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摇头,忙将他从雨中扶起,“北境尚未安定,阿父也不知何时能归来……老丈既然认得我,能否告知私吞这孩童银钱的人究竟是谁?”
老者犹豫地观望四周,才道:“均输有所不知,我等并非故意隐瞒,掌事这般行事,与丢失的税款并无瓜葛,还请直指恕罪。我等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能活几日尚且不知,李碗是我等旧识的孙子,平日里那群孩童也指着他活着,这才生了恻隐之心,敢谎报年龄……”
“只不过,究竟每月谁给李碗发银钱,我等也不知。”
他说着,对远处哭泣的几位孩童连连点头,“还不快说!傻孩子。若是温丞相之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总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李碗怔愣在原地撑着那把伞,高声道:“是均输官,每日均输会给我五钱回去买药。他命我不准将此事告知他人,否则就不再给钱了。”
“均输官?”四下闻言一片哗然,尽管温棠等人早有预料,却惊愕众人的反应。
“上任均输官畏罪自戕,他们应该早就知晓问题会出在此人身上,何必惋惜呢?如今多事之际,怕是整个盐亭里的人都得带回去拷问,这下更是难放他们归家。你怎么看?”赵檀不解地轻声询问。
王贤略一思索,拍拍她手背道:“赵檀,稍安勿躁。均输官不一定是自戕身亡,此案错综复杂,并非一点玄机就能判断,还是看后头吧。”
两人身后的裘明淑听了便笑,直至一道目光袭来,她才敛起神思,像以往一般缄口不语。
李碗跪在泥地里,懵懂的眼神匆匆掠过众人,最后定在眼前人身上。
“我说了是谁,还请温均输救救掌事!”
温棠甫一转身,那双含泪的眼直撞入她心门,让人心里那些疑虑算计顿时烟消云散。
眼前的孩童尚不过十岁,脱了衣衫后,裸露的肩膀上皆为伤痕。
盐亭的工事虽能养家糊口,却也劳累至极,这样的年纪历经蹉跎,怕是骨骼受损,定会落下病根了。
如此卑微的诉求,倘若是在北都,她能轻而易举地应允他。
但如今……
温棠弯腰俯身,言辞间诚恳万分,“别怕,我会帮你的。”
嘈嘈急雨下,掌事痛苦的□□混入四周雷鸣,茫茫混沌间,他却仅有一个心愿。
“均输官的事,他们一概不知,还请、还请直指饶了那群孩童……”
扣押掌事的绣衣使者们面无情绪,甚至隐隐更用力地紧握他肩膀,那条断裂的腿姿态扭曲。
雨幕下,愈发地触目惊心。
先前开口叙旧的老者欲开口再次求情,左右绣衣却望着众匠人哂笑出声。
“都省省力气,税款丢失可是大案子,尔等竟与上任均输勾结,自是一个都跑不了。”
“来人!全都拿下。”
话音落下,整个盐亭唯闻叹息,仅有几位正值中年的匠人不愿伏法,初时尚能求饶辩解,自被提拽而起,莫名生了一股火气,目眦尽裂,对着绣衣吐了口水。
“呸,南都竟能让一群宦官掌权!与前朝有什么差别?真是天要亡……”
“放肆!”
雷声阵阵轰鸣,湮没了最后那句话。
众人惊愕回头时,出声的匠人已断了气,喉咙处潺潺流下血沫,尸体倒地的霎时,瑟瑟发抖的孩童们发出了急切的哭喊声。
“别杀我们,别杀我们!我们只是跟着李碗混吃混喝,什么都没干过!”
温棠下意识护着年幼的李碗,抬首才发觉自身尽是血污。
回廊前庭的分界下,急雨倾盆而落,卫桓静默地凝望着她。
如玉一般的人,衣衫湿透,面颊染血,憔悴难掩。惶恐在那双明眸里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许温和坚韧。
卫桓有多久没能看到这样的人出现在南都了?
整个大魏没人比她出身显贵,只要她安分地做丞相之女,这世上没有她得不到的,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一样爱戴敬重她。
偏偏,她却一席素衣,愿跪在此地为百姓遮风挡雨,意图踏上那条万难的路。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看似容易的一段话,却是古往今来为臣者,要修其一生的话语。
卫桓有一丝哑然,不知该如何评判她。
思来想去,只剩一句盘桓心口——
温棠与朝中只手遮天的牧闻,是全然不同的。
雨幕里,温棠替李碗拭去泪水,将他脱下的衣衫披了回去,转身而立。
“还情直指手下留情,能将此处盐亭的匠人交由我审问。”
卫桓拄着节杖,面颊伤痕微动,“都放了吧,今日急雨,不审。”
“直指,这?”左右绣衣眼神交接,一时没能明了他的意思。
卫桓没作解释,只看了温棠一眼,便径直地带着绣衣使者离去。
整个盐亭的匠人们瞠目结舌,多少人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绣衣使者威名远扬,诚然他们并不知税款的去向,但落入绣衣手里的,能有几人全须全尾地活着出来?
盐亭里怒风四起,黑云下惊雷阵阵,雨幕遮挡着众人视线。
孩童们呆愣地跪在原地,哭泣求饶声卡在喉咙里,不知谁说了句“狗洞处无人看守”,那些孩童们闻言,猛地跑了出去。
只有李碗跪在原地,手中撑着那把素伞。
温棠对绣衣离去的方位遥遥行了一礼,随后忙道:“赵檀,你策马去寻医者,必不能让这位掌事死了。”
赵檀“啊”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是武将之女,又生在北地,许些年来没少见过打打杀杀的场面,饶是如此,目睹出言不逊的匠人被杀……她也以为,这群年迈的匠人们怕是都活不成了。
转机来得太快,令她难免恍惚,不懂心狠手辣的卫桓,为何有了“恻隐之心”?
王贤伫立在旁,意味深长地敛起目光,推了推身边的人,“我陪你去吧。盐渎县我两年前来过,尚且熟悉。掌事确实不能这样死了,今日绣衣们不审,明日总是要审的。”
“好。”赵檀挠挠头,没再深想,承着大雨拉着王贤往外跑去。
先前开口的老者见此,忙领着众匠人磕头道谢,“多谢温均输相救啊……”
匠人们长叩不起,温棠不好一个个搀扶,未等她开口,身后却有只手拽住了他。
李碗仰着头,尚有稚气的面颊上,不知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将那柄伞交换给她,随后郑重地俯身行礼,再跪地磕头。
“多谢温均输相救。”
温棠笑笑,温和发问:“你礼数学得很好,谁教你的?”
“是掌事。”
李碗眼睛发涩,忍不住去看尚在昏迷的掌事,“掌事把我将亲人看待,这里的老丈们亦如此。上任均输只给我五钱,其实我也不觉得是他的错。毕竟我年龄尚幼,能干的工事太少,总要少拿点钱的……”
他说到此处,忙拭泪转头,认真地再道:“掌事曾教过我,要好好报答恩人。温均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知晓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家汤饼①摊,也是我唯一能付得起钱的地方,你愿意来尝尝吗?待日后祖母仙去,无论跋山涉水我也会寻到你,继续报答你。”
温棠点点头,没有拂了眼前孩童那颗意欲报答,又卑微的心。
“那你还需等等,盐亭的事尚需处理。”
李碗乖巧地颔首,不断擦去脸上的雨水,“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温棠回首,却撞入了匠人们感怀万千的目光里。
先前开口的老者叹息连连,脸上不禁浮出些许笑容,“老朽早听过传言,建邺城里要多些女官。初时满城风雨,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有人说这是逆天而为。时至今日,我心中只有一言……”
“若女郎们皆如温均输般心存善念,或许女官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在。”
温棠有些讶异,忙道:“老丈慎言……”
老者笑笑,轻声道:“老朽曾是魏国旧兵,乱世丞相等人挥师南下时,才迁到广陵郡来。二十四年恍如白驹过隙,连我都有些忘了,那些年为何愿意跟随魏王,而不是为其他国家效力,更遑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你能记得魏朝立国之本,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那老者说完,自顾自地走向断气的中年匠人前,替他阖上那双眼睛,难免唏嘘。
“胡说什么呢,陛下是先帝的长子。丞相他们都没死,如今该来的人总算来了南都,大魏怎么会亡?大魏必然国运昌盛。你啊……”
温棠凝望着那道身影,陷入无尽的思绪。
先前死不瞑目的匠人,是否说出了南方等地百姓的真心之言?
魏朝立国之本,为民。
如今朝堂上争权谋变,连天子都需韬光养晦,哪还有人顾及百姓忧乐?
急雨渐收,温棠免不了被寒风袭扰,她敛起神思,转头对另一个人开口。
“你是新任盐官,总要了解这些匠人的工序,趁绣衣们不在,你问问吧。”
裘明淑站得远些,没能听清她和老者的交谈,倒是知晓那孩童一直在等温棠。
此时难免有些讶异,“你要他等着,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