使得盐渎县上下都松了口气。
大魏改进并推行“盐铁专卖”盐制,朝廷掌控着盐业的生产,不过售卖仍转至盐商手下,其中要征收高额的盐税。
因此,盐渎县税款一案,除却自戕的上任均输官,当地盐商也要被逐一监察。
绣衣使者威名远扬,卫桓更是不讲情面,真金白银不能动其志,美姬娈童不能乱其心。盐商们自嗅到动向,便龟缩至家中不敢出,生怕一着不慎头身分家。
直至放权的事传出,盐商们终是坐不住了。
这一日雨收骤暖,赵檀四处探查归来,忙推门步入室内,不由分说地举起茶壶便喝,旋即抹嘴大喊。
“阿棠,真如你所言,这群盐商必有猫腻。我与你阿姊去广陵郡各县探查,发觉当地盐商售卖的皆为精盐,都由盐渎县产出。初时没觉着不对,观察几日才发觉,精盐价钱虽不贵,却无百姓前来采买,我们顺藤摸瓜往下再查,竟有小贩售卖掺杂了沙土的盐,价钱便宜不少,就是根本吃不得!到底绕不开那些盐商,真是黑心!”
裘明淑放下行囊,脸上疲惫难掩,“百姓不来是因惧怕,恐是我们赴任前盐商就敲打了各处,那些精盐可不是卖给寻常百姓的。”
温棠自内室而出,手中捧着盐亭掌事们交来的竹帛,其上记载了每日精盐产出。
“商人唯利是图,自是要从中牟利。不过按照精盐正常的价钱,寻常百姓很难有钱采买,掺了沙土的盐,未必一定要管。”
“照你这样说,他们还做了件好事?”赵檀性子直,提起这事火冒三丈,“既然掺沙土这事上头官员不管,那盐商们怕什么?”
这话说得没错,民生角度上看,大魏平定乱世二十四年,前十年百废待兴,百姓能有地可耕便心满意足。而今朝堂上下重视的仍是农业,但江南等地门阀地主极多,百姓们要服徭役,又要交税给上头,自是苦不堪言,能吃得起精盐的人屈指可数。
掺杂沙土的盐若是政策所趋导致的,那盐商们怕什么?
难不成他们真与上任均输官暗中勾结,私吞了盐款?
饶是赵檀,也不觉得盐商们有这样的胆子,上任均输官自戕从头到尾都是幌子。真正敢贪污盐款的人,恐怕只有尚书省的师徒二人知晓了。
赵檀越想越气,索性瘫倒在塌上,叹道:“北都等地自魏国扩张后,门阀世族早被剥了土地权,拥有的不过是个名头。国有土地让农民种,多好的事。怎地这事二十四年了,在南都等地还没着落?”
“嘘,噤声,当心让旁人听了去。”
王贤忙从案几旁起身,走至前头掩门观望。
她自幼在南都长大,最是了解这些。
“先帝遗诏使天子携百官南渡立都,跟来的人皆是开国功臣,当要封赏。原本在这儿的官员有土地,后来的人必要入乡随俗,才不至于有了动乱。但江南等地的门阀世族,前朝就有过衣冠南渡的经历……若不是后头几次动迁,世族子弟怕是要多过百姓。”
“再者说,江南等地除却盐税,每年产出最高的便是丝绸,还要与西域等国通商。桑田若都在百姓名下,定然产不出好绸,也是没法子的事。”
“唉!”赵檀翻来覆去的,歇也歇不安生,满心想的皆为民生。
从精盐采买的事就能看出南都等地政策落后,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苦不堪言,富饶的仍是门阀地主。
王贤出身世族,不好暗中诟病这些,只能安慰道:“至少大魏废除了世袭制,连续几任官员皆为科考选举,日后会有改善。”
赵檀起身看了她一眼,“到咱们这儿,又变回去了……”
女官推举复用九品中正制,初时众人只以为是朝中争斗所至,今日谈及南都政策民生,赵檀这样一言,其余三人皆放下了手中事务。
温棠眉心狂跳不止,顺着她的话想到了尚书省的态度。
天子与何后推行女官制,尚书省并未阻止,只是张启、牧闻师徒二人拉她入局。如今仔细想来,九品中正制才是关键所在。
女官中绝大多数都是两党安插的人,实则能被天子所用的人屈指可数,站在张党的角度去看,女官制不过是其他党派奋起反抗的尝试,根本毫无胜算。
尚书省能够默允这件事,无非是为了以后选拔官员继续复用九品中正制,以巩固门阀世族的权力。
这一步棋,自称为“孤”的天子是在赌,何后与林党意图合盟争权。
张党为首的门阀,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
赵檀想不来这些,只理解了浅层的事,见到三人神情郑重,忙正襟危坐。
“我说得难道不对?”
温棠指节轻敲,抬眸道:“此乃实言,并无过错。只是如今想来,我等入朝非但不能给百姓带来福泽,反而更容易影响局势。”
赵檀仍是没懂,执拗地问:“依你之言,我等该如何行事才能改南都为北都?”
“赵铁官,再三慎言!”
王贤扶额,叹息不止,“此言若传出去,恐是要遭杀身之祸。前几日我还向你们坦言,家中叔父意欲进尚书省为官,于情于理也该小心我……你这性子,真是!”
大魏都城设在建邺,天子携百官在此,自是要以南都为首。留守在魏国旧都的臣子们,不过是局势所迫,为镇压胡人部落,阻北境强敌,安抚民心所用。
改南都为北都,简直是本末倒置。无论南都等地政策如何,是否摧残民生,此言都该烂在心里。
一旦传到朝中,便是将天子百官不放在眼里,斥责他们许些年的所作所为无用。
赵檀简直是胆大妄为。
裘明淑听了便笑,自那日过后,她与几人关系缓和了不少,直言道:“她既敢说,就分明信你。”
赵檀嘿嘿一笑,遂道:“你虽出身王家,可我觉着你不像坏人,你心里有黎民百姓!你们倒是说,究竟有没有法子能解南都民生艰辛?我们为官,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温棠指节轻敲,倒是不觉得赵檀有错,对她的言行大胆有了别样的看法。
“自是能解,唯变法二字,只是还不到时候。”
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先解税款一案,才能谈以后的事。
赵檀闻言起身直立,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对政事半通半解,能被推举为官也是意外机缘,将才不过是愤慨直言,脑子里全无半点落实的法子。但温棠这样一说,她才恍然大悟,“改南都为北都”本身就是“变法”,对方在肯定自己的想法。
或许眼前人早有谋略……
几人沉默片刻,门扉被猛地推开。
卫桓手持节杖,面色阴冷,略有玩味地打量着几人。
“将才愤慨直言的,倒是个做言官的好苗子,不知回到建邺当着朝中文武百官,还能剩下几分胆量。”
赵檀吓得一怔,胡乱地整理好官袍,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卫桓眼神轻扫,没继续提这件事,反而望向另一人。
“税款的事查得怎样了?”
温棠俯身行礼道:“回直指,已经有了眉目。近些日子我将以往的精盐产出与如今对比,发觉自上任均输官自戕后,精盐产出愈发不稳定,几乎与以往降了半成。但眼下尚不能确定,是否与匠人心态惶恐有关,需再观察月余。”
裘明淑不解地问:“上任均输官与精盐产出有何关系?负责此事的不该是诏狱里的上任盐官?你将我的职责揽过去,就是为了查这件事?”
“阿姊,稍安勿躁。”
温棠话音稍顿,解释说:“前些日子那孩童告知我,盐渎县五十七所盐亭的匠人皆与前任均输官相熟,这本就犯了越级之错。我连续走访后得知,此人常前往盐亭,几乎一待就是半日,甚至连家中妻妾生子都不顾,上任均输官与匠人们之间必有秘密。你们还记得匠人们十分为他惋惜吗?”
“怪不得。”王贤若有所思地接下了这番话,“我翻找盐渎县来往调度贡输时,查不到任何差池。税款有失,本该在均输上有问题才对。”
温棠点头,继续解释道:“是。既然此案从始至终就是旁人设好的局,均输上定然找不到差池。不过盐渎县税款大多来自盐税,便是有人提前安排,也总该有些马脚。我还需些时日确认,上任均输官到底与精盐产出有没有关联。”
卫桓目光一凝,语调微提,“你怀疑上任均输掌握制盐工序?”
温棠并不避讳透露自身猜想,无论几人立场如何,税款丢失一案上,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这样多的人为均输自戕惋惜,只能是牵扯了利益。”
盐渎县最大利益所在,便是盐。
如若有人掌握的制盐工序不同,能将精盐的产出提高,从中获取的利益将是数以万贯的钱财。
赵檀云里雾里地听后,忙问:“按你的猜想,此人掌握工序不同,匠人们学会后并不会影响如今精盐产出。偏生影响了,难不成那些匠人并不知,乃是上任均输官亲自操持?”
“不会,制盐工序繁琐,必有人与其勾结。”
温棠紧锁的眉头从未松动,“我只是有一点没想明白,匠人们替其惋惜的契机不够。”
多产的精盐之前仍记录在册,上任均输官没有私吞的迹象,也并没有将此工序上报朝堂,为自身为匠人谋得功劳。
那又为何这样做?
还是说,实际精盐的产出要比记录的还高?
这样的漏洞摆在眼前,明晃晃地等人注视,就像是陷阱一般。
卫桓慢条斯理地坐在主案旁,抬眸冷笑道:“既如此,上任均输官已死,盐官为人懒惰不堪,嘴里问不出什么。你想从这点入手,归根结底还得靠匠人们的口供。”
温棠身子一滞,随俯身道:“直指说得没错,待学生记完本月精盐产出,该当威逼利诱之法,引导匠人们说出上任均输官之事,还请直指费心了。”
“只是,还请饶了那些孩童,没有李碗,学生恐一时半刻不能找到关窍所在。”
卫桓轻应这话,遂问:“除了此事,还有吗?”
几人眼神交接,赵檀麻利地走到内室拽出一箱子,搁置左右绣衣身侧。
温棠随后解释说:“当地的盐商听闻直指放权给我,便派人行贿送来黄金百两。学生自作主张先行收下了,为打消他们顾虑,经裘盐官和赵铁官的探查,这些盐商的确欺上瞒下,将精盐掺沙卖给百姓。”
“不过此事,暂且难管。”
她想查的,并不是采买一事。
官府发放盐引给盐商,又卖给他们精盐,缴盐税的从不是百姓,正是这些从中牟利的盐商。想查税款丢失的案子,重中之重还在盐商。
但根据盐渎县县令所记,这些盐商缴税从不拖欠,她们疑惑的便是盐商们为何行贿,心中有所惧怕?
卫桓轻砸了口茶,旋即吩咐左右绣衣,“既如此,将这些黄金带去给于田,着他处理。”
于田是盐渎县县令,卫桓并未着急杀他,此人为趋炎附势之辈,最好应付的便是行贿,近些年没少从盐商们那里伸手。也省得他们着人再查黄金的来历,交给于田自会物归原主。
室中几人并非贪图钱财者,自那日违心收取黄金,赵檀嘴里便起了两个泡,眼下见左右绣衣提走箱子,终于松下一口气。
卫桓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世人皆知温时书品性,你这样行事怕是耽误了时机。”
温棠身子一僵,飞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盐商们行贿就没想着她能收,她违背常理收了,暴露出来的问题就不怕被查。
她做了件徒劳无功的事。
既然要查,就要彻底,不该行事缓慢,有所试探。
她怀疑精盐产出被上任均输官动了手脚,若有隐而不报的精盐多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些盐商们“销赃”,她的思路是对的,手段却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