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日辰时初,天光熹微自紫金山峰现,宅邸中的女官们早已起身,用力刷洗着阶上血痕,不少人眉头紧皱,几欲作呕。
元辰佳节过后数日,朝中都未曾有旨意下发,除却夹道内巡逻把守的武卫军,女官们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官员,甚至宦官都没来过。
她们的存在,仿佛被遗忘了。
连带着所需的衣食,宅邸中冬日的炭火,都需她们自个儿解决。
赵檀将手中碎布一摔,上头血肉溅射四起。
“朝中定好的休沐,昨日就过了。查案的官员连委派人收拾此地都忘了?前庭积雪里藏不住这些血肉,别的不说,外头狗吠连连,武卫军管都不管。我好不容易才将狗洞堵上,要不然那狗吃了死人,下一顿就得吃活人。”
“嘘。”王贤轻拉她衣袖,连忙劝慰,“至少我们没受冻挨饿,总比今岁的百姓要好。等朝堂想起我等,委任到地方,估计过得不如这里。”
赵檀不情不愿地撇嘴道:“咱们不如百姓。若不是你出身琅琊王氏,亲长念着,给送来吃食炭火,咱们都得饿死。武卫军连门都不让出,咱们又不是罪臣,合该闹一闹。”
赵檀是武将之女,自诩皮糙肉厚,连续几日磋磨,都难以忍受,更别提其他出身世族的女官。她们大多从不亲自浣衣,不懂烹食自顾,不过四日,消瘦的身形便如浮萍般飘摇,仿佛被夺取了三魂七魄。
折磨人的并非是洗扫烹食,这些琐碎易学之事。而是触目惊心的残肢碎肉,摧残着她们的心智。
宅邸里人人自危,惶恐无措。
“怎么闹?”王贤替她将碎布洗净,“别忘了我们是奉旨入朝。”
一句“奉旨入朝”堵住了赵檀喉咙,那些心思不由得旗鼓偃息。
她总不能对天子不满。
赵檀搔首踟蹰,视线却落在旁处,“温女官,你不怕吗?我原以为你和王女官这样的妙人,定是见不惯血肉横尸的,可这几日来,都是你我二人将那些肉块埋在雪中……”
温棠动作一顿,通红麻木的双手上,沾染的皆是血污,她没有立即作答,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那身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衣袍,下摆上皆是污秽。
“温女官?”
“自是怕的,眼下大雪连日,冻土难挖,只得用积雪掩埋尸身,好让他们有个归宿。”温棠轻声回话,继续手中动作,“我这样做,图个心安。”
三人一时无话,明了她话中深意。
中书舍人获罪,不过是朝中所趋。家中无论主人奴仆,皆被牵连,确有冤情。如今她们身为朝中官员,不能为其辩解,实乃心中生愧。
赵檀点点头,拿起碎布擦拭血污,片刻后方觉不对,凑到两人面前低声开口。
“我其实……没那么愧疚,我只是可怜那女郎,不知你们可懂?就像昨日我和其余女官交谈,她们扫洒这里,只是不想看见那堆血肉,并无旁的缘由。”
话断在这里,她羞愧地低头,“其实我北下一路,也没想过做官后,该为百姓谋取什么,我想像父兄那般立下战功,叫旁人不再小看我,不把我当作寻常女郎。但是……”
后头的话,她有些难以启齿。
赵檀总觉着,温棠心中皆系百姓他人,是理所当然的。温时书官至丞相,乃大魏四公之一,多年来为百姓鞠躬尽瘁,生下的女儿该当如此。
虽说魏朝第一批女官里有她,却只觉得,那不是她该担心的事情。
赵檀愈发羞愧,轻声道:“我没旁的意思,日后定不会趋炎附势,当奸佞臣子,那并非正道。不过有些事,我还没想通。”
王贤慧极过人,料得到她心中所想,劝慰道:“赵女官,人各有志,勿要强求。更遑论这世上的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能坚守刚刚那句话,就足够了。”
赵檀点点头,沉吟片刻后,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开口。
“温女官,我日后还是想跟着你,你跟他人都不同。”
温棠眉眼温和,没受到那些话影响,笑道:“何处不同?”
赵檀只感一阵恍惚,望向她的视线都有几分呆滞,北地四十六郡才女之首,原是云鬓峨峨,瑰姿艳逸,颇有丞相昔日风姿。偏偏眼前人似有意遮蔽容颜,云鬓上寻不到一丝装饰,这几日她竟没曾注意。
好似整个人连同魂魄,看见温棠的那一霎,就觉得她该忧国忧民,别无他念。眼前人的确也那样做了,清冷下透出的温和,包容着所发生的一切,静默地走着别样的道路。
末了,她在寒风中憋出一句“我只觉得你是对的。”
温棠将阶上最后一点血污擦净,没去戳破她那几分羞愧。
“我幼时也不曾理解,阿父竟要为大魏和百姓付之一生。若是乱世,国之当危,人人皆有责。可天下平定后,我宁愿他只是我的阿父,不愿让他操劳至此,竭尽心力。后来,我见了百姓之苦,身赴其中,方觉他是对的。”
温棠说到此处,低眸隐下情绪,浣洗手中沾染血肉的碎布。
天下平定后的百姓之苦,大多因奸臣当道,小人狭隘想谋求利益所致。所以在她身赴体会后,曾有一人点醒了她。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①这句话,教她至今铭记。身在其位,当要居上以宽、哀矜而勿喜,为社稷百姓降下福泽。
可惜教会她的人,却不知被怎样的私情私欲吞噬。
赵檀若有所思地点头,没注意到她的神情,“我自幼就在军营长大,城中百姓的事从未在意,今岁南下也急着赶路。是我不好,待日后下到地方,我定会注意。”
王贤没插入两人对话,捧起那盆血水径直站起,想去淘换干净。
不过转身的功夫,宅邸外传出躁动,武卫军陡地推开府门,惊得众女官连忙起身。
身穿绣衣的使者鱼贯而入,列成两排围着整个前庭,出身寒门的女官,有所耳闻建邺城中官员们最怕的便是这群绣衣。来时无影,去时定要带走项上人头。在她们面前咽气的中书舍人,就死在绣衣使者手中,不少人接连梦魇,皆是绣衣。
卫桓手持节杖,腰间悬挂玉色虎符,自门外缓步走来,阴白的面颊尚能瞧出伤痕。他停驻在温棠面前的霎时,旁侧的绣衣们一同转身向内,整个前庭顿时止息噤声。
“数人,让她们换上官袍,都带去宫中,别失了礼数。”
温棠眉峰一皱,起身抬眸望向他。
卫桓这话是对她说的。
高望既然说,陛下有意让卫桓收她为门生,想来这道旨意终是落下了。不过眼下她尚无确切官职,哪怕定品上上,统领女官再次面圣,也是于礼不合。
卫桓话中讲礼数,却让她逾越,分明是有意为之。
他是太后的人,承天子旨意不得不收她,想来定然十分厌恶,此举是在给她竖敌。朝中官员广收门生,在前朝就甚兴,逐渐成了一种依附关系,大多师生都为同一党派。
卫桓在朝中举足轻重,底下门生除却绣衣宦官,并无其他官员。若能在委派女官前,让她接连犯错,于情于理都能免了收她。圣旨未宣召前,尚有回旋余地。毕竟他是太后的人,天子总不能再三逼迫。
温棠垂眸,转身向内宅走去,自顾地想要换衣,并未应答。
赵檀眨了眨眼,满腹疑问,未等开口,便被旁侧的王贤拉走,两人并肩跟随温棠身后。
余下的女官们眼神交接,瞧得出这位执掌官员生杀大权的绣衣直指,有意针对丞相之女,具体缘由却不知。不过无人出声,皆飞快地转身离去,生怕惹恼了他。
“哼,有点意思。”
卫桓双手交叠,似笑非笑地盯着远去的身影,摆手示意待命的绣衣们。
“让她们快些,三十一个数清楚了。这几日天冷,看看有没有死在里头的。”
“是,直指。”靠近内宅的几名绣衣躬身行礼,随后转身入内。
卫桓轻描淡写地说着,阴柔的脸上烫伤触目,藐视人命的姿态,令人更觉得胆颤。
女官们早有准备,催促下很快回到了前庭,温棠站得偏远些,并未刻意靠近他。
直至绣衣们从内宅拉出一位女官,才让众人捂嘴惊呼。
“那是裘明淑?她怎么……”
后头的话没等说出,卫桓便指向一个神情焦急的女官询问,“你来讲,这是为何?”
那女官连忙俯身,鬓边汗水直流,“自那日牧尚书带罪臣离去,宅邸中便无任何吃食炭火,我等皆靠王女官家中救济。只不过裘女官她,不愿与温女官几人为伍,未曾接受。我等劝过,没用……”
温棠三人面面相窥,从对方神情中见到几抹疑惑。
女官人数并不少,原以为与裘明淑交好的几人来领了炭火吃食,她自是得了。接连几日未曾见面,也不以为然。毕竟宅邸甚大,大多数女官都不愿来到前庭扫洒。
不曾想再见裘明淑,她已面色发青,咳嗽不止,憔悴异常。
卫桓指节轻敲,并不在意女官生死,裘家不过趋炎附势之辈,连姻亲的刘家都不愿与其相交。能举荐裘明淑为女官,简直煞费苦心。只听到与温棠有关后,突地生了好奇。
“她与温女官几人,发生过争执?”
那女官双肩震颤,一五一十地转述了前些天发生的事情。
“下官觉得,并不算争执……”
卫桓听了便笑,指挥众绣衣道:“不受嗟来之食,裘家出了有骨气的女郎,她既是温女官表亲,心中憎恨理所应当。给她塞进车辇,着医者照料,既然活着就别让她死了。若待会儿面圣她仍急咳不止,就当她命不好吧。”
温棠心中一动,不明他话中的“理所应当”是何意。
她与裘明淑虽为表亲,的确从未见过,何来仇怨?她一直认为,裘明淑的恨,并非针对她。也从未想过,裘明淑竟连与她有关的炭火吃食都不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