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舍人的宅邸?”赵檀惊呼出声,不解地说,“他不是刚获罪?把我们安置到其家中,老幼家眷怎能容忍?还不得乱成一团,不如让我们有家的归家,此地没家的随处找地安歇了!”
老奴忙弯腰轻咳道:“赵女郎!还请慎言。倒是不用担心中书舍人的家眷,只因……”
赵檀性急,连忙追问:“只因何事?你倒是说啊!”
“中书舍人获罪,将诛夷三族……现家中老幼,皆要在天亮前入狱。”老奴话音震颤,一字一句地禀报着,“其宅邸空置,按礼法可安置新任官员。”
甬道间风雪翻涌,连性情豪爽的赵檀,都在此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中书舍人无论获何罪行,都不至于在审问之前当众丢了命,更别提他家中妻儿父母……南都的朝堂,竟这般不讲律法吗?
温棠蹙眉,再问了句,“张伯,去往中书舍人家中,是太后的旨意吗?”
“女郎,并非如此……”老奴欲言又止,没曾想却有人替他答了。
“是牧闻。”沈宴说这话时身子僵直,几乎笃定般地自嘲笑着,“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事,也难以置信会是他做的。后来我才明白,权倾朝野的牧尚书,最喜的便是草菅人命,看那些人濒于癫狂的求命,他竟能笑得出来。他这些年来,手上染的都是人血,剖杀的皆为人心。”
“沈侍郎……”老奴自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听到这样一番话,感到心如火煎,难免叹息几句。
“女郎还是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温棠伫立远处,望着雪沫卷落间的那抹玄衣,以及身着甲胄的武卫军,怔红的眼睛里,亮起的光瞬间熄灭了。
她可以信曾经敬重的三哥,不是奸佞之臣,甚至可以为他辩解几句。但当武卫军随他而来的那刻,她竟一时语噎,不禁反复问自己,他这样去杀人,为了什么呢?
巩固权势,清除异党吗?
太极殿前杀人的,是太后底下的绣衣使者;跟着他缉拿家眷的,却是天子直辖的武卫军。就算诚如天子所言,朝中权势分庭抗礼,但他们从不吝惜人命。
“饶是不想看,也得看了。”温棠红着眼轻笑,径直地往夹道走去,回到车辇旁共五百二十步,步步脑海里浮现的,皆为南下沿路百姓的境遇。
南北两都以河南郡虎牢关为界,渡过关隘,方觉差异。
百姓受苦,荒野横尸,虎牢关以南饿殍遍地,几乎重现前朝乱世残影,究竟是何种原因?若为中书舍人之错,那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若为这朝中上下所有人的错呢?
她该如何?
温棠扪心自问,竟在这一刻不敢回答自己,摆在她面前的难道还不够明晰吗?一人之力撼动不了整个南都,连天子都不能。踏入这场旋涡的那刻,她就不能独善其身,必须要置身事内,甚至有可能会同流合污……
“女郎,还请上辇。”老奴略有慨叹的话音落下,整个夹道便只剩车轮碾过的声响。
女官们神色各异地坐在朝中安置的车辇中,仅有几个出身名门的,仍在自家辇中尚未出来搭话。但当她们听闻朝中旨意后,那些心思都被悄然地搁置了。
武卫军刚从宫门出发,天亮前要将宅邸中所有家眷带入诏狱,她们接下来将要直面此事,没人能不为此触动。
“牧闻!”
“沈侍郎乃是中书门下,还请避嫌自重。”
辇外传来的争执之声,惊得马儿嘶鸣,直至玄甲重重摆动,沈宴的声音变得愈发嘶哑,而后便倏地停了。
赵檀在外骑马,似怕她担忧,突地开口说道:“沈侍郎只是留在原处了,没有跟上来,没受什么伤,也没人为难他。”
车内的人没有出声,赵檀思索片刻,刚想用剑掀开车幰,才从中传出一声“多谢”。
夜雪堆砌下,宅邸附近的夹道住着数位官员,奴仆们都在俯身清扫,生怕主人归家时责罚打骂。好在正值元辰佳节,大多刚得了赏钱,依稀能听见几声欢笑。直至金革声自远处传来,无数火光的照射下,奴仆们动作一顿,面容袭染着惊惧,不过瞬息间,便乱作一团。
“郎主!郎主!武卫军来了……”
随着仆从几近崩溃的叫声响起,训练有素的武卫军一字排开,直往中书舍人宅邸行去,传召的宦官们跟随后方一路小跑,不多时,便从宅邸内传来阵阵哭喊。
女官们的车辇跟在最后,执礼宦官只是让她们下辇,便不再多言。
神荼和郁垒的神像尚贴在府门上,从中飘散出椒柏酒的味道,原是令人欢喜的元辰佳节,竟成了一家人落罪之日。
温棠矗立在外侧,怔愣地望着门内的景象,仆从们惊慌失措地收拾着积攒的银钱,试图从宅邸下的洞口逃出,却被一位身形高大的武卫军一刀砍了脑袋,鲜红的血不偏不倚地溅射在他刚刚扫成小山的积雪上,头颅滚到地上的那刻,彻底断绝了府门内仅存的期望。
抱着幼童的妇人磕破了头,只求那身着华服的权臣,能饶孩子一命,偏偏那样的话,里侧的所有人仿佛听惯了,竟无半点触动。
站在门外的女官们,记起了太极殿前死不瞑目的中书舍人,不少人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恨不能将肚中污秽尽数吐出。
“我不明白,中书舍人饶是犯了天大的罪,难道连一晚都不用审,就这样定罪了?”女官中,不知谁吐出一句话。
旁侧的执礼宦官微眯眼睛,冷笑道:“诸位女官还请慎言,陛下尚未委任尔等,怕是不好私论朝政。”
整个夹道里的声响戛然而止,女官们眼神交接压下了交谈的心思。她们就算有人出身名门,在未有确切的品阶前,的确如宦官话中所言,不可妄议朝政。
夜雪终于停了,女官们浑身震颤,连日来的奔波劳苦,以及今日的遭遇,让她们头绪转得缓慢。
仅有一人突兀地道出了真相。
“你们以为里头的血给谁看的?难道不是给我们看的?”
出声的人,眉眼透出的情绪炽烈如火,偏生了张温婉精致的脸,铅华弗御,难掩其姿色。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生于江南。
“明淑,小声点……”旁侧的女官与她相识,在执礼宦官投来视线前,连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这一句话,却让其他女官如遭雷击。
获罪的中书舍人,或许的确要被夷灭三族,却不该草草死在太极殿前。九品中正制推举而来的女官,自是要受下马威的,只是她们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模样……
执礼宦官咂着嘴,静望府门内惊乱的景象,俯身开口,“是时候了,还请诸位进去吧。”
宅邸中四处伏跪的人们,有的身着华服,有的仅为仆从,面容中透露着一样的惊恐。中书舍人的生母,已年近九旬,不解地一遍遍大声询问。
“我儿究竟所犯何罪!你们倒是说啊!吾身虽年迈,但吾夫吾子,皆为大魏立下功勋,今日你们不说出一二来,别想动这家中分毫!”
她的声音直逼牧闻面门,却没能让其有任何情绪波动。
“中书舍人与地方官员勾结,私吞河南郡赈灾钱款,按律法该诛夷三族。”牧闻垂着眼睛,步伐并未有所停留,“来人,将她拿下!”
中书舍人的生母闻言,踉跄后退数步,任由武卫军押住自身,逐渐瘫倒在地,直至后宅中传出女郎们的喊叫,她才恍惚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想要挣扎起身。
“我那家中可怜的新妇①,尚在产子啊,你们怎能、怎能如此狠心!吾儿,你糊涂啊……”
执礼宦官瞧着这一幕,摆手让女官们停下,似笑非笑地俯身开口。
“老夫人,还请告知家中女郎都居住在哪个方位,我好带女官们先去安置,这是太后的旨意。”
“什么?”老妇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颤动着,不过一瞬的念头,她便明了今日之祸,究竟是何用意。
急血攻心,使得老妇面色涨红,她指着宦官鼻子,破口大骂道:“荒谬,荒谬至极!尔等用我家人的性命,去恐吓这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郎,还意图让她们住在此处,真乃狼心狗肺之徒!”
她亢自说着,泪水不断落下,似已经断绝了生的念想,不再顾及言语中的不敬。
“只是可怜吾孙,还尚未出世,何错之有……”
老妇视线落在女官们身上的那刻,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她。
明明不是她们的错,却能明晰地感到几分愧疚。
先前挑明太后用意的女官,竟在此时再出声感慨,不过这一次,话中却另有所指。
“如果你的儿子出身显贵,哪怕犯下这样的过错,也能保住你们的性命,甚至他也无忧。”
“放肆!”
执礼宦官觉出了不对,连忙呵止她,“天下就没这样的人!犯了律法,就算是诸侯也难辞其咎,必要受到责罚!”
裘明淑垂眸淡淡笑了,随之望向站在女官们最前侧的人。
“是吗?如若是她呢?”
温棠静默地迎着她投来的视线,那双眼里透出的敌意和恨意毫不掩饰,她却并不觉得,那是为了针对她,反而更像在诉说某种不公。
“如若是我,我该受其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