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碗带着两人离开时,天色已暗。
盐亭至闹市的夹道上灯火昏黄,仅有一个摊子承着细雨立着,来往的客人皆为匠人。
小贩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精明的模样,粗布短褐上污渍满布,寒风徐徐下,火炉上的汤饼倒是飘香四溢,诱得人胃口大动。
“汤饼,热乎的汤饼!快来尝尝呦!”
李碗听到这声吆喝,面容间愁容顿时消散,飞快地从腰间掏出两文钱,朝着黑漆漆的甬道意图挥手。
温棠与裘明淑站在后侧,视线扫过去时,先前给盐亭通风报信的几名孩童忙缩回了脑袋,甬道里顿出传出慌乱的声响。
李碗猛然回神,收回了半空中的手,转身忙解释:“对不住……之前习惯了,温均输、裘盐官,随我来吧。”
卖汤饼的小贩利落地盛出一碗送到客人桌前,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几人,连忙大声吆喝,“李碗,要是你付还是两钱三碗,要是她们俩付,得两钱一碗。”
“我付,我付!”李碗答应得倒快,一边跑过去将两文钱递出,又一边朝着后方挥手。
温棠笑而不语,提着半干的官袍迈步向前。
裘明淑望着这一幕,眼底划过几分不解,“我原以为温丞相之女,行事该当谨慎再三。你就不怕这是他人设下的局吗?你为他们动了恻隐之心,可税款一案是大事。要从盐渎县全身而退,最忌讳的便是私情。”
温棠动作微顿,放慢了步伐,没有立即回应她。
她明了裘明淑话中深意。
能被委任至盐渎县,是尚书省张启、牧闻师生二人的精巧布局,目的是为排除异己,打压女官制。上任均输官自戕,税款不翼而飞,他们大抵查不到任何线索。
如若朝中没派出绣衣使者监查此案,恐怕她们几人连走马上任都没这样容易。
裘明淑并非妄言,眼前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是虚假的。
温棠思索至此,指向汤饼摊上神情紧张的匠人们,“那样的惊慌恐惧,是装不出来的,匠人怕我们夺取他们的活计。你说得没错,只不过,就算我们在盐渎县见到的一切都是他人提前设好的局,等着我们步步踏入。可在局中的人,也不一定知晓他们便是棋子。”
“尚书省的人既然拉我入局,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只是抱歉,你们几人也随着我受苦。”
裘明淑听到最后,只感喉中一哑,怨怼的话语被生生压了下去。
被委派至盐渎县,因她感染风寒不起,怪不到温棠头上。
她走在后头,紧蹙的眉下,带有几分困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温棠,意欲从那张脸上瞧出什么。
小贩瞧着几人走来,忙下了三碗汤饼,随后大声道:“两位女官还请这边坐!此时来不是为了公务吧?若是的话,可要把这群孬种吓得不敢再来!”
旁侧捧着碗的匠人们吓得两股战战,他们从另个盐亭来,自绣衣使者离去后听到些许风声,生怕他们其中也有人掉了脑袋。初时他们谈及女官制尚且不屑,而今看到两人身着官袍,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将钱放下便跑。
温棠倒也没劝,自顾自地斟茶而坐。
一旁的李碗紧张不已,见她并不嫌弃此地,难免暗中舒了口气。
街边夹道的汤饼摊,能备好茶水已是招待周到了。
温棠轻皱眉头,感受口齿间氤氲的那股苦涩,旋即放下杯盏。
裘明淑坐在一旁,唇角闪过丝丝嘲意,“喝不惯就吐了吧,高门贵人的肠胃总是娇气,此时若生了病,也是麻烦事。王贤两人去寻医者,现在还未归来呢。”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自乱世平定后,大多高门子弟生活奢靡,虽比不上前朝浪荡,衣食住行却与百姓差异甚大。街边摊位的吃食,女官们几乎从未碰过。
连那几日武卫军将她们关在中书舍人宅邸,王家奴仆送来的吃食,也是寻常百姓难以见过的。
裘明淑言语中的不屑,让温棠有些迟疑。
“我并非娇气,而是茶水有些凉了,眼下连降暴雨,浑身浸湿,难以入口。”
温棠说到此处,忍不住抬首望向她。
裘明淑到底是怎样的人?
裘家家主以姻亲攀附门第,在建邺城中已是人尽皆知,自那日太极殿面圣过后,她询问过刘谨权等人,得到了与王贤一样的评判。
尚书省权势滔天,裘家家主梦寐以求能攀上高枝,以求日后达官显贵,裘明淑从出身来看,倒像是张党安插的人。
只是自两人相见,此人处处透露着对门阀世族的不屑,甚至是厌恶。
这样一看,又像是林党的人。
时至今日,她也没太明了,裘明淑自毁身体,带病面圣意欲何为?
温棠有一瞬间的迟疑,在小贩端来三碗汤饼后,及时扼住了思绪。
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税款一案。
小贩搁下碗后,从桌上摸过那两文钱,细细用汗帕擦过后,才从几人的桌前离去。
李碗尚且年幼,不懂两人言语间的交锋,听了这话以为寻常吃食会对两人有碍,一时难免无措。
“温均输若是吃不惯,不必为小人勉强……”
他说着,浑身震颤忙跪下叩首,不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未等温棠两人出声,小贩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倒是先开了口。
“两位女官有所不知,李碗自幼在这片吃百家饭长大。他刚生下来就没了阿母,阿父早年从军至今未归,原本还有个阿姊,略长他十岁,后来因生得貌美,早早就嫁了出去,谁知夫家混账,没几月便被折磨地不成人样,送回来时就断了气。从此以后,他便与祖母相依为命。是个可怜人。”
小贩说到此处,叹出口气,放下手中碗筷,也跪下磕了个头。
“这孩子命不好,没成想今日也能遇到贵人。小人听说了盐亭的事,多谢两位女官相救。”
李碗听到这番话,许是勾起了伤心事,早已泣不成声。
不远处的甬道里,先前通风报信的孩童们探出脑袋,见到李碗跪在那里,以为他再次犯错,一时忘了自身饥肠辘辘。其实他们探出头来,原只为了李碗能念着,再分上几口吃的。
“两位贵人,饶了李碗吧……”
孩童们颤动的音色随着寒风传来,温棠望着碗里的汤饼,一时倍感唏嘘。
她轻声询问:“李碗,那群孩童和你一样,家中也无父母吗?”
李碗抬首,将脸上泪水擦去,哽咽答道:“没……他们无家,这儿的花子①不许他们住在庙里,整日里靠些法子讨生,也只有他们愿和我玩,所以就跟着我了,只不过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就是了。不过掌事曾说,盐亭的那些匠人终究也无后人,等他们长大一些,就收他们为后,能接盐亭的活计为生。”
温棠听着,捧起碗来吃了几块汤饼,虽是路边小摊,小贩的手艺实在不错。
只是如今,食不知味罢了。
温棠搁下碗来,轻声道:“你们先从地上起来,让他们也过来吧。”
“温均输?”李碗闻言呆怔片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后,不禁喜上眉梢,忙朝着甬道挥手。
“快过来!我这碗汤饼还没动!吃饱了好归家,祖母还等着我们呢……”
甬道里的孩童们犹豫不前,他们仍未忘却死在眼前的匠人,生怕过去后就被绣衣使者逮个正着。
李碗有些情急,意欲开口解释,没曾想坐在桌旁的另个人却起身半跪在地。
裘明淑神情柔和,从袖中拿出块糕点,轻声唤着年龄最小的幼童,那张精致的脸头一次展露笑颜。
“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们,过来吃汤饼吧。”
温棠坐在原处迟疑地望着她,心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最后却只化为一抹笑意。
她摸了摸腰间,将钱袋搁在桌上,对小贩道:“今日让这群孩童吃饱吧。”
小贩忙应声而起,利落地前去烹煮汤饼,却没有拿起桌上的银钱。
“使不得!这些银钱能买多少汤饼了,贵人还是收起来吧。”
温棠摇头再道:“两文一碗的汤饼,到你这儿却能得三碗,更不知他们吃了多少个日月。良善之人,该有回报。”
钱袋中不过是些五铢钱,她初时嫌重,不肯在身上多带,约摸着有几百文而已。却能让这群孩童吃饱月余,竟连小贩都不敢惶然收下。
一时间,唯剩叹息。
乱世平定二十四年,百姓仍未安居乐业,孩童们流离失所,老者们无子嗣依靠。大魏与前朝的区别何在?若提起北都平玄,自是人人有地可耕,而南都等地看似富饶……寻常百姓只是不用跋山涉水地逃亡了。
百姓们却为此心满意足,尽管有过怨念,但从未有过动荡,他们将这样的“安定”当做恩德。
乱世后的天下啊……
太极殿内自称为“孤”的帝王,深感辜负百姓。
她出身高门,亲眼所见这一幕,又何尝不觉“辜负”呢?
温棠敛起神思,视线落在另一人身上。
裘明淑将糕点递给幼童,用帕子擦干了幼童脸上的污秽,透出的温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李碗遥遥对温棠行了一礼,凝望着裘明淑时,却不知为何泪如滚珠,他一边小声地抽噎着,一边忙拭泪躲到了无人的角落。
裘明淑用余光瞥见了他这番动作,有些不解地询问。
“你哭什么?”
李碗初时摇头,直至她面露不耐,才解释道:“还请裘盐官恕罪,小人只是想到了我的阿姊……”
裘明淑眸光一暗,没再追问下去。
谁知捧着糕点的幼童却似邀功般开了口。
“我知道!李碗贪嘴,向他阿姊要了糕点,结果害死了他阿姊!他想阿姊了!”
旁侧忙着吃汤饼的孩童们听见这话连碗都端不利索了,忙给幼童一脚。
“去你的,你懂个屁,别瞎说。”
李碗猛烈摇头,震颤地辩解道:“我没有害死阿姊,掌事他们也不是我害的……我没有。”
话到最后,他难忍情绪,俯身对裘明淑一拜,跑进了没有光亮的甬道里。
温棠刚欲起身追去,便被小贩拦下了。
“贵人不必担忧,李碗虽有些执拗,却是个懂事的,必不会做傻事,毕竟家中还有祖母等着他归家。待明日就好了……”
温棠有些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幼童口中糕点害人的事。
李碗的阿姊怕是因生的貌美,有了门好亲事,能吃得到寻常百姓难尝的糕点。应是在被凌虐致死前,答应了尚且年幼的李碗,要带糕点归家给他……
幼童被踢了一脚倒也不恼,飞快地吞咽着手中的糕点,略有懵懂地惊叹出声。
“呀,又要下雨了!但是好贵人,你怎地也哭了?”
蒙蒙雨气下,裘明淑僵直着身子,却不知怎样答复他。
许是触景生情,让她难以抑制思绪,倍感难过。
她也有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