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袍染血(七)

“牧闻!”

沈宴忍不住蓦地起身,眼中赤丨裸的悔恨连观者都看得清楚,他走至两人身侧连忙伏跪。

“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牧尚书隐而不发,盐渎县一事震惊朝野,实乃大事,该由朝中派人监查。并非新上任的女官们能解,臣愿前往!”

文帝僵着身子,视线直逼牧闻面庞。

广陵郡不安分他是知晓的,朝中迟早会清算与当地官员勾结的几人,不过一月的税款,尚不至于牵动整个朝堂。如此精妙的“巧合”,需从多年前布局,

饶是他也震惊,牧闻竟会用在温棠身上。

沉吟片刻他才道:“孤是要派朝中的人去查,上至郡守下到死了的均输官都要查个彻底!但是沈宴,这人不能是你和牧闻。”

“陛下!”沈宴抬首,攥着朝笏的手颤抖不止,偏头望向那身官袍的嘉瑞纹路时,脸颊难以自控地抖动,心中的怨四散蔓延。

牧闻远比他以为的更薄情寡义。一个不忠君、不忠国,背信弃义的人,怎能期许他念及旧情?

沈宴生吞下一口寒气,道:“陛下,臣曾委任过司农属官……”

天子仰头叹息,伸手止声,目光望向珠帘御座处,“交由卫桓吧,监察一事除却御史台,绣衣使者们再合适不过。”

何后忍下怒意,心绪急转,紧握御座旁侧的凤首雕纹,“朕觉得尚可。”

沈宴欲语,林涛及时的咳嗽声,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文帝静默伫立,嗫嚅良久,才望向兄妹三人的方位。

“温女官,孤的旨意,怕是不好收回了。”

殿外袭来的寒风倏地停了,站在侧方的女郎眉头轻皱,露出一道释然的笑意,那双怔红的眼划过旁侧人的脸颊,没存丝毫的留念,只见她俯身而跪,音调里夹杂着些许震颤。

“臣必能不负所托。”

温棠眼底蓄满的泪意,在张口的一瞬变得干涸。

或是见了他的绝情所致,或是见了那张毫无情绪波动的脸后,萌生了几分悔意。

兄妹情深并非虚言,那是自她出生起,陪伴十二载的日月。以至于南下一路的彷徨无措,每每听闻有关他的事,她总能找到借口在心底为他辩解。

如今,却变得甚为可笑了。

她终于得以所愿,与曾经最敬爱的兄长并肩而行,可是这一次,无论做谁的棋子也好,怎么去观摩朝中局势也罢,未等她亲自决断,他便亲手拽下了她。

尚书省背后的门阀势力,不愿女官们来搅这趟浑水,也容不下她。

注定以后,他们要以敌人的姿态相见。

温棠亢自想着,双手轻颤抚至官袍落血处。

那道中书舍人家中女郎留下的血痕,已被浣洗一新,唯独剩下的,是一道陈年旧污。

温棠也忘了,是否那日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时,脑子变得混沌,故意留下了这块污秽。这身官袍两次染血,曾经的主人准许那女郎找到阿母,或许的确如她所想,是因为心中生愧。

缘由里,一定不曾有她。

温棠自嘲轻笑,不明确自己的心,为何会对早有所猜测的事,生了几分莫名期许。

末了,她起身抖平官袍,退至刚刚不肯跪坐的案几处。

“臣虽位卑言轻,日后愿为陛下、殿下分忧。”

这样僭越的坐席,乃太后有意设下,其本意为招揽。天子尚需在暗处,她想在南都朝堂立足,必须依附其中势力。

天子默允,高望引路,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

朝堂谋变,不含私情,连天子都不能置身事外,更遑论是她。

她大抵领悟的不算晚。

何后喜形于色,满意点头笑道:“温女官尚可放心,有卫直指监察,必不会教你受了委屈。”

太极殿恢弘而静谧,众人神色各异地对望。

眼下何后既与林涛做戏,摆明了立场不再偏袒张党,又有招揽温棠之意。牧闻、张启师生二人竭力布局在后,朝中势力争夺水深火热。此时差绣衣使者们监察此案,帝王谋以制衡,实在巧妙。

毕竟卫桓是何后的人。

尚书省底下官员惴惴不安,偏偏牧闻、张启二人毫无反应,角落里突兀地咳嗽声,巧妙地吸引了视线。

文帝“咦”了声,指向远处问道:“那是何人啊?”

卫桓自珠帘御座旁迈步,说道:“回陛下,此乃江左裘氏女郎。女官们被安置中书舍人宅邸后,断吃食炭火,许是她命不好,感染风寒卧榻不起。”

“胡说!”

文帝神情莫测,视线偏移至牧闻脸上,“孤一直觉着,牧尚书处事最为谨慎,怎会出了这样的差池,没能安顿好女官们?还是牧尚书对女官制心存不满?”

这番话使得朝堂上下为之一颤,三省官员的心提了再提,免不了揣摩圣意。

天子之怒,是否为了何后而针对牧闻?毕竟此事可大可小,全凭天子意念决断。

张启等敏锐之人,反行其道,视线不由得转至帝王身上。

自下旨推崇女官制,堪称懦弱的天子,性情愈发难以捉摸,竟隐约窥见先帝身影,转机出自何处?

未等有人细思,牧闻便伏跪开口。

“臣不敢。臣近些日子查抄中书舍人旧宅,被滋事烦忧,有所疏忽。臣愿自罚三月俸禄。”

文帝闻言并未追究,指着远处角落道:“既如此,着裘氏女郎为盐渎县盐官。若她气运好,也能和温女官等人立功。”

裘明淑浑噩中伏跪,开口急喘不止,强撑着领旨谢恩。

赵檀坐在旁侧,眼见着连裘明淑都被委任到盐渎县,急得坐立难安,又苦于官职低微,硬是憋得脸颊通红。

文帝瞧着有趣,随意指道:“再着此人至盐渎县,四人足矣。孤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尚书中书两省官员听到这儿莫名松了口气,此等随意指派,放在帝王身上不为过。先前的制衡驭下,借题发挥,才教他们胆战心惊。

“臣等恭送陛下殿下……”

恢弘的太极殿内,众臣躬身举笏,直至视线中寻不到玄色龙袍,御座珠帘不再摆动,才缓缓往殿外走去,忍不住小声争论今日之事。

沈宴堪堪忍住怒意,在林涛的示意下快步离去。

官袍窸窣响动,温棠心中惦念着曾外祖,她来到建邺后,还从未与其见过,甚至记忆都有些模糊。她能浅显了解南都朝堂,全仗那封书信,必要亲自道谢,更需将阿母嘱托的家书递交。

刘谨权伫立原地,身后是柳白等人,似刻意在等她,并未着急离去。

温棠提袍而立,案几相隔不远,急行使得她脚步踉跄。那声惊呼尚未出口,药香氤氲在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扶住了她。

她抬首,撞入牧闻深邃的眸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迅速蔓延开来。

并非是她的错觉,若不足全心全意观测她行径,根本难以察觉这几分踉跄恍然。

他的目光,究竟何时不再空洞,反而落在自身了?

两人错身而立,旁人视线不得看出其中变化,以为兄妹二人相顾无言,温棠该当失意万千。

赵檀挽着王贤胳膊,有些情急地四处观望,略提声调唤着。

“温棠,这!我们在这儿……”

温棠闻声回眸,意图拉回自己的手腕,偏偏旁侧人桎梏着她,断没松手之意。

“下官多谢牧尚书出手相扶。”

“二哥,你该松手了。”

轻柔温和的音色下,略带着几分失落与释然。

温棠并未顺着刚才的念头想下去,曾经的情意早被背弃,她该学会忘却了。

他观摩自身,大抵是出于政敌间的打量。

牧闻没有回头,听见她言“二哥”的一瞬,眉峰蓦地紧皱,旋即松开紧攥的手。

温棠轻抚泛红的手腕,没留给他任何眼神,径直地走向另一侧。

“曾外祖……”

“阿棠。”

女郎与长者的交谈逐渐隐于风中,直至外殿后侧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才堪堪拦下一行人。

“温女官,太后宣你入长乐宫觐见。”

烛火摇曳的殿内,辰末天光接入,唯有一隅因增添案几坐席,使得旁侧晦暗不明。

卫桓站在角落把玩虎符,没亲自宣下何后诏令,反而紧盯那片阴影。

牧闻察觉到暗处的打量,面庞毫无情绪,将手负在身后,转身离去。

偌大的太极殿内,仅剩下些许扫洒的宫人,职位稍高些的绣衣使者不解询问。

“直指在看什么?”

卫桓手中动作一顿,似有所指地道:“没什么。手攥得久了,总有点暖意,与这冰冷的朝堂格格不入,倒教人心生贪念。”

“贪念?”绣衣使者并未见到那一幕,不懂他话中深意,却也不敢细问。

卫桓轻笑了声,吩咐道:“今日牧尚书离朝,并非左手负后,而是右手。将这件事记下,待会儿告知太后。”

“是。”

绣衣使者不解其意,继续发问:“直指不亲自去往太后那头吗?”

卫桓脸色阴冷,飞过去一道视线,“你以为太后真想见她?得咱们这头教好了。”

“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