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暮春急雨(一)

二月初,早春时节,南都等地冰融雪消,女官们自建邺前往地方赴任,时任三月归来,由品级功勋再任官职。

春雷声声催震,车辇中的四人相顾无言,幔帐外传来丝丝雨气,沁湿着她们的眉眼。

朝中委任女官后,便下旨让她们自行安顿,这是自那日后,四人第一次相见。

盐渎县税款一事,明面上负责监查的是建邺派去的绣衣使者,实则与新上任的官员们脱不开干系。

温棠委任的均输官,掌管调均报度,输漕委输;王贤委任的均输监,负责监督均输事宜。两人必定要跟进案子,查找税款的去向,待三月期限一过,她们要将这笔税款补齐,再次均输至国库。

更别提裘明淑被委任为盐官,盐渎县大多税收皆为盐税。

三人无论立场如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仅有武将之女出身的赵檀,得了个好职位铁官,掌采铁或铸长的事宜,倒是与税款一事无太多牵连。

垂幔上金铃频频作响,虽不令人恼怒,却让人心乱如麻。

赵檀性情直爽,受不了沉闷,直言道:“这么下去不是法子。莫说其余女官们等着瞧咱们笑话,盐渎县税收一事非同小可,我们既然同被遣派,该当一心才是。”

她言辞诚恳,面露焦急,连忙再叹了一声。

“归根结底,眼下我们正该放下成见。”

这话是对另外三人说的。

裘明淑自中书舍人宅邸时,就三番两次地针对温棠,众人虽不解两人有何旧怨,也明了怕是立场不同,今后水火难容。

至于出身名门的王贤,几人自那日离开宫中,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也逐渐发觉此人言论真假参半,不可全信。

温棠垂低着头,平静地将盏中茶水饮下,随后表明自身态度。

“赵檀父兄乃北都旧臣,我自会信她。税款一案与她官职并无太多瓜葛,她这样说,便是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已是十分难得。那日我在宫中时,便拜到直指门下,此案无论是谁的计谋,亦或是一场意外,只要能找到证据,直指必不会坐视不理,让我等受了委屈。”

赵檀刚摘下幔帐上的金铃,听到这番话险咬了舌头。

“你拜了那宦官为师?南都的人都说,宫中宫外属那些没根的……”阴险狠毒。

话到最后她硬生生吞下去了那四个字,车辇外随行的正是绣衣使者,她虽不欲参与朝中斗争,也不愿惹了麻烦上身。

王贤懂得弦外之意,连忙拂袖斟茶,笑道:“能有直指相助,自是极好。如今倒是没太多可隐瞒的了,朝中下旨推行女官制,最先得到消息的,自是建邺城中的世家大族们,想必裘女官也是知晓的。我家中亲长大多委任各地郡守和一些闲职,虽受世人敬重,但……时下叔父们想回到建邺。尚书省左仆射年近七旬,已有辞官之意,我若能有政绩,也好替家中亲长上奏表意。”

“怕是不少女官,和我有同样之机遇。”

赵檀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明了两人话中深意。

温棠拜卫桓为师,投靠的是何后一派;而王贤出身世族,自是张党的人,又言明许多南都世族出身的女官,实则都是张党暗中安插的眼线。

两人背后势力,待三月期满回到建邺,更难以隐藏,不如今日直抒其意。

这一席话,实属交心之言。

温棠握着那盏新斟的茶,抬眸望向角落的另一人。

张党的人暗中联络世族女官不足为奇,自那日卫桓将净瓶之水泼向她,便明了王贤与她谈论官袍一事,曾有人暗中授意。

盐渎县税款一案,乃尚书省多年布局,天子亲自下旨让王贤辅佐她,为得就是让张党有所顾忌,琅琊王氏之女难成弃子,此乃权衡之术。

王贤既为张党的人,本不可信。不过中书舍人宅邸中朝夕相处,让她有了新的看法。

那裘明淑呢?

作为盐渎县新任盐官,无论背后势力是谁,裘明淑都不能栽到这件案子上。否则苦心经营,一朝毁矣。

帐幔飘动间,裘明淑察觉到了几人视线,淡漠疏离的脸上浮现一抹嘲意,旋即她望向了另一侧的温棠。

“这些日子来,你住在何处?”

温棠颇为意外这样的询问,平声答道:“建邺的相府许久未曾住人,我自是住在曾外祖家中。”

“是吗?”裘明淑笑笑,面庞却寻不到半分喜意,反而看向她的目光里,哀伤又羡艳。

“你知道吗?我们的阿母,曾是刘家最要好的姊妹,幼年时她们曾相伴而过。我阿母生前时常与我念叨,她最疼爱的妹妹,有了好的归宿。可是许些年来,我们竟然从未见过,你不觉得奇怪吗?亦或是,你的阿母,从未提起过这位长姊?”

温棠眉头紧蹙,偏头看她道:“我的阿母曾提过,但我们的确不曾相见。”

裘明淑笑了几声,感慨般叹出口气,那双眼眸望向帐幔顶处。

“你定然见不到我,刘谨权连大门都不让我的阿母进,更遑论是我?整个建邺城里,我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你。”

赵檀眨了眨眼睛,插嘴道:“闻你话中之意,你怪罪御史中丞厚此薄彼,所以才几次三番针锋相对温女官?这是否太不讲理了?”

温棠忙伸手摇头,未等她开口,裘明淑已然攥拳怒视,末了,她却没再解释下去。

“你就当我妒忌吧,没什么不好的。”

温棠凝视着那双眼睛,试图透过其中情绪寻到真正的缘由。

“我不太明白,你恨的人不是我,阿姊。眼下税款一案,无论如何,还请阿姊放下成见,我等才能从盐渎县全身而退。”

裘明淑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却亢自咽了下去。

“也好。”

其余两人眼神交接,没再顺着话头说下去。

二月初的南都,比冬日好不到哪里去,春雨频频,道路泥泞难行。车辇中除却炭火,还备有取暖用的被褥,不过是赵檀自个儿带来的,她不拘小节惯了,见几人无话,直躺在辇中一侧,全然不顾举止,猛地钻进被子里。

王贤见了就笑,往熏炉里添数枚炭火。

……

从建邺去往盐渎县的路程,只需两日。自绣衣使者奉旨入广陵郡内,当地郡守便吓得两股战战,生怕税款一事祸及自身,连写了数封书信,可惜卫桓一并销毁,连拆开的意图都没。

丝丝急雨下,雾霭氤氲众人眉眼,盐渎县县令提袍奔走,生怕怠慢了前头骑马的人,连忙俯身跪地。

“下官见过直指,县衙各部已遵朝中意思,将上任均输监缉拿入狱,询问均输官自戕事宜,还请直指验看。”

盐渎县县令年仅四旬,却体态臃肿,满脸横肉,从外形上就能看出,此人必长期浸于酒肉享乐之事,步履虚浮踉跄,说话时也习惯察言观色。

倒是他穿着朴素,全然瞧不出富贵,城门口来迎接的县衙各部也一副请罪的姿态,让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卫桓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旋即俯身轻道:“于县令有心了,县衙里准备的如何?”

于田眼睛急转,连忙抬头巡视,他顺着卫桓的视线看见车辇里的几位女官,先前那点恐惧顿时消散,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

“直指可是在担心,县衙安顿不好几位贵人?还请直指放心,下官已摆好酒宴,正欲为女官们接风洗尘,待一身劳累散去,才能查清税款一案,还下官的清白啊!”

这番话滴水不漏,奉承到极致,明面上提到的是新上任的女官,实则是在讨好奉命监察的卫桓。

盐渎县丢失税款,上任均输官畏罪自戕,这是大事。于田作为县令脱不开干系,待案情查办清楚必会问罪,这样的戴罪之身,一身穿着朴素,示意部下前来请罪,又做了“接风洗尘”的准备,倒让人不能小觑。

于田话音稍顿,见旁侧牵马的绣衣示意自己起身,更觉建邺城中令百官闻声变色的卫桓,时下满意这样的场面。

“下官原以为,直指手眼通天必定心狠手辣,想来也有柔情的一面,会担心几位贵女。还请直指放心,下官备好了……”

话音未落,卫桓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拍手示意后方的绣衣使者们向前。

“接风洗尘?好事。”

卫桓翻身下马,持腰间节杖指着他脖子继续道:“女官们去了,我就不必去了,带我到你们这儿的煮盐亭场,就现在。”

于田急汗直下,憋回去的那几句话险些让他咬到舌头,再回过神来,余光中皆为持刀绣衣,使他浑身震颤,顿时言语磕绊。

“今日恐有急雨,直至不如等到明日,下官……”

温棠自辇中步下,眉头紧蹙地望着两人。

盐渎县县令犯了卫桓大忌,一个甘身自苦的人,最厌恶之事莫过于贿赂。但她仍有不解,南下一路所闻,皆为绣衣使者铁面无私,才能掌这样的权势,县令虽是小官,也不至于闭目塞听,为何意图行贿卫桓?

便是惧怕罪责,也不该如此行事。

未等她再作细想,绣衣使者便捧着一金玉匣子走至县令面前。

卫桓望着于田不解其意的那张脸,笑道:“于县令不妨打开看看,这是本官特地备好的薄礼。”

话音恰好与雷声重叠,吓得于田此时汗如滚珠,混入鬓边雨水,哪敢接下,连忙谄媚道:“还请直指海涵……下官不敢,不敢。”

卫桓冷笑数声,懒得继续听下去,手中节杖敲在水洼的霎时,旁侧绣衣便将金玉匣子怼在了于田脸上,甫一打开,血腥腐烂的味道便直冲而出。

金玉匣子里盛着的,分明是一对人的眼睛!

于田肥胖的脸颊颤抖不断,他吓得涕泗横流,急冲冲地左右踱步,不顾地上泥泞,连忙跪下磕头。

“还请直指留情!下官并不知税款的去向啊!都是郡守送信而来,让下官这番行事,说能保我一命……下官实在是……”

卫桓偏低着头,余光暼着县衙各部的官员,“广陵郡郡守自昨日,已在去往诏狱的路上了。一地郡守不该犯这样的错,底下的人徇私枉法,竟能丢了税款,挖他两只眼睛不为过。”

“你说呢,于县令?”

阴恻恻的语调使得所有人浑身发冷,于田瞠目结舌,伏跪在地不敢出声。

赵檀嗓子发哑,小声询问:“卫直指昨日还曾收到郡守书信,到底是何时挖了他眼睛的?”

“嘘。”

温棠摇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卫桓。

她先前思索的疑问有了答复。

盐渎县县令这番行事,是授郡守之意,而卫桓早就知晓。

绣衣使者在南都等地,当真手眼通天,并非虚言。

自天下平定后,各地郡守虽不像前朝那般手握重兵,也是人中显贵才能担任。盐渎县丢失一月税款,案子自是要审的,只不过……

令谁也未曾想过,卫桓竟会在定罪前,就挖了郡守双眼,以儆效尤。

卫桓踢了踢那身横肉,没再说话,随意指派了一位县衙属官,命他领着绣衣使者前往煮盐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