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袍染血(六)

走出府门的这段路,赵檀紧紧箍着两人的胳膊,小声呢喃着。

“我总觉着奇怪,裘女官何必做到这般地步,面圣染病,毁得不是她自身仕途?”

聪慧如王贤,此刻也难下定论,只得提起另一件事。

“今日之后,你我三人恐要分别,温女官需再三小心。裘家在江南早已没落,家主为投机取巧之辈,其家中男子骄奢淫逸,仕途不顺,全仗姻亲,才保得地位。只不过其家中女郎姻缘混乱,张林二党底下的人,皆为夫婿,连同你曾外祖家也是姻亲,裘家立场实在摇摆不定,又不甚清白。”

王贤语重心长地再次嘱咐,“裘女官对你之敌意,无论是否为她所愿,大抵绕不开其家事。”

这样公知的辛密事,除却常年生活在建邺城中的世族,其余人很难知晓。温棠的曾外祖就没在信中提过,不过要是差人询问,多半能得到同样的答复,王贤无论立场如何,都不至于欺骗她。

温棠顿步,对她行了一礼,“多谢王女官,这样的事,恐再难有他人提点。”

“我也觉得。”赵檀的眼睛里似有光亮,“王女官,你也不一样,和传言里的世族女郎不相像。”

寒风吹得衣袍作响,三人相视而笑,藏在衣袖下的手悄然紧握。

夹道里积雪覆地,落梅被马蹄踩得泥泞,女官们陆续上了宫中备好的车辇。

卫桓骑着马走在前头,随着寒风掀开车幰,阴冷的眼神忽落在内侧,望见那只素手不断摩挲着衣袍,神情中逐渐有了几分嘲意。

“牧尚书的官袍能落到你手上,知道授谁之意吗?”

温棠动作一顿,猛然想起王贤那晚的闲谈,女官们早在分发官袍时就有了龌龊。却实乃小事,不值得让宫中贵人关注。

建邺城中的动静,倒是逃不过绣衣使者的眼睛。但卫桓能主动提及,想来并不像王贤话中所言,是宦官们堪堪凑齐的,这其中定有缘由。

“直指以为是何人?”

卫桓用节杖挑起车幰,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做声,留下一抹意味不明地笑。

……

辰时三刻,女官们自止车门而入,承着朦胧细雪,再次伫立在太极殿的金阶前。

氤氲雾气下,那些纤细的身影止不住地震颤着,并非因为寒冷、恐惧,她们面容上沾染的更多是迷惘。

九品中正制推举的官员,历朝历代都有品第之分,自她们出身才名来讲,大多都可直接入仕。隐隐有前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倾向,但朝中的旨意却模糊了她们的出身,甚至可以说模糊了品第。无论是谁,皆要下放地方为官三月,才能回到朝堂再行评判。

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先例。

今日之分,恐能看出差别所在。

“外殿宣女官们觐见——”

随着一声声通报,温棠提起官袍迈步,太极殿内目光所及处,皆为玄色官袍,仅有其上纹路、腰间印绶昭示官职不同,女官们绯红的官袍在其中格格不入。

殿中寂静,却能察觉数道视线投来。

温棠停在中央,径直伏跪行礼,“臣等参见陛下、太后。”

“免礼,都起来吧。”文帝威严疲惫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女官们扶袍起身,刚抬头便见内侍高望领着数位宦官笑脸相迎,引领她们跪坐在殿中后方。依照礼数,她们不可随意交接,甚至不可平视对侧官员。朝会庄重威严,失礼便是对天子不敬。

高望神情莫测,轻点眼前人手臂,止住了她抬步的动作,直至所有女官落位后,才引她往旁侧走去。

“温女官,请吧。”

温棠得见金印紫绶的官袍时,不由得脚步微顿,忙转身弯下腰去。

“陛下,臣无确切官职,案几设在此处,恐是僭越了。”

余光中,玄色官袍上的嘉瑞纹路微动,牧闻情绪喜怒难辨,持笏的指节轻叩,仿佛并不在意有人的案几能设在他上方。

南都尚书令,虽明面上掌管尚书省,实则已为朝中右丞,和中书监林涛一样,统领朝中决策政令。能在南都朝堂压他一头的,恐怕只有他的老师张启。

张启坐在对侧,把玩着玉笏,视线直落二人身上。

文帝从龙椅上起身,呵声道:“高望?孤还以为你这位置为相父而留,现下岂不是叫温女官为难?”

“奴不敢!”高望浑身震颤,连忙伏跪在地,额上汗水直流,却说不出一句话辩解。

反倒是龙椅旁的珠帘后,传出一道声响。

“好了,就此落座吧,朕赦你无罪。”

何后抚摸着怀里的宵飞练,隔着珠帘都能望见她的笑意。

文帝轻瞥后方一眼,轻道:“罢了,就依母后之言,你坐下吧。”

温棠身体僵直,垂低着的脸庞眉头紧锁,未等她再作细想,上方又传来一道话。

“你不愿坐,那就站着听。”

文帝语调高升,接着道:“众卿觉得,该委派女官们何等官职?孤一直觉着,能处理地方要务的人才,才能回到朝中为孤、天下,以及百姓分忧。”

殿中文武闻言忙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

何后不置可否,轻哼了声说:“朕听闻中书监前些日子告病,原是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书信。究竟何事,让爱卿急病卧床?”

温棠低头伫立在原处,并未有所动作,闻言才察觉旁侧案几的空位竟有了人。

林涛闷咳轻声,持笏垂头,俨然一副悲痛模样。

“殿下有所不知,荆州太守与我少年交好,同为丞相门生,不过年仅四旬便重病缠身。寻到神医,方保下性命。我闻实在难过,正巧赶上风寒,因此一病不起,近些日子才好转。怕是他已有辞官之意,奏折不日将送来建邺。”

身为中书监的林涛告病在家,竟因这等缘由,朝中官员眼神交接下,心领神会。

未等何后将戏做足,张启却突地开口。

“臣觉得不妥。太守之位古往今来皆为重中之重,需掌兵权调动,并非学识渊博就能胜任。更何况荆州太守……陛下既有意下放她们到地方历练,却只有三个月。届时又要官员调动,百姓不知此事,必将惶恐。”

张启言下之意,想让女官们掌实权,何后和林涛实在操之过急。

温棠目不斜视,心中却疑惑万分。

曾外祖的信中曾提过,张启与何氏一族来往密切。

何后并非天子生母,前朝战乱频频,天子生母早崩,何后随之抚养。何后祖上为江东世族,因北都朝堂忌惮前朝太后干政,多年来几经打压何氏一族,如今朝中能再现何氏身影,与张启脱不开干系。

张林二党相争,何后应是偏向张党的。怎会在朝堂上与林涛一唱一和?

女官制既是何后与天子的意思,眼下再看,朝中势力仅有张党不愿了。

何后倒也不恼,挥了挥手示意林涛退下,语调中俨然有几分冷意。

“依张常侍之言,该委任何种官职?”

张启持笏说道:“臣乃一介散官,地方事务并不知晓。眼下朝中除却御史台,臣觉得唯有大司农属官合适,不易起争端,派到地方方可历练。”

“哦?”何后秀眉紧蹙,直坐起身,“大司农何在?”

张启的一段话,使得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文武百官此时顾不得礼数,连尚书省属下官员都面露疑惑。

大魏分为南北两都后,南都官职与北都差别甚大,唯有掌管财政的大司农,南北两都仅有一人。此人出身陈郡谢氏,谢氏一族从未参与过张林二党之争。

御史台为朝中清流,其中官员多为陈郡谢氏出身。

令朝中上下疑惑的是,就算是各地司农属官,执掌的也为财政要事,并且又在两党争执外。

何后、林涛二人心照不宣地提到太守之位,张启既然驳了,又给出这样的答复,实在令众人不解,不免暗中猜疑三人关系。

大司农谢孝俯身,似没有嗅到朝中风波,言语间没有丝毫迎合,亦或是阿谀奉承。

“回陛下,臣属下没有要更替的官员,地方也没有。”

他这话回得是尚在沉默的天子,并非是珠帘在侧的太后。

何后面露愠怒,知晓其人刚正不阿,不欲与他计较,“朕觉得,张常侍之言可商榷,地方司农的确合适。”

文帝抱臂走动,视线轻落在张林二人身上,“林涛,中书省的意思呢?”

林涛思绪急转,多年来的斗争使他下意识觉得,张启此人必有所图。可惜前些日子他的确重病在塌,经过中书省的奏折也从未提到地方司农属官的事宜,更遑论谢孝本人性情刚强,必不会被张党等人所用。

他顿了顿,忙道:“臣也觉得可待商榷。”

温棠静默地观望朝中交锋,察觉到天子的目光落在自身,僵直的脊背下弯,不敢再用余光打量旁处。

文帝顿下步伐,再问:“柳白,你怎么看?”

官职指向大司农属官,门下省的侍中柳白,哪怕对张林二党做派极度不喜,也不禁有了几分犹豫。

“的确合适,臣暂且挑不出差错。”

三省官员眼神交接,太极殿内异常沉寂,自南下迁都以来,少有事务能使三省官员一统看法,偏偏说不出来的怪异。

只有陈孝一人不愿,“陛下,臣觉得司农属官没有更换的必要。”

张启慢条斯理地举笏,说道:“臣记着,徐州治下广陵郡的司农属官,资历颇深,眼下或许能提一提了。”

陈孝鲜少与他打交道,观其三番四次想要染指司农属官,已然有些恼怒,偏偏在他提到广陵郡后,原本想说的话皆卡在喉中。

“的确如此……但广陵郡地属江东,盐渎县在其治下,司农属官非同小可,日常往来皆为男子。臣觉得让女官们接任不妥,应派其他郡县里有资历的属官赴任。”

此番提议于情于理,何后却愈发不快。

“陈孝,你的意思是女郎们不如男子?朕与陛下提出女官制,为的就是打破先例,你言语里接连阻碍,意欲何为?”

陈孝并非能言善辩者,神情间焦急不已。

文帝回坐在龙椅上,挥挥手道:“行了,陈孝。你若觉着她们不行,临行前让你属下的官员再三嘱托。委任女官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就这么办吧。”

随着话音落下,旁侧候着的高望连忙上前,将圣旨拿到林涛案上。

自古以来,草拟圣旨的均为尚书或中书门下。高望察言观色上是个妙人,既看出太后与林涛关系非比寻常,不如就随了他们的愿,没送到牧闻手中。

文帝轻敲额头,遂道:“既如此,便从盐渎县伊始吧……”

林涛旁侧宦官忙磨墨递笔,未等天子再开口,何后怀里的宵飞练却猛地奔下,直冲为首站立的人。

温棠下意识地后移,虽面上未有惊惧之色,却再度引起朝堂上下的注意。

何后大惊失色,连忙道:“温女官,可曾有碍?那畜生被宠坏了,总是一惊一乍的。唉……朕每每看你,总能想起丞相,我原在北地几乎待了二十年,真是教人怀念。”

高望“哎呦”数声,差人到处捕捉,急得满头大汗。

张启没再出声,瘫靠在案旁,视线划过她时,略有几分玩味。

文帝不耐烦地皱眉道:“着丞相之女温棠,为盐渎县新任均输官,琅琊王氏之女王贤,为均输监辅佐其事。剩下的,你们门下省定吧。孤乏了。”

高望忙快步走至龙椅旁侧,“退朝”二字未等说出,眼见着太极殿中多了一人站立。

温棠似有察觉地侧首,那股药香瞬时倾袭入鼻。

他竟不知何时起身了。

牧闻轻掸官袍,在那片阴影里垂眸,凤眼里敛下旁人不得见的情绪,手呈一奏折亢自走至她身侧。

温棠承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回望抬头间,竟有几分回到幼时的错觉。曾几何时,他作为她最喜的兄长,总是这样静默地站在她身侧,从不会远去。

兄妹并立朝堂这一幕,饶是文帝也未设想过,太极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似乎都在等待其中一人开口。

官拜尚书令的牧闻,是否记着幼时情意,想为即将入朝的温棠求取圣意?

牧闻顿步俯身,开口落下的话语,却使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陛下,臣这里有一本折子,乃广陵太守快马加鞭刚刚传来,其治下盐渎县上月税款不翼而飞,盐渎县掌管此事的均输官恐是畏罪自戕了,今早被仆从发现尸首。”

“你说什么?”

何后挑起珠帘,神色震惊,片刻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跌坐怒骂,“牧闻,你究竟何种居心?这样重要的事竟然隐而不报,非要圣旨写了新任均输官才提及……”

何后气急,又指向另一人,“张启!”

“臣乃散官,一概不知啊殿下。”张启言辞间惶恐,不忘为牧闻辩解,“臣刚看见有内侍递给牧尚书折子,牧尚书想来并非故意隐瞒。”

广陵郡治下盐渎县,遍地皆为煮盐亭场,其盐税乃填充国库之首,当地司农属官实乃肥差,却也是最不能出差池的地方。

前任均输官自戕,税款不翼而飞,接下来倒霉的除却广陵郡守以及县令,首当其冲的便是新任均输官——温棠。

这道旨意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落下,实在太过凑巧。

太极殿内上至天子,下至内侍宫人们,心中那点猜疑期许顿时荡然无存。朝中聪慧之人已然明了,从张启提及“大司农属官”,怕是何后与林涛就落入了师生两人早就布局的陷阱里。

何后甚至没用到这颗看好的棋子,温棠便已陷入自顾不暇的境地。

权倾朝野的牧尚书,与其老师张启一样心狠手辣,根本记不得昔日的兄妹情深。党争这片浑水,他不但不护着温棠,甚至将她亲手拖入其中。

今日一事后,温棠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尚书省摆明了态度,不愿在朝中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