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尚书……”
“你唤他什么?”
执礼宦官焦急的问候与赵檀疑惑的语调霍然重叠。
北风搅起雪粉,吹拂着女官们宽大的衣袖,整个太极殿前的窸窣响动,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执礼宦官错愕的神情直挂脸上,恨不能削耳闭听,偏偏此时五感敏锐,在大雪下不由得生了层冷汗。
明明先前看着温婉胆小的人,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温棠偏低着头,仿佛并不惊讶旁侧人的惊讶惶恐,直至那身玄衣猛地停驻,才不动声色地开口。
“三哥,别来无恙。”
这是一句最不该在金阶之上,太极殿前吐露的话。自北都南下的途中,盯着女官们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更遑论几人脚下的血迹尚有余温。
但她仍然这样做了,固执且执拗,仿若幼时一般,无论何时何地,只是与牧闻有关的事宜,她一定要知晓。
阿兄从不欺她、瞒她。
不,或者说,只有牧闻从不欺瞒她。
与她一同长大的还有两人,同为竹林四友之子。身为武将之子的陆慎年,是她的大兄,性情最为刚直不阿,不善言辞,心心念念的皆是边境抗敌;二哥沈宴,貌美异常,自幼时便巧舌如簧,倒是最喜欢诓骗人;只有牧闻,看似沉默寡言的性子,每一句都是真话。
她想知道,记忆里愈发模糊的阿兄,在南都是否真成为了令世人唾弃的奸佞。他们分别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前听过五次的话,究竟是有心人刻意为之,想要挑拨他们的关系,还是百姓真心的评判?
温棠轻嗅他身上透出来的药香,记忆被来回拉扯间,仍保持着清醒。
阿兄的咳疾仍未痊愈,时下也不是她该担心的事情。
太极殿前惶恐下跪的宫人们,让她的忧虑再添一二。
他表露出的淡漠与疏离,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早非如从前那般随和了。
这里的人都怕他,而不是敬重,只有手握权势的奸佞,才会令人从心底里生俱。
她思索的事情,渐渐有了答案。
温棠静默地停顿片刻,顺着思绪偏头去看,视线里仅有一隅黼裘①,仍然缄默地没有回首。
“外殿宣女官们觐见——”
宦官们尖锐的通报声,唤醒了太极殿前所有人的思绪,金阶上薄薄一层的积雪,连带着无数的打量猜疑,被一众咯吱声带走。
温棠缓缓呼出口气,似没有任何期待地敛回神思,往太极殿继续走去。
他们四人作为竹林四友、大魏四公的子女,自幼时被教导的话,便是私情绝不能凌驾于国家安危,百姓所愿之上。
否则只会伤了天子,甚至整个大魏百姓的心。
那如今的牧闻呢?
她的三哥,究竟被怎样的私情私欲吞噬,变了模样?
温棠缭乱的心与不断落在肌肤上的雪沫重叠,步入太极殿的那一刻,不知是袭来的暖意消融了风雪,还是细碎的念头侵扰着她,眼底竟显出了几分湿意。
“将中书舍人带到诏狱,此事转交尚书省审理。”
“牧尚书慎言,我等只听从直指差遣,这事轮不到尚书省管。”
“此乃圣上口谕,违者将夷灭三族。”
北风肆虐间,依稀传来几句交谈,金阶旁跪着的宫人们一伏再伏,生怕被突如其来的祸患牵连,仅有刚入朝的女官们投来了几分懵懂的打量。
直至走到最后一级金阶,牧闻才倏地停驻。
茫茫白雾中,寒风吹拂黼裘上细碎的绒毛,他回首遥遥望向金阶上消瘦的身影,任由细碎的风雪拍打面颊,身后紧攥的手青筋毕现,面上却仍然情绪稀薄。
“都起来吧。”
牧闻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去。
止车门②外,宫道旁回廊下的官员们愈发多了起来,他们大多刚被传召,见到他不由得一怔,刚想着开口,见到远处骑马而来的人,纷纷屏气凝神,缄默俯身。
来人宽衫玉带,裘服加身,雪落嘉禾纹,举动颇为随性,偏偏见到牧闻的那一刻,脊背倏地僵直,连带语调中都蕴藏了几分怒意。
“牧尚书位高权重,她入朝的事应当不难知晓,这就是你想要的?”
牧闻脚步微顿,视线微抬,不知是在看裘服上的嘉禾,还是沈宴紧握缰绳的手,最终却落于远处山顶覆雪。
“此乃圣上的决断,与我无关。”
“牧闻!”
沈宴望着他,尽数压下眼里翻涌的情绪,再次开口道:“幼时她最喜你,若让她得知你如今模样,恐怕连我都会悔恨终身,怎没舍得在三年前杀了你,让你成了这般模样!你应当明白我意,无论朝中如何,你千不该万不该让她以身……”
“沈宴!住口!”牧闻紧攥的手在这一刻猛地抚向佩剑,直指马背上的人。
“别太自以为是,沈宴。女官制是太后和圣上的意思,轮不到你来置喙,听不懂吗?”
随着话音落下,官员们接连跪地,脊背陡地发凉,撑在地上的胳膊不断发颤,时不时地探向那抹玄色。
“还请沈侍郎慎言,今日正值元辰佳节,圣上、圣上定思念起四公了,四公们远在北地,还请沈侍郎与牧尚书重修于好,以使圣上开颜……”
沈宴亢自咽了口寒气,颤抖的手猛拉缰绳,“是吗?牧闻!我还以为你这些年就只会杀人害民,与张启为一丘之貉,从不生任何情绪,今日倒是有所不同了。”
牧闻低眸,面上仍情绪稀薄,叩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动了两下,仿若从未听到这段话,抬步往宫外走去。
风雪中仅留下两句不甚太清的话语。
“今日中书舍人获罪,案子将交由尚书省。”
“她在太极殿里……”
沈宴僵直的手有一瞬的停顿,忙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缰绳交由宦官们手中时,怔愣地望向远方离去的身影。
守在止车门外的几名绣衣使者们冷眼对视,没能听清牧闻留下的那两句话,转身面向另一人行礼。
“倒是恭喜中书侍郎了,元辰佳节中书舍人获罪,时下能顶替他位置的,也仅有你了。”
“怎样的罪?”沈宴下意识询问。
几名绣衣使者露出玩味的神态,淡淡地说:“沈侍郎去太极殿面圣自会知晓,倒是中书监近些日子病重,恐怕在病榻中难以脱身,尚书省审理此案,怕是中书省——”
话说到一半,整个夹道上的官员们面面相窥,狂咳不止,生怕这些狂妄的绣衣们,将南都朝堂上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说。
牧闻和沈宴的兄弟相争,是两党争斗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但这些话,碍于四公以及天子的面子,从未有人直接说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