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袍染血(三)

“她寻到阿母了?武卫军还算通人情,没将母女三人分开。难道是……”赵檀心直口快,呢喃间似想到了什么,顿时止息噤声,目光落到旁处。

茫茫夜雪下,武卫军们抬走了查抄的木箱,随着府门关阖,四下扬起的雪沫遮住了细微升起的热气,女官们悬提着的心,终在此刻轰然落下。脚下尚未凝冻的血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只需稍有动作,便能使她们忆起人头落地的景象。

可惜的是,四下寻望竟无清白之处,连天地间最为素洁的雪絮,也成了宛如修罗炼狱里用来点缀的污秽。

此起彼伏的作呕声下,女官们悄然聚至两人身侧,仅有几人围绕着裘明淑,似不愿与她们相凑。

“都何种境地了,怎还有人这般……”

“嘘,别管了。我等还是顾自身安危吧。今日中书舍人之祸,昭示着我们无论出身如何,来到建邺后,就别想掌控自身的命运了。”

“还是想想,今晚我们睡在何地吧。”

温棠伫立原处,细观着指尖黏腻的血,几分恍然下,才发觉官袍染血处,竟有一丝她不曾发觉的暗污。

人群里走出位仪态绝佳的女官,言行举止皆透出,她定然出身名门。反倒开口后的和善,让人轻易松懈了防备。

“我出自琅琊王氏,单字为贤,年长你几岁。”王贤向她走近,温和地称赞,“温女官今日所为,实让我等备受感慨,自愧弗如。你衣袍染血,不如我们一起去后宅浣洗,免得他日朝中急召,冲撞了天子。”

风雪肆虐下,宽大的官袍和朴素的钗容,遮不住女官们姿容下的疲惫。上至大魏四公之女,江东六郡的琅琊王氏,不也同样被困在此地,尚要亲自浣洗衣衫,她们又有何不同?

那句不知谁脱口而出的警示,愈发让她们浑身震颤。

赵檀是武将之女,虽没他人那般慌张,瞧着脚下满地的血肉,也愈发感到恶心。不顾她们出身显贵,连忙抓起二人的手就往后宅行去。

“王女官的提议妙极,咱们还是早些洗了衣衫,随处找地睡吧。谁知道日后还有什么事等着……”

温棠没有开口应话,在离去前庭时,恰巧撞上了不知从何处走来的裘明淑,那双眼眸里的恨意仍毫不掩饰。

两人错身的霎时,一道清冷夹杂嘲讽的声音落下。

“如若没有你,那女郎见不到她的阿母。”

温棠蓦地停驻,颔首示意另外两人先行,“我待会儿去寻你们。”

裘明淑没料到她会停下来,转身不解地看着她。

“怎么,我说错了吗?有人为了你,特地去满足那女郎最后的心愿。”

温棠摇头,平视她的眼睛,“那非我之功劳,更不是为了我。”

南下一路百姓对牧闻的评判,甚至天子以及其他兄长的告诫,她听了太多次。更遑论今日中书舍人一家惨案,就这样摆在她眼前……

她怎会像幼时一样固执地认为,她最敬爱的阿兄不会犯错,还如圣人般爱护天下百姓。

温棠只是觉得,形如恶鬼般令人胆寒,他是有愧的。

就像今日之祸患,明明授意者并非只他,偏偏骂名皆为他所背负。中书门下执掌权势的官员,哪怕再大的罪行,也不该草草死了,女官们却看得一清二楚,朝中上下哪儿有人阻拦?中书监林涛重病缠身,沈宴为他门生,又怎能无所作为?言语里除却对牧闻的悔恨,竟没丝毫为中书舍人翻供的意思。

这一切都太过荒唐,甚至令人胆寒震颤。

年幼女郎临死前所愿,于整个朝堂而言,算得了什么?除却在场的女官感同身受,还会有谁在意?

偏它却成了。

牧闻果真如话中所言,是为她吗?

温棠从不觉得。

如若只她站在建邺城里,那群噬人的恶兽就能停下,执礼宦官那一巴掌就不该落,更别提之后的针锋相对。

温棠思索至此,平静地说道:“阿姊,我与你们并无不同。”

裘明淑微微张口,似被戳穿想法,那张冷漠的脸终于透出几分涨红。

末了,她似想起了什么,言语里情绪震荡。

“是啊,我们如今一样可怜,被人掌控。可你最后无论如何,都能归家不是吗?”

温棠迎着她的视线,恍然明了那份敌意从何而来,心中难免倍感荒凉。

裘明淑怨恨的不是她,而是这不公的世道。女官们看似即要掌权,能为女郎们争得一席地位,去达心中所愿,实则来到建邺的第一日就身不由己,不知日后归宿。

诚如话中所言,她的确靠父辈福荫,无论怎样挣扎,至少性命无忧,还有归家的期望。

可是……

温棠敛起神思,开口道:“身为诸侯之女,为社稷百姓,九死无悔。来到建邺后,我从未想过‘归家’二字。”

裘明淑轻笑,仿佛根本不信她的话,那双情绪繁杂的眼瞟至他处,旋即转身离开。

“那就祝你早日能达心中所愿了。”

风雪中仅留下这样一句略有嘲讽之意的话。

……

子时,夜雪堆砌,北风吹得门扉吱嘎作响。洗好的官袍悬挂在旁,滴落下来的水珠扰人清眠。

赵檀翻来覆去的,生怕吵醒旁侧同塌而眠的人,每每有所动作,都竭力小心。

谁料同屋的二人早就醒了。

王贤率先打破了夜雪的沉寂,“早闻你唉声叹气的,可有心事?”

赵檀就着水声刚要翻身,此时只觉是自身之错,尴尬地僵住了身子。

“啊?吵醒你了?今日事多繁杂,让我犯了毛病,实在是想念家中床榻……”

听她这样说,另外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室内倏地燃起光亮,王贤持烛走向外间矮几。

“原来竟是这般,赵将军虎女也会念及家中床榻。我还以为,你被今日景象吓到了。”

赵檀情怯笑笑,才发觉身后的人早坐直起身。

“那倒不会。我原在北地时,常跟随父兄身侧,打打杀杀的事情见惯了。有一次那血溅了三尺高……”

说到此处,她猛地止了话音,“抱歉,不是有意吓你们的。你们平日里鲜少接触这些,所以睡不好?”

温棠透过书格的间隙,遥遥与王贤对望,二人垂眸间皆为叹息。

她们自是要怕的,朝中将她们安置此处,目的如此。

响动的窗棂外,依稀得见其余室中烛火通明,甚至细嗅下尚能闻见血肉的腥臭味,女官们能有几人安眠?

三人聚坐案旁,王贤拂袖为二人斟茶,眉眼间温柔尽现,全然没有世家女郎的那股傲气。

温棠静默地看着她,握着手中冷热恰好的杯盏,垂眸时提出了疑问。

“你早料到今日之事,以及裘明淑等人会针锋相对,所以浣衣示好;就像你也料到,我们会在子时聚坐在此,特地备了茶水?”

赵檀刚将杯盏中的温茶一饮而尽,听到这段话咳嗽不止,眼神直落两人身上。

王贤拂袖轻道:“为何你会疑我目的,而不疑赵女官?”

“她举止坦荡,没什么好疑的。”

温棠手指轻叩在杯盏上,“宅邸中四下尚有凌乱血肉,惊得众人胆寒不止,连寻屋时都刻意避开了主屋,生怕沾染上中书舍人的晦气。惊乱之下能喝上口水,都不容易了。你却能在我和赵檀洗衣时,坦然自若地烧水备好,的确是心如针细,异如旁人。”

赵檀闻言僵直了身子,戒备的目光落在旁侧,语调里皆为悔恨。

“啊……琅琊王氏的女郎,我就说必不可能对我这样好,我算得上什么。难不成这茶水里有毒?”

王贤啼笑皆非,连忙解释:“我与尔等无冤无仇,怎会下毒?更何况,朝中上下都知晓我们在此地,你们若是有事,我安能逃过?”

“不过温女官之言,我倒是承认。中书舍人之事,家中长辈早有所提点,如今朝中局势留不得他。”

琅琊王氏自前朝南渡后,安身于建邺城中,虽家中男子少掌权势,可在世族中声望极高。能在天下频频易主后,保得盛名的,家主定会审时度势,看清朝中争端。

温棠不置可否,心中渐渐有了几分猜测。

张林二党之争,曾外祖给她的信中毫不掩饰。尚书省和中书省积怨甚久,能除去为官十余载的中书舍人,于尚书省而言是天大的好事。中书监林涛虽称病在家,对此事定然不至于不知,看样子中书门下是要有所变动,才会置之不理。

再细思太后底下的绣衣使者,以及天子直辖的武卫军,中书舍人之罪,恐怕不实。朝中要的,只是一个能顶罪的臣子罢了。

温棠想到此处,忽感到一阵恶心自心底蔓延,却撑着没做出反应。

王贤明白她不信自己,转头望向那件滴水的官袍。

“你我二人都知道,女官们自被推举的那刻,就有了不同立场,其实早就身不由己。若按家中嘱托,我实则要接近你。可为你备下的温茶,却出自我本身所愿。”

“中书舍人幼女,并非真正的罪臣之女,我想你已能猜出。这世上最后能敬重她,不欲让她受辱的,只你一人。而我却佯装糊涂,没能为她说上一句话,实乃心中有愧。”

王贤话音稍顿,低头时却眼底泛红。

“我自幼熟读诗书,数年来才名远扬,备受敬重。‘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①’这句话曾在我被推举为女官时,建邺城中上下赞誉。中书舍人家中幼女,我曾见过几面,甚至说过话,她自幼奉我为楷模。”

“可我却……”王贤哽咽再三,望向她,“配得上这句话的,我们当中只有你。”

温棠眉头紧锁,与她眼神交接时,忽地想起了一句世人的评判。

琅琊王氏中女郎,仅有王贤效竹林四友,从不擅清谈,常与家中父兄争辩,想为百姓谋福。可惜身为女郎,志向难伸。

王贤的泪,实为愧疚,并非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