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前戒备森严,来此赴宴的官员们早伏跪在地,只留下满殿的碎杯银盏,和惶恐中想要拾物的宫人们。
执礼宦官轻擦额前汗水,低头示意刚进殿的女官们行礼,还未等众人俯身开口,天子的怒火便冲得女官们连忙下跪。
“尔等好逸恶劳之徒!这些年来,究竟给大魏带来了什么!孤拨给河南郡的钱款,竟能出这样的差错,尔等该当何罪!”
刘文一身常服,发髻散乱,背对着众人,如若不是在龙椅旁,很难瞧出他就是大魏的天子。倒是身侧垂帘听政的何后,不恶而严,让人从心底里生惧。
“陛下请息怒!”
文武百官的话音刚落,刘文便掷杯在地,转身哂笑,直至视线定焦在那道脊背挺拔的身影上,怒火中不免掺杂了几分疑惑。
“殿前何人?见孤为何不跪?”
何后轻抚怀中的宵飞练①,隔着珠帘瞧见执礼宦官焦急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笑了,“此乃温丞相之女,温棠。陛下何必生这些庸人的气,怕是忘了这些女官们舟车劳顿,不远千里来到建邺。”
刘文略有迟疑地偏头,缓慢往前探步,观她不卑不亢地行礼,逐渐停了步伐。
“有意思。孤刚闻,温氏女在殿外唤了牧尚书,见到孤与太后,又比他人怠慢。到底是胆子大,还是真如张启林涛等人之言,北都的官员们,早不把大魏的天子放在眼里了,所以才养成你这般性子!”
文帝的这番话,使得殿前百官心思各异,未等温棠开口,已然有人等候不急。
中书门下的通事舍人,从桌案往前一步,俯身开口:“陛下息怒,臣乃江左生人,自幼时便闻丞相美名,想来丞相之女定然肖父,礼仪周全。只恐是女郎,性情胆小罢了,所以惶恐缓慢。旧时臣随中书监见其母玉芙,也是这般。”
朝堂的人都明白,这话矛头看似直指温棠的曾外祖——刘谨权,教导子孙无方,实则明里暗里都贬了一顿。江左刘家,乃是皇室宗亲,刘谨权官至御史中丞,经过前朝十二国之乱,宗亲能做到这样的官职,已是皇恩浩荡了。
更别提温时书,大魏分为南北两都,让一群先帝旧臣去统管北都事宜,全仗天子信任。
殿内的温棠,仿佛能让所有陈年旧事一同浮现。
趴在何后怀里的宵飞练莫名地嚎叫出声,旋即冲得珠帘叮当作响,通事舍人吓得喉中一鲠,连忙退回了原处。
倒是坐在文帝最近位置上的张启,似笑非笑地拨弄着玉杯,仿佛文帝的话里从未提过自己,根本没看其他人一眼。
“张启,你怎么看?”
直至文帝出声,张启才作出一副醉酒的姿态,恍然行礼开口,“臣乃一介散官,并不知。不如陛下等牧尚书回来再问,他毕竟自幼和温丞相之女相处,定然知晓其性情如何。”
他这样一说,整个尚书省门下的官员心领神会地眼神交接,刹那间都成了哑巴。
文帝似乎并不意外得到这样的回答,眉眼间的怒火未消,俨然一副问罪的姿态。
身为中书监的林涛告病,牧闻刚领旨办案,刘谨权提位坐在张启对面,他已年近九旬,头发花白,长满黑斑的脸颊凹陷,偏偏那双鹰眼透亮至极,察觉到众人视线时,没有丝毫想要辩解的意思。
倒是他身后的得意门生想要开口,不过刚起身,就瞧见文帝伸手止声,顷刻间回归了原位。
“既然如此,孤倒是想听听你的辩解。”
文帝的声线里,仿佛怒意刚褪,帝王举手投足间的威严,仍惊得女官们不敢发声抬头,仅有一人脊背挺拔。
温棠恪守礼仪,没有直视他,用平静的语调说:“臣并非有意怠慢,而是非惧而敬。”
“好一个非惧而敬!”文帝颇为意外地踱步,眼神不断在她和其他女官们身上拂过,“你的意思是,其他人进殿见孤而跪,是惧怕孤;而你依常况行礼,倒成了真敬重。”
“真是狂妄!”文帝急停于龙椅前,笑问,“你这般回答,让百官置于何种境地?不日孤将委派你与其他女官,你该如何自处?”
“再进百步,抬起头来看孤!”
温棠依言而行,百步之后悄然抬眸,将文帝的容貌尽收眼底,随后再次俯身。
“臣与他人不同,他人惧则为敬,臣静则为敬。臣自幼时便听阿父言陛下旧事,言辞间皆露真情,阿父阿母多年来念及最重的人,就是陛下。臣自北都南下的一路,都在想陛下是怎样的人,是否如同阿父话中那般,最肖先帝荣光。所以臣,怎会生惧?”
语毕,太极殿中不闻任何声响,连佯装醉酒的张启,都不再把玩手中玉杯,怔愣的视线直落在一人身上。
温棠冷静的语调下,是仿若生了烈火般的明眸,微湿泛红的眼角,却让人寻不见丝毫女郎该有的柔和,宽大绯红的官袍,使得她消瘦的身躯,更宛若修竹般挺拔,与眉心那点红痣遥遥相印。
文帝步履杂乱,恍惚的目光从未舍得从她身上移开,直至跌坐在龙椅上,才惊得众人惊呼。
“陛下!”
“陛下……”
“孤,无碍……”文帝嗫嚅良久,似想要再说些什么,偏偏喉中生涩,只堵得他连忙仰头叹息。
何后不知何时挑开了珠帘,惊愕过后,喜形于色地感叹道:“她真是、真是肖父。”
文帝叹了口气,低头缓缓再次看向她,仿佛在附和她的答复般,“是啊,孤也肖父……”
温棠轻眨明眸,心境全然不负初来时拘谨,更不为任何一人牵动思绪,千言万语皆系在她与文帝的对视。
那不含任何男女之情,更不含君臣间的交锋,而是宛若至亲之人的久别重逢。
“孤有些乏了,尔等不用拘束,河南郡一案先交由尚书省,如有异议待元辰佳节过后再议。”文帝疲惫的语气毫不掩饰,视线却从未移动。
“只你,跟孤来!”
温棠前往太极内殿的这段路并不远,只不过领路人由执礼宦官,换为了身着绣衣的使者。
眼前的绣衣使者与先前见过的不同,不仅手持玉印,绣衣上的景星也昭示着此人地位显赫至极,该为绣衣直指才对。
温棠思绪急转,两人停步在殿前时,俯身行了一礼,“多谢直指。”
卫桓冷白的肌肤下,宛如死水的眼眸没有丝毫波动,冷冷地道:“你的确肖父,可温时书在你这般年纪,已然才冠十二国,引得无数王侯争先恐后相争。”
“下官不如父亲。”温棠不卑不亢的语调,让眼前人更为不悦,只得了一声冷哼。
未等两人再次交谈,内殿的门忽地被推开,一位品阶极高的内侍连忙行礼道:“劳烦直指费心,陛下有意让你在偏殿等候……”
内侍赔着笑,视线转到另个人身上,“温女官,请吧。”
温棠点头,跨过内殿的台阶,步入眼帘的事物皆奢靡至极,倒让她想起了南都百姓们对这位帝王的评价。
“穷奢极欲,懦弱无为。”
这与北地流传的相差甚大,甚至她从阿父口中听闻的,都是天子极其肖父,自幼时便聪颖至极,审时度势,善权术谋策,绝非一般帝王。
温棠念头晃过后,迟疑地停留在原地,看向了身旁内侍。
内侍脸上挂着笑,恍然大悟地敲了下头,连忙俯身伸手,示意她坐在书格旁的桌案前。
“温女官请坐此等候,陛下因劳累头痛万分,需歇息片刻。”
温棠点头,遂跪坐于案前,没有贸然询问,只盯着香炉升起的缕缕青烟。
内侍半弯着腰,飞快地注意到这个细节,轻问道:“温女官是闻不惯这香?”
“并非。”恐惊扰了圣驾般,温棠轻答二字便不再言语。
内侍脸上的笑意更甚,接着道:“温女官不必拘束,常有臣子在此等候,并不会打扰到陛下。”
温棠“嗯”了声,语气中颇为怀念,“幼时我未随阿父北上时,每至下朝后,都能从他身上闻到龙涎香。难免感怀万千。”
内侍笑着,并不敢搭话。
视线里那只清瘦的手忽然拿起笔来,在纸上留下了字迹,内侍好奇地俯身去看,逐渐露出惊愕的模样。
“咦?温女官写的可是药方?奴竟不知,温氏一族竟会医术?女官意欲何为啊?”
“北地的老臣中,有一位医者,据说先帝在时,常是他为先帝医治头疾。我幼时性情顽劣,常有小脾气,每躲在暗处时,都会遇到他。他倒是不曾教我医术,只逼迫着我熟背一些药方,全当是识字。”
温棠话音稍顿,似想起了什么,语调愈发低沉,“好似我随阿父北上时,还未曾听过陛下也患有头疾。阿父他不曾知晓……”
“不曾知晓”这四字意味着什么,连内侍都明白。
自从竹林四友携旧臣北上,安定边境与胡人后,天子与帝师的情意愈发薄弱。到底是南都臣子们言语间的挑拨导致的,还是天子真存有疑心,没人敢明言直说。
内侍慌乱的视线堪堪定住,随后似有些不忍,提醒道:“奴知温女官一片好意,时下药方怕是不好给陛下用……恐有心之人会从中作梗。”
温棠执笔的手微顿,低垂着的眼眸逐渐黯淡,略有苦意的笑拂过后,便想搁置作罢。
未等竹落笔搁,一声令人熟悉的语调从两人背后传来。
“多嘴,让她写完。”
文帝发髻散乱,额上还系着束带,疼痛使汗珠流入鬓边,偏偏见眼前人回眸后,强撑着露出几分笑意。
“孤最不疑的,就是相父,更别提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