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前殿虚掩着正门,四下弥漫呛人的檀香。宵飞练从暗处竖起瞳孔,慵懒地抻了个懒腰,旋即冲得珠帘哗哗作响。
执礼宦官站在门外惊呼数声,神情不快地指挥奴仆们,“赶紧抓住这畜生关一关,到哪儿都这副德行,仗着自个是御猫,愈发目中无人。”
殿旁候着的奴仆们眼神交接,几道视线虚落至温棠身上,却不敢多看,忙低头捕捉。
温棠停步在殿外,没理会执礼宦官言语中的挑衅,透过门扉缝隙,疑惑地望着香火缭绕的白玉观音像。
前朝时期尚清谈,倒有一部分宫人喜佛教。毕竟乱世动荡,每有君主上位,都要屠杀前朝子孙,心底生惧,总怕自身得因果报应,想求得神佛垂怜。
但天下平定后,宫中鲜少有人这样做了。
先帝乃是仁君,从未屠杀过他国王室子孙,何后身为发妻,许些年来也不曾残害王嗣,天子年仅四旬,虽何后执意垂帘听政,倒也不曾真正夺取帝权。
温棠私以为,何后与前朝擅专的太后并不相同。南都百姓贫苦,与张林二党之争脱不开干系,近些年胡人也不安分。朝中上下何后若能主张,便不会推举女官制,在朝堂上刻意招揽她,若因百姓心中生愧,轮不到深宫中的何后。何至于恳求神佛谅解?
若何后推举女官制有意夺权,最不该招揽的人便是她。
执礼宦官咂摸着嘴,不满地道:“温女官,还请跪地等候吧,殿下恐是累了,需歇息片刻。”
温棠眉头轻皱,刚欲跪地,殿中便走出一人阻止了她。
卫桓把玩着虎符,指道:“你刚在看何处?进来说话。”
执礼宦官见到他,连忙躬身低头,忍着心中怨念指挥奴仆们。
“真是没用,都下去吧,连个畜生都捉不住。”
说完,他避开卫桓的视线,走到温棠身侧,低头道:“温女官,日子还长着呢,得罪了宫中的人,没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温棠偏低着头,没否认这句话。
她心思敏锐,已能察觉执礼宦官那日回宫,难免在何后面前谗言挑拨。何后既在前殿供奉观音,必不会歇息在此处,卫桓唤她进去,想来何后心有不满,不欲现在见她。
温棠迈步而入,才发觉前殿除却这尊白玉观音,竟真设有床榻案几,其余饰物皆潦草朴素。她心思一转,猛地将目光投向卫桓。
“此处乃直指寝殿?”
供奉观音的人是卫桓,那一切就说得通了。绣衣使者刀下冤魂,怕是已不计其数,她所知者譬如中书舍人……
不过卫桓宦官出身,爬到这样的位置早已富贵滔天,为何会起居朴素?
卫桓面色阴冷,没给她细思的机会,站在昏暗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觉着我供奉观音,是为了赎罪?”
“下官不敢。”
温棠心中一颤,有些惊讶他的敏锐,不卑不亢地道:“只是略有感慨,原来宫中也有人信佛。想来经直指查办的案子,无论是否有冤情,那些人都能早入轮回,不至于在阴曹地府受苦。”
卫桓神情一凛,闻她言语暗中所指,嘲道:“经我手的案子尚能入轮回,可惜朝中案子尚书省揽去的不少,经由牧尚书手的人,怕是被摧残折磨,身子都难以入土。”
“你说呢,温女官?宅邸中有多少尸身,是被你埋进积雪里的?自古以来名臣都能流芳千古,可惜只有忠臣含冤而死。”
温棠知晓他的意思,道:“是下官僭越了。牧尚书所作所为,的确与我心意相驳,我坐在席位上,便愿为太后分忧,不欲中书舍人之事重演。”
卫桓见她态度转变,倒也不恼刚才话语里的交锋,只走向前直勾勾地看她。
“温棠,你忠的人,并非太后,更非天子。而是和你阿父一样,忠的是先帝。”
他说到此处,视线划过她难掩惊愕的脸庞,定在那尊白玉观音上。
“天子太后将你推到我门下,并非刘谨权等人,你明白为何吗?”
温棠听他笃定的语气,竟有了一分迟疑,“下官当要为天子、太后做事,自是归到直指门下合适。御史台本为清流,不好参与尚书、中书两省的事。”
“是吗?”卫桓暼了她一眼,“你在中书舍人宅邸里所做之事,处处透着慈悲怜悯,你和北都那些旧臣一样,把这世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如同先帝一般仁爱。可这里是南都,你这样就错了。今日你能坐在席位上,不过是有人推了你一把。”
“错了?”
温棠听到此处,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不忿,可她并非愚钝之人,连日来所经历的一切,处处提醒着她,想在南都朝堂立足,为天子达心中所愿,必会深陷其中。
就像中书舍人之祸,虽是朝堂局势所趋,也与女官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没有比这样的下马威更有威慑了。
温棠生咽了口气,轻道:“忠君爱民怎会有错?至少下官不欲成为那样的人。”
她没去指明话中之人是谁,卫桓也猜得到。
他慢条斯理地望了她一眼,拿起供台上的净瓶,猛地将无垠之水泼在她的官袍上。
温棠闪躲不急,殿中并无炭火,那处不明显的暗污被洇湿后,不消片刻便结成冰霜。
“直指何意?”
卫桓的眼神冰冷,顿了顿道:“女官里定然有人将官袍的事告知你了。倒也好,其实朝中上下倍感好奇,温丞相之女能有几分骨气,碰到昔日牧尚书遭遇,是否也会大改性情,步步为营,心狠手辣,只为筹权谋变?”
他讲这话时,紧盯那双明眸,有意要看她接下来的反应。
温棠眼眸一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才明了他此举的意思,脑海耳边回荡着的,皆为来到宫中前,车辇里听到的那句话。
“牧尚书的官袍能落到你手上,知道授谁之意吗?”
那时她并未深想,只以为是张党计谋。毕竟她的阿兄牧闻,早已变了模样,张启此人见她来到南都,必要再三试探兄妹情意。
可她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缘由。
连王贤的话也有人授意。
“所以三年前,他是被迫拜到张启门下的?”
温棠身形恍惚,紧攥那块润湿冰冷的暗污,视线从卫桓脸庞逐渐落至白玉观音像上。
一字一句地再问:“他是被迫的吗?”
卫桓料到她反应激烈,继续问道:“朝中上下两次试探你们兄妹不过是小事,牧闻亲手将你置于自顾不暇的境地,难道你不怨恨他吗?”
“小事?”
温棠难以置信地摇头,第一次生出了对南都朝堂的厌恶,这份厌恶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偏偏又不能表露,教她苦不堪言。
南都朝堂两次在新官入仕前当殿杀害忠良,那不仅是朝中局势所趋,也不仅是下马威,更是对北都来的人,谋策良久后的立场试探。
背弃人性,残忍至极。
甚至他们都在等着她的反应,像是在看囚笼里的困兽。
她忽地有些不太明白,难道这些事情,曾外祖与柳白等人,甚至沈宴,都看不透吗?曾与她谈论百姓所愿的天子,也视而不见吗?不……倘若天子无愧,不至于推举女官制。
为何三年来,北都从未接到过书信,难道是阿父故意隐瞒了她?
南都朝堂的荒诞残暴,毫不遮掩地展露在她面前。甚至再三提醒她,她也难以独善其身。
卫桓打量她良久,言语中透露几分应有的不快。
“我原以为温丞相之女定然聪慧至极,可惜,倒生了与御史台那帮老顽固一样的脑袋。你想拜在我的门下,还不明白自身立场吗?”
温棠低颌,浑身震颤,教人难以看出她情绪,未等眼前人再言,她已伏跪在地。
“学生愿拜在直指门下,请直指教我。”
卫桓看着那身官袍,忽地笑了出声,只感一阵讽刺。
竹林四友其中三位子嗣,两人同穿一袍,都摒弃了曾经那身傲骨,就连沈宴拜在林涛门下,也不过是为了对付牧闻,昔日亲长教导,心中所向忘得一干二净。
她选择了和兄长们同样的道路,对于何后而言再好不过。
“罢了,起身吧……”
卫桓话未等说完,她已亢自起身,给出了让他意外的答复。
“我拜直指为师,并非为求权势地位。是因为直指和朝中上下的人不同。”
卫桓动作一顿,殿外雷声催震,顷刻间熄灭了烛光,大雪纷纷袭入,吹拂着两人衣袍。
“这几日来,我也曾听闻过直指的事。有人说直指耳目遍野,手眼通天,对外打压朝臣,对内排除异己,谄媚惑主,才有这样的地位。”
温棠话音稍顿,接着道:“时至今日,我才方觉,那并非为真。直指乃河南人士,入宫前遭受战乱饥荒,而今河南郡旱灾频频,民不聊生。赈灾钱款出了差池,宫中内外却仍旧奢靡,丝毫不受影响。只有直指身居高位,却起居俭朴,供奉观音……”
“直指分明是在自苦。”
“这世上权势滔天,甘愿为百姓自苦的人,除却先帝,仅有山亭侯牧衡。怕是世人从未想过,直指也是其中之一,毕竟直指是宦官出身。”
温棠的坦然令人感到刺耳,殿中帷幕后头一阵窸窣响动。
卫桓下意识紧握她手臂,另一只手止住了暗中藏匿的绣衣使者。
“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吗?南都朝堂容不下你这样的人,我也不需要这样的门生。”
温棠轻道:“有人曾告诉我,直指和这红墙深宫格格不入,倒与我有几分共通之处。那时我尚不解其意,时至今日窥得冰山一角,才敢有所猜测。”
剩下的话语,两人没再说下去。
卫桓先前的试探挑拨,不过是受何后之命,告知她牧闻昔日遭遇,要的是她明白——
她想依附何后势力在朝中立足,必须像当年的牧闻一样,摒弃北都学到的一切,当个听话的棋子。
温棠却执拗地打破了。
世人对卫桓此人的评判,堪比前朝霍乱朝纲的十常侍,绣衣使者所作所为,她也亲眼所见,的确残忍至极。她却窥得卫桓尚未堙灭的人性,不过就是想表明一件事。
她仍然坚持心中所愿,来到南都入仕,只为忠君爱民。
依附何后不过是权宜之计。
殿外传来阵阵惊呼,天雷作而大雪应,自古以来都被史官记载为不祥之兆。
执礼宦官一路小跑,在外喊道:“直指,后殿那头惊慌不已,急寻你去……”
卫桓松手,阴冷如鬼魅的脸上神情莫测。
再张口时,好似有了些许动容。
“你有点意思。但要记着,日后你受千夫所指背后无人时,不要觉得我会为你做些什么,哪怕你是我的门生。”
温棠闻言便笑,俯身对他一拜,“学生多谢直指。”
他肯收她,这就足够了。
前路漫漫,来日方长。
执礼宦官在外频频观望,听不清两人之言,急雪冬雷使得何后惊慌,再见不着卫桓,怕是连他都得受罚,此时恨不能进去寻人,偏又惧怕绣衣权势。
殿外人犹豫之时,温棠已转身欲离,刚迈步的霎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话。
“牧尚书是否被迫,无人能知,绣衣使者日夜监视,也不得他半分情绪。许些年来,我只在太极殿中窥见他桎梏你手腕时,依稀得见几分情绪。”
“你想在南都朝堂有所作为,绕不开他。”
温棠身子一僵,承着雪落走出前殿。
是啊,她绕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