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顺着廊沿而下,扰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卫桓坐在晦暗处,慢条斯理地斟了盏热茶,挥手使沉香覆盖身旁传来的血气。
“人死的可利落?”
“禀直指,无人察觉。”左右绣衣答后,其中一人递上本折子。
“张常侍那头派人来不说,广陵郡郡守刚入诏狱,就有疑似他写的请罪奏折递上,咱们安插在尚书省里的人及时拦下了。”
卫桓垂眼“嗯”了声,又问:“张启的人,见到的是哪位女官,都讲了何事?”
左右绣衣附耳几声后,迟疑地问:“直指既收了温女官为门生,是否要提点她几句小心身旁人?亦或是,我们处理了那女官?”
卫桓闻言不禁哂笑,将手中茶盏搁置在旁,起身推门而出。
“不必,杀了总有下一个,既是针对她留下的人,我们管什么?为官者,不能辨黑白是非,终是走不长远的。我让你杀接头的人,目的是让尚书省师徒二人长个记性,案子既被绣衣接手,他们就不能再添堵了。”
左右绣衣里,有一人常不言语,顺着卫桓目光看去时,终忍不住出声询问。
“下官只有一事不明,直指为何会放了盐亭那群匠人与孩童?”
卫桓阴冷的面颊微动,伫立在檐下一隅,承着雨幕静望着汤饼摊处的灯火。
良久后,他突地发问:“尔等还记着昔年入宫前的境遇吗?我们的气运,不如他们。”
左右绣衣闻言一怔,再望向那群孩童时,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绣衣们尚未入宫时,也曾跟着一人四处流荡,只可惜那时正值乱世,尚且年幼的孩童不过是达官贵人口中的“两脚羊”,只要被捉住免不了被烹食取乐。
带着他们活下去的人,便是卫桓。
为寻自救之法,卫桓故意引诱了彼时尚为贵女的何后。
何氏一族喜好娈童,连女郎也不例外。卑躬屈膝地被人凌辱数年,而后入宫为宦,实在是莫大的耻辱。但那是他们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左右绣衣思至此,却并不敢答话。
如今的卫桓权势滔天,宫中内外无人敢提及那段往事。
这样想来……李碗等人的气运,的确比他们好上太多,能遇上温棠这般的女官。
卫桓没有再言,自顾自地朝着光亮走去。
热气腾腾的汤饼摊下,年岁最大的孩童用袖子抹了抹嘴,趁着无人注意,看着旁侧悄声询问。
“贵人,你们会赶走李碗吗?”
温棠偏低着头,言语中并未欺瞒,“盐亭的匠人们都要审问,一时半会儿不会赶走他。但负责查案的并非是我,或许等案子了结,他必要归家了。”
孩童眼神瞬时变得暗淡,却也知晓不该继续问下去了。
负责查案的是绣衣使者,李碗能活着,已是承了莫大的恩情。
天色愈发昏暗,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至宵禁,小贩急着收拾摊位,忍不住踢了几脚囫囵吞咽的孩童们。
“别吃了,明日再来。再不归家,被绣衣使者抓到,不剥了你们一层皮。”
孩童们闻言浑身一颤,哪儿还顾得上吃,忙转身一窝蜂地往甬道里跑。
小贩见此忙道:“两位贵人,小人要收摊了,家中还有妻儿等着呢。”
温棠点头,没去问裘明淑刚才没由来的情绪。
“我们先回盐亭,她们两人应该早回去了。”
话音落下,先前搭话的孩童却轻轻拽住了她的衣摆。
“均输,这里盐亭的匠人们都与均输相识。”
“你说什么?”
雷声阵阵,温棠初时没能听清他的话语,直至侧首与他对望,她猛地反应过来——
他话里的均输,并不是她。
掌管盐亭匠人的该是盐官才对,上任均输官能让孩童顶替匠人职责,偷拿工钱,本就犯了越级之错。
均输官怎能管到盐亭匠人身上?怪不得那些匠人知晓真相后,皆为此扼腕长叹。
温棠脚下一顿,不由得抓住他双肩问道:“五十七所盐亭的匠人都认得均输?他来到盐亭时,盐官在哪儿?”
“我不知。”
孩童见她神情紧张,难免惴惴不安,“贵人如若能将案子尽快破了,能留下李碗吗?或者让我替他也行。没盐亭的活计,祖母怕是熬不过春天了。”
温棠手劲半松,竟在此刻有些默然。
李碗的存在本身就有问题,更遑论眼前孩童说出了这番话……卫桓能轻易放过他,想必尚有缘由。
一时,她也不能应答。
温棠犹豫片刻,轻声嘱咐道:“这样的话,不要再和旁人提及,否则容易惹来祸端,明白了吗?”
孩童郑重点头,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唇齿嗫嚅间,终是将那些恳求的话语咽了下去。
裘明淑站在不远处,欲问两人交谈,没等开口,身后却多出了一人。
“案子有了眉目?”
雨如细针般砸落,金线缝制的绣衣竟能不被侵染,只是顺着灯火望去,卫桓那张阴白的脸更似鬼魅般令人浑身发颤。
温棠脊背僵直,不知该如何答复他。
线索是从孩童口中说出来的,若让绣衣们知晓,怕是李碗家中自今晚起永无安宁之日了。
夹道里四下寂然,小贩见到绣衣们过来,早就推着车跑了,滂沱大雨下仅有几人的身影。
温棠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却隐藏的极好,教人瞧不出丝毫动向。
“你倒是视我如洪水猛兽了。”
卫桓定在原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似水,“我说过,给你十所盐亭查税款的案子,尚且作数。那些人你是要留要杀,我不管,期限一到你要给我个交代。”
温棠愣了一愣,眉眼间的戒备霎时染上些许羞愧。
“是学生错了……还请直指勿怪,案子的确有了些眉目。”
绣衣本就主审此案,他能放权给她,便不至于出尔反尔,倒是她狭隘了。
裘明淑矗立在侧,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嘲意。
卫桓瞧得清楚,扯动嘴角问道:“裘盐官何故目含讥讽?税款一案没有交代,首当其冲的人可是你。盐渎县税款大多均来自盐税,每年可得1200万贯,缺失的那部分,你该用何处填补?裘盐官想必比谁都更想归家吧?”
裘明淑心底一沉,只是解释刚才的动机。
“我只是笑温均输,直指将十所盐亭交给她探查,分明拿捏了她的善念。负责监察税款一案的本就是绣衣使者,若不能查清,才轮得到我等女官替罪……”
卫桓不禁哂笑出声,止了她后半句话,“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吗?”
裘明淑没有作答,目光也从未看向他。
然而卫桓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心肺震彻。
“明明心有眷念,却一心求死,终会圆了仇人的期望。趁你未死前,再想想。”
裘明淑望着他的身影,不禁悲笑出声。
她的确一心求死,却尚有眷念。
世家大族的女郎总是身不由己,裘家虽然落魄,却在姻亲的扶持下,在建邺城中尚有一席之地。她身为裘家的女郎,自是要为裘家出力的。
家中至亲似豺狼虎豹,直言女郎除了嫁人,难有前程。
她在家中争得头破血流得到被推举为女官的机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以免主母将她许配出去。
毕竟她的阿母含冤而死,胞弟尚且年幼,她总要为幼弟争片天地出来。
只可惜,藏有期盼的心,早在旨意下来那晚碎裂了。
她身不由己,奉诏入仕的三十一位女官不过是任人摆弄的棋子,更别提谋求什么。
裘明淑思至此,突地止了笑声,神思复杂地望向另一人。
温棠不由得一怔,并不知裘明淑心中所想,却恍然明了她的所作所为。
裘明淑面圣前受的风寒之苦,对卫桓坦诚说出几人困境,一切都不过是在求死。
茫茫雨幕下,卫桓抬步向前,没再去戳破裘明淑求死的缘由。
路过温棠身侧时,他却有了一瞬的停留。
“你想留下那群孩童的命,得在他来到广陵郡前查清此案。在他步的局中动了善念,何尝不是一种错?这一点上,你不如他。”
温棠只感脑袋轰地一下,怔红的眼睛凝望着他。
她明了卫桓话中之人是谁,她也曾怀疑过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不过是牧闻精心设好的局。
真正知晓这件事后,心中却没由来地窜了股火气。
一处盐亭里,百姓尚且凄惨,年长者无子嗣可依,年少者无长者照料,更遑论整个盐渎县?
是那个曾心怀万民的人,一手促成的吗?
乱世的错自是怪不得他头上,可盐渎县税款的问题,需从多年前精心布局。
两人既为政敌,牧闻将此局用在她身上,她无话可说,只能倘然接受。
可局中百姓何其无辜?
温棠生咽下口寒气,颔首道:“学生多谢直指提点。”
卫桓收回目光,手持节杖往远处走去。
裘明淑轻摇着头,竟有些后悔曾与她针锋相对,苦笑地说出一句温棠尚不能参透其意的话语。
“其实你也没什么不同。”
都被至亲所爱之人伤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