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故袍染血(四)

温棠没有开口,握着那杯冷下来的茶,旋即一饮而尽。

略有苦意的茶迅速蔓延,仿佛能直抵人心,教人无处可遁,遍身生涩。

“这样的话,我也配不上。我没能为她申冤,什么也没做。”

王贤见她饮茶,连忙拭去泪水,“我接近你,确为此事。待明日我自会离去,勿要烦忧。只不过女官里想要接近你的还有他人,你要小心。”

赵檀轻咳了声,终于理清二人话中所言,“我可不是啊。”

温棠摇摇头,拂袖替二人斟满茶,“不必离去,你言语间诚恳,已然道出家中所托,留在这里倒让那些眼睛放心,省得有他人来扰我们了。况且朝中将会分派委任我等,日后也不一定相见。”

话音落下,几人相顾无言,似都想起了中书舍人家中女郎,室内愈发沉闷,唯闻风雪吹振门扉。

王贤喝下她斟的茶,望向悬挂着的官袍,不免再添叹息。

“你们从别处来的有所不知,朝中连给我们发的官袍,都是三年前入仕的那批官员穿的。如同我们接下来的命运,其实不过被人视作草芥,想起来便拿出用了,也不管合不合适。”

自大魏改革科举制后,每三年举行一次,直至今岁女官们被推举,才倏地停了。因此一切礼数从简,她们只得旧袍。

这话说得直白通透,连赵檀都面染焦灼,“你这样一说,我反而不期待朝中会委任何种官职了,咱们在一起有个照应还好,要是不能,不仅麻烦缠身,还更加可怜了。”

王贤没作隐瞒,言语中有几分嘲意,“朝中分发官袍时,其实已有龌龊发生。这些官袍既为他人穿过,难免有人认为定有运势影响。三年前入仕的官员里,有锒铛入狱的,所以那几件官袍便有人买通了宦官,被搁置了,亦发给结仇的。”

赵檀闻言,只感头都痛了,“看样子我与温女官穿的,定没好寓意。”

“倒也不是。”王贤话音稍顿,道出让二人意外的答案。

“你穿的,乃中书侍郎沈宴旧袍;温女官所穿,乃牧尚书旧袍。”

赵檀惊讶至极,弹坐而起,“若按你所言,二人乃朝中重臣,官袍该为人所抢才是,哪轮得到我?”

王贤笑笑,接着道:“此袍并非当年入仕臣子皆有,是宦官后来去二人家中取来,堪堪凑够的。恰好落在你二人手中。你二人见面交好时,女官们讨论的,不过此事尔。”

温棠握盏的动作微顿,视线蓦地投到那件官袍上。

官袍染上的血,不止中书舍人家中女郎所留,她曾看到一处暗污,细小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想来是奴仆浣洗的不够细致。

她接到那件官袍时,也未曾闻到熟悉的药香,想必已经搁置许久,那处暗污有了年头。

温棠想着,突地问道:“三年前他们入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王贤急转思绪,片刻后回道:“还真有……牧尚书等人乃科举入朝,殿试时主考官曾当殿被杀,据说是泄了考题。当时张常侍官拜尚书令,尚未领虚职。他提议让牧闻监察此案,以彰显其能。”

温棠眼神一凝,只感“轰”地一下,有什么顺着裂隙攀附至她的心,五感六识陡然被放大,仿佛能顺着那件官袍,嗅到旧时染上的血痕。

她所敬重的阿兄,曾遇到与她相似的情景。

不,甚至远超今日之事。

三年前的牧闻,宛如圣人般爱护百姓,意念间皆为江山社稷,实乃忠臣之心。并非今日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奸佞……这样的一个人,领武卫军做今日之事,他会想些什么?

温棠持盏的手震颤不断,问道:“后来呢?”

“我也不甚清楚了。”王贤眉头紧锁,显然不知后续,“后来的事情,南都上下都知道,张常侍收了他为门生,应当是喜他的。”

话断在此处,没人往下再接。

王贤与赵檀都明了,世人所认为的兄妹情深在过去并非虚言,只是如今不好评判了。

温棠放下杯盏,恍地想起二人错身时,牧闻忽然的停驻。

……

太极内殿里,文帝坐于案几旁,持笔练着《快雪时晴帖》,面前不远处,是躬身跪地的武卫军将领,正禀报着中书舍人宅邸之事。

“牧尚书离去前,曾将罪臣之女带到前方囚车……”

“停。”文帝笔锋稍顿,颇为意外地抬眼,“你是说,他将那女郎带到了她阿母旁?”

将领颔首道:“是。臣私以为,牧尚书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文帝似闻笑话,言语间皆为嘲弄,“他牧闻但凡有心,这些年南都获罪的臣子,都要少半成。”

将领半跪的身子僵直,并不敢应答这话。

哪怕朝中上下,甚至南都百姓口中,都称牧闻为奸佞。可三年来,交由他手下的案子,天子哪儿有不准的。就算是为了权衡各方势力,除却领了虚职的张启,天子对牧闻的看法,也没人敢妄加猜测。

“陛下——”随着殿门摆动,高望承着风雪端来一碗刚熬好的药汤,见到武卫军将领在此,连忙出声劝慰。

“已至丑时,宫中内外只剩陛下尚未歇息了。还请陛下爱惜身子。”

文帝顿笔搁置,鹰眼追随他手中的药汤,挥了挥手让将领离去。

直至殿门关合,高望才谄媚地走近,“奴将才亲自试过了,药方无毒。医正看后,也赞叹连连,说是按此方加减,必能使陛下头疾痊愈。”

文帝闻言便笑,端起药碗道:“痊愈?尔等谄媚之徒,倒是真敢夸口。届时孤再头痛,定摘了汝脑袋。”

高望吓得连忙伏跪在地,抬头时脸色青白,“陛下息怒,与奴无关啊,都是那医正夸口。”

念头转瞬间,他似想到了关窍,连忙再道:“是奴胡言乱语!若真有此等神药,先帝也不会……”

“行了。”文帝将药碗端至嘴旁,神情莫测地追问,“太后那头什么反应?”

高望乱转的眼睛骤停,连忙正色道:“回陛下,自女官制推出,各地绣衣使者几乎盯着每位女官,不过似没接到指令,并未有多余动作。倒是昨日女官们面圣,有位从长乐宫出来的执礼宦官,一直跟着温女官仔细提点,奴觉着倒是没恶意。只是……”

“两人在中书舍人宅邸中,为罪臣之女有了争执,想必陛下已听过了。”

高望说着,从怀里拿出本册子,递到了案几上。

“据宫人们言,宦官们在宫门落锁前归来后,就直抵长乐宫,卫桓也在。太后颇为恼怒,砸摔的香炉灼伤了卫桓的左脸。”

文帝将药汤饮下,随意翻看几眼册子,“她该恼。孤驳了圣旨上提女官出身的意思,甚至有意模糊这事。孤也有些年头,没这样反抗过她了。”

“想来太后恼的,只是旨意更改,并不是陛下。”高望假言假语地劝慰两句,知道天子不爱多听,连忙转了话锋,“奴只是不解,陛下此意何为?朝中上下哪有不知温女官等人出身的?”

文帝半闭眼睛,似在回味药汤之苦,闻言不禁哂笑出声。

“高望,人人都说你是谄媚阿谀之徒,偏孤就喜你左右侍奉,知道为何吗?”

高望忙低头说道:“奴不知。”

文帝抬眸,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既然你不明白,那就不用明白。朝中自有人懂。”

高望听得出话外之音,忙给自己一巴掌,“是奴逾越了,不该妄议朝政。”

圣旨上模糊女官出身,要的就是朝中两党明白,女官们日后从地方归来,所获官职皆系于功勋上,而非看重背后门阀世族。张启林涛二人就算在南都翻天,也不可逾越皇权委任官员。尚书、中书两省消停了,太后那头自是不好特殊。

眼下朝中谁都明白,从各地推举而来的女官,是扰乱朝中政坛的利刃。

偏偏天子,给这柄利刃上鞘了,想借刀杀人,反倒成了难事。

不过,既然女官推举复用了九品中正制,她们自被定品的那刻,就有了上中下三品之分。从地方归来后,如同温棠一般出身并才名远扬的,不会低于三品任职。

天子的剑鞘只管用数月,怕是另有深意。

高望似懂非懂,并不敢继续揣测,噤声跪坐在旁。

文帝凝望着药碗里的残渣,没由来地道:“你可知擅卜筮之术者,能用常物占尽天下事?就连这碗也未尝不可。”

高望下意识疑惑抬眼,恰好对上天子袭来的视线,吓得他连忙俯身,浑身震颤不断。

“奴,不曾听闻……”

青釉镂空香炉里的青烟徐徐而上,文帝从玉色屏风后走出,自书格翻找出几本陈年竹帛。高望俯身接过,沉甸甸的竹帛压得他身形愈发弯曲,待看清上头字迹时,卑躬屈膝的奴仆,竟在这一刻僵直了脊背,面容夹杂着怀念,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威压后,莫大的空虚倏地填满了他的心。

那是大魏四公的旧迹,甚至还有持玉印如见诸侯的沈婉,为前朝步六孤氏族写的书信。

高望与卫桓同年入宫,少时便伴天子左右,旧时大魏尚未平定天下,竹林四友为百姓所愿奔波,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时连奴颜婢膝者,都能挺直腰杆为国为民说上话,并非仗着主人之势,而是仗着历朝历代都难有的“人权”。

高望也忘了,为何一切到了南都,就不一样了?

他恍然明白,天子忽然所提是为何。先帝驾崩前,便是大魏最好的时候。

天下名士,竹林四友为首。

江左温时书擅谋,辽东陆凉擅战,幽州沈意擅地理,辽东牧衡擅演天象,卜筮天下之事。他们曾共同辅佐先帝。

先帝爱民如子,竹林四友皆然,实乃乱世中曙光。

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大魏上下,君臣百姓曾一心。

天子的思念,汹涌澎湃,连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高望,你知道吗……武卫军监察牧闻三年来,他从未观星卜筮过。旁人好奇询问,他自谦不擅。”文帝偏低着头,亢自咽了口气,“他是牧家这代唯一的孩子,究竟是他不擅,还是孤不配?”

高望惶恐至极,并不敢答话,犹豫良久才开口。

“奴不懂这些。不过眼下温女官入朝,定能解陛下困惑,就算不会卜筮之术,毕竟是丞相之女。”

文帝翻动着竹帛,喉中尚存药汤的苦意。

“温女官日后之路,万难矣。孤只盼着,相父不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