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
文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重重心思,意味深长地撇过去一眼,随后再次躺在塌上。
“陛下,奴在。”品阶极高的内侍连忙推门而入,又恐带进风雪,只敢候在远处。
“嗯。”
文帝用极长的音调拖着,似假寐般阖上眼,“朝堂上的事,你看得清吗?”
温棠知晓天子在考她,未等开口,内侍高望便堆着笑提了一句。
“将才在朝中开口的,是中书门下的通事舍人。中书监病重,这中书省底下的人,便不知轻重了。”
“多嘴!”文帝狭长的眼半睁,语气夹杂着几分愠怒,“孤在问她,不是在问你。”
内侍高望吓得连忙跪地,自扇了一巴掌,“是奴多嘴,还请陛下勿怪。”
能走到高位的宦官内侍,怎会不懂帝心?温棠将两人细微的举止尽收眼底,开口前对高望点头示谢。
“前朝五胡乱华,大魏平定天下后,各地都有胡人。近些年来,胡人部落愈发不满,朝堂争辩最多的就是此事。”
“曾外祖给臣的信件中,提过尚书省与中书省对胡人安置的举措上,大不相同。尚书门下的官员,以及其交往密切的人,皆为南都等地门阀,对此事的看法,便是差遣驻节至胡人之地,进而消除隐患,安抚胡人;而中书省的官员皆为寒门子弟,他们在此事的提议太过激进,为了彻底融合胡汉,想要杀害胡人部落中曾经的王侯子孙。”
“虽然中书省的提议被陛下否决,但尚书门下和中书门下的官员总是不和,已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了。”温棠话音稍顿,眉目间有些犹豫,“臣的曾外祖,官拜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应是两头不讨好。”
“所以通事舍人这般行事,也情有可原。”
文帝听着,忍不住冷笑道:“刘谨权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竟事无巨细地在信中写了。依你之言,他们这是党派相争,今日这般针锋相对,不过因你是刘谨权的重孙女?”
“并非。”温棠摇头,迟疑片刻才道出真谛,“今日被针锋相对的不是臣,也会是其他女官。我等入朝,奉诏书而行,而非百官提议。”
话音落下,文帝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身体僵直无其余举动,仅一双眼认真地打量着她。
“那你可知,孤对你的期许是什么?”
若在进殿面圣前,温棠尚未窥得南都朝堂的冰山一角,那如今便是她最清明的时刻。
这一切的转变,皆系于眼前帝王如师长般的步步试探。
“臣要做的,是身处百官之内,心却在外,为陛下达心之所愿。”
尚书省和中书省的争斗,从未止步于胡人上,它们代表着大魏的门阀世族与寒门子弟;更遑论而今的天子已年仅四旬,太极殿上仍有垂帘御座在侧。无论女官制究竟是太后之意,还是天子所图,都将是打乱这一切最好的利刃。
文帝半躺床榻,倚头直笑,望着眼前不过刚及笄的女郎,竟一时百感交集。
“你说,先帝初遇相父那年,是否也与你我一般?这天下之大,自相父他们北上离去,宫内宫外唯懂孤心者,竟让孤等了十年之久。”
文帝亢自说着,起身时发髻间凌乱的白发无处可遁,“还好是你啊。”
“陛下……”温棠下意识想要张口,然而与文帝视线交接的那刻,只感到浑身震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直抵四肢百骸。
然帝心如渊,这世上却没人能比竹林四友更明白圣意了,就算四人远隔千里,三年前就已入仕的陆慎年、沈宴,牧闻三人呢?
刘文似能看透她的心,身子向前再探了几分,“南都没仗可打,陆慎年无用武之地,所以孤从未下旨让他入朝;沈宴是个忠臣,但他看不透南都的局势;仅有牧闻,可观天下大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从不输他的阿父——山亭侯牧衡。是你们几人之中,最有父辈风华的。”
“也是让你,最用心挂念的。”
温棠眼眸震颤,怔愣在原地,良久才开口说道:“几位兄长,臣同样挂念。”
文帝笑了几声,似没将她的答复放在心上,“呵。孤指的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你们兄妹情深。也罢,孤再问你,尚书省真正掌权之人,你瞧得出是谁吗?”
帝王口中的赞誉发自真心,语调却不夹杂丝毫欣赏,甚至蕴藏着怒意和悔恨。
温棠僵直着脊背,强撑着拉回思绪,交叠在膝上的双手颤抖不已,不受控制地头一次生惧。
帝王表露的真情从未有半分假意,自来到内殿后,也从不掩饰举手投足间的威严。
他最不喜的地方,便是她挂念着牧闻。
温棠并非愚钝之人,反而再三地揣摩出圣意,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在这一瞬悄然消弭。
百姓的评判,大抵乃真心所言。
“臣……不知。”温棠垂着眼眸,将自己的判断悉数说出,“臣在殿外遇见牧尚书时,能瞧出绣衣使者对他极为不满,宫人们极为惧怕,想来牧尚书定然掌权。但进殿面圣后,官拜散骑常侍的张启,却能以一言所致整个尚书门下的官员缄口不语,臣不敢随意推断。”
文帝没再继续询问,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向旁侧伏跪的人开口。
“孤乏了,带她去见卫桓吧。女官们的安排,待元辰过后上朝再议,让底下的人收收心思。”
推开太极内殿的门,北风吹得纸张作响,倾袭而来的寒意令人下意识想要蜷缩身子,温棠伸手将鬓边碎发挽起,仔细地将药方折好放进袖中,跟随内侍的脚步一深一浅走着。
“下官多谢内侍相助。”
高望笑了笑,轻声感叹:“温女官勿要自谦,再有些时日,奴还需你的提点呢。只是今日之事颇多,陛下的话,女官还需深思方能知晓其中深意啊。”
温棠点头,观身旁无人,仍然谦虚询问:“下官有一事不解,既然你说卫直指是太后的人,为何陛下一定要我见他?”
“温女官怎会不懂?”
高望脚步微顿,视线落于四处搜寻片刻,才缓缓开口,“浅显的奴就不提了。仅一句重中之重,女官需谨记心间。此人虽心狠手辣,效忠于太后,却与红墙深宫格格不入,倒与温女官有几分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温棠眉头紧锁,显然没太明白这段话的深意。
女官制既是天子太后的意思,母子离心之际,天子派她去取得卫桓信任无可厚非,至少能安太后的心,欲使政权更迭,帝王尚需在暗处。
内侍的提点,倒显得卫桓此人才是关窍所在。
高望笑而不语,领着她往偏殿走去,直至门口才轻声说道:“女官日后自会明了。”
两人窃窃私语间,不曾想门忽地被推开,雪光落于来人身上,偏他半侧面颊似缺过皮肉般凹陷,吓得高望惊呼连连。
“卫桓!你本就生得白皙至极,现如今更如恶鬼般渗人了,真是作孽!”
卫桓不耐的神情从未遮掩,仿佛并不在意等候偏殿原是天子授意,语调里皆是审问之意。
“高望,陛下究竟何意?”
高望啐了一口,冷笑道:“真是放肆,倒是陛下仁慈,今特指温女官为你的门生,还不赶快领旨?”
“门生?”疑惑此事的并不止卫桓一人,温棠虽未出声,面上情绪却依稀流露。
高望不复和善的面孔,阴阳怪气地道:“陛下体恤你,这些年来你在宫中收了不少门生,皆为你的心腹。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爬上直指的位置,他们也穿上了绣衣。如今再多收个门生,自是不嫌多。”
温棠没有吭声,高望将她与宦官们相提并论,看似贬低她,实则在指桑骂槐,倒是言语里也没留情。若不是太极殿中的经历,恐怕她都要生疑,是否话中本意如此。
“明日我自会请旨。”
卫桓没恼,只是言语间的不耐更甚,紧接着视线落在她身上,“若为真,多收个也无妨。”
温棠僵直着身子,借着冷意震颤双肩,拿出袖中药方,顺着高望的戏演了下去。
“下官在殿中书写了治头疾的药方,如今不知该怎样献给陛下,卫直指可有方法?这是临行前,家父所托……”
卫桓闻言哂笑,步伐紧逼,似乎不信两人话中所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自进入内殿,从未见过陛下?不能亲自献上?”
“并未见过。陛下头疾难耐,恐怕已经歇下。”
温棠说着,视线飘忽落在高望身上,略有苦意地笑了笑,“下官和直指一样,只是候着罢了。”
高望没有插话,只浅浅地冷哼了声,举止间似十分不满,调头就走。
他突然离去,使温棠的存在更为突兀。一个出身显贵的女官,偏偏在私下面圣时没能得见天颜,论谁在此刻都免不了心中诽腹。
卫桓手持节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偏移远处浮雪,便再无任何波动。
“金右,带她出宫吧,那群女官应该也被朝上安顿好了,明日若有诏,再带她过来。”
话音落下,一位身形瘦削的绣衣使者,宛如鬼魅般突现两人身侧。
温棠安抚着狂跳不止的心,转身前对他行了一礼,“下官多谢直指遣人相送。”
此时距从太极前殿离去,不过才半个时辰,虽天子离席,元辰宴会仍有太后主持,前朝的臣子们诚然各怀心思,也至少要待到戌时才会离去。
她出身极好,这些礼节早就熟记于心。按礼数,女官们虽尚未委任实职,既持有诏书入宫,也能与其他臣子们共同赴宴。
既然卫桓这样安排,怕是在偏殿候着时,就得到了消息。
雪簌簌而落,夹道两侧堆满了落梅,步履摆动间依稀能闻出暗香,只可惜建邺的冬太冷,让人无暇欣赏这样的景色。
温棠搓着通红麻木的手,行至止车门,见到等候在此的老奴,不由得松了口气。
“吴伯。”
“女郎受苦了。”
“能以女官身份进宫,怎会苦。”
“唉……”
主仆二人的交谈,在车幰掀下后被阻绝,除却缓慢碾过的车轮,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晦暗下,那抹玄色朝服微动,仅一瞬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