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重逢牧闻,是文定二十四年的隆冬。
那时的牧闻,玄衣明冠、玉带缠腰,手持赤色笏,矜贵至极。着百官朝跪天子,持令号天下权势,已是大魏南都的权臣之首,封侯拜相,为尚书令。连他的恩师张启,也甘愿领虚职在其下位。
世人都道:天下经三朝乱世平定,牧家四世三公,然其族地风水之功,子嗣则大善。
温棠从平玄赶往建邺的路上,听了五次。直至最后一次,她才知道这段话还有最后一句。
“唯有牧尚书,该以镬烹之刑①处之,才解百姓心头之恨。”
她自幼敬爱的阿兄,是南都许多人口中恨之入骨的臣子。
隔着执礼的宦官,太极殿前的金阶上,温棠抚平了不合身的官袍,迟疑地目光与他有了一瞬的交错。那张清冷如玉的脸颊,消瘦了许多,不知何时眉眼间沾染上的凌厉,无形地威压着金阶前的文武百官。
好似只要他开口,就能定一人一族的生死,哪怕今日正值元辰佳节,腊祭的香火气尚未消散,都无法掩饰殿前臣子们的慌乱。
随着编钟奏响,四下雪屑惊起些许微光,温棠从伏跪的人群中,才恍然回神叩拜。
执礼的宦官满意地勾起嘴角,低头轻语道:“女郎稍安勿躁,不管朝中发生何事,待会儿到殿内都能知晓。奴知你与牧尚书为幼时伙伴,但时下怕是不好相见。”
的确是不好相见。
而今的他贵为天子近臣,她不过是刚奉诏入朝的女官,甚至不知朝中会委任何种官职。与她同样今日刚来到太极殿前的女官,还有三十位。
据曾外祖信中所言,这其中多为门阀出身,如前朝琅琊王氏、兰陵萧氏等南都世族。其余者,为寒门出身。
出身之最者,是她。
温家在前朝时本为江南门阀之首,虽经乱世君主谋害,她的父亲温时书,却是名冠十二国的才子,为竹林四友之首。年少时,跟随魏国公子期一统江山,现已位列四公,掌大魏北都政权,为当今天子的相父、恩师。
所以自入宫门内,便有执礼的宦官一路牵引,为她指点迷津。
照理说,这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自前朝乱世来,大魏首创女官制度,依诏书言,她们无地位尊卑之差,无父兄功绩之别,仅为今朝将要面圣的臣子们,待元辰佳节一过,分派委任到地方。
大魏自立朝来,便改革官员制度,大多官员为科举制。只有她们,复用了九品中正制,从地方推选而来,今后待遇与如今的官员并无差别。
朝廷上敢破前例,推行女官制,一定是要有所作为。
她们其中多为门阀出身,自各地前往建邺城的路上,便听了许多风言风语。怕是大魏政权要变天了,有人不愿大魏分为两北两都,政权分化。
是天子之意,还是权臣之谋,这群刚奉诏入朝的女官,几乎无人知晓。朝中有意模糊她们的出身,所以自入建邺后,那些风声倏地消散了。
此时,金阶上执礼的宦官弯腰矗立她身侧,就显得别样突兀。
温棠垂低着头,将冰冷麻木的双手轻缩进袖子中,没有应声。
腊月连日大雪,北都前往南都的路愈发难行,她来得晚了。甚至没能与朝中的曾外祖见上一面,就急匆匆赶来入宫,除却来之前的那封书信,没得到南都长辈的告诫。
眼下的宦官,像是曾外祖派来的人吗?
温棠呼出一口寒气,竭力地收起神思,将飘忽的视线从那抹玄衣上移开,想起了临行前阿母教导她的话。
“大魏南都的臣子们,只是对北都四公敬爱有加,念及旧时先帝恩德,于权利上,南都是另一番光景。你阿父虽贵为四公,他要做的,不过是留在平玄,安抚北地百姓的心,去对付北境虎视眈眈的强敌。琅琊王氏家中的女郎,在建邺都要比你更有地位。
南都的门阀世族,寒门子弟,乃至于百姓,对北都来的人,都一样的敬重。”
南都的人敬她,仿若君子德行一样,都是因为竹林四友平定天下有功。她千不能万不能,将“敬”当作理所应当。
这样的“敬”,是自前朝就有的,前朝五胡乱华,天下分据十二国,连年战火,民不聊生。若没先帝以及竹林四友,不知乱世何解。
天子为按先帝遗愿,南下迁都建邺,可北都平玄,终究是许多老臣,乃至胡人部落最为牵挂之地。
只要四公在,北地则安宁,所以天下人极为敬重。
可现在距离乱世,也有二十四年了。
南都如话中所言,上至朝堂,下至寻常巷陌,早是另一番景象。
温棠将这些话悉数记在心里,时下再想到路上听来的话语,只感到四肢百骸都被寒气侵扰。
诏书有意模糊她们的出身,有人不愿大魏分为南北两都。
偏偏只她,自北地而来,为出身之首。
眼前执礼的宦官,就不会是曾外祖的人,只得是朝堂上争权的人。
旁侧俯身的宦官,遥遥与金阶上注视此处的人点头示意,再次轻声开口,“女郎,殿前有人提及丞相,太后念及旧事,特宣你进殿参见圣颜。”
温棠微微抬眼,瞥见了金阶上着绣衣的宦官,有些讶异地挑起眉毛,随后将书信里的内容与其对应。
殿前的宦官,为绣衣使者,南都要臣,并不是常设官员,反而直命于皇帝、太后,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
这一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在北都时,她曾听闻过南都的绣衣使者们,从未想过,原来他们竟是宦官出身。
前朝五胡乱华,天下分据,起因就在宦官当权,太后干政上。北都等地的臣子们如今仍津津乐道这件事,性子爽朗的武将们,宴席上喝醉了酒,常大呼如今的大魏必不会步前朝后尘,天子英明,臣子忠心。
原是竟不知,南都已有了宦官执政。连曾外祖给她的信件里,都未曾仔细提过这件事。
温棠稍加思索,便迅速收回视线,神情间的讶异早已荡然无存。
偏偏执礼的宦官笑意更甚,再次提点道:“女郎性情稳重,不愧是温丞相之女。待会儿自有宫人宣召,奴只是奉命关照而已。”
“多谢。”温棠只淡淡地回了句,不再将刚才思索的事放在心上。如今的她,只得步步谨慎,才能逐渐窥见南都朝堂的冰山一角。
就像阿母最后嘱咐她的一样,谨言慎行安身立命后,才能像阿父那样,为天子百姓尽臣子所能。
无论执礼的宦官奉谁之命,他的确言行之上奉命关照。这样的恩惠在殿前的绣衣使者出来后,只得是奉话中的太后而来。
其中的暗流涌动,皆系于她的出身上,以及新推行的女官制。
诏书刻意模糊她们的出身,偏偏太后要在女官们入朝的第一天为她特设恩惠,是太后不满诏书里的内容。
到底是不满女官制,还是另有其谋,温棠无从得知。
这样的矛头直指,本应得到更多臣子的注视,而她感知到的视线,皆来自于其他女官。
不止何时,编钟的乐声停了。
殿前慌乱的文武百官窸窣进殿,金阶上微弱的雪光被彻底消融,晦暗里仅剩她刻意压低的喘息,自急促到平缓。
牧闻的到来,无意地打乱了太后的计谋。
“外殿宣丞相之女,温棠觐见。”
“外殿宣……”
宣召的旨意层层传下,温棠刚要叩首行礼,金阶上的宫人忽地再次开口。
“外殿宣女官们觐见。”
文定二十四年的隆冬,江南连日大雪,平地深三尺,鸟兽死者太半。正值元辰的建邺城中,都难以见到百姓出行,她们这些赶来入朝的女官们,寒门出身者,在路途中就已病倒,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朝中新发的朝服远不能御寒,更别提门阀中养尊处优者,多数人听到这声旨意,不由得啼哭出声,连忙叩谢皇恩。
甚至连对温棠的打量猜疑,都一并消退了。
执礼的宦官诧异地“咦”了声,随后笑道:“皇恩浩荡,女郎请吧。想来是牧尚书突然归朝,有要事商议……”
细碎尖锐的话语逐渐低沉,温棠起身迈步,麻木的双腿使她的步伐颤动,太极殿前三十九级金阶,于跪在殿外的女官们而言,宛如登天之艰难。
相识者暗中互相搀扶,仅有走在首位的她,显得别样突兀。
倒也不能怪罪其他女官排外,而是太后行事如此,难免门阀世族出身者,思虑深重。
温棠的心思,自来到建邺以来,鲜少放在其余女官身上。直至身侧忽地传来温度,冰冷皲裂的手晃在眼前,她才猛然侧首,眼前的女郎想要搀扶她。
“你别怕,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想帮帮你。我来自北地常山郡,叫赵檀,十六岁。”
常山赵氏,武将世族,家中多生男,多年来只得一女。赵檀父兄皆为猛将,温棠早前就有所耳闻。武将之女身体康健,又生在北地,尽管天寒地冻,话音仍中气十足。
未等她开口道谢,太极殿中传出的声响,却让女官们步伐更加慌乱。
“陛下息怒,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病入肺腑,已让女官们难以支撑,仅凭着僵硬的神思应付接下来的处境。进宫面圣的第一天,就要遇到朝中大事,恐怕连日来悬着的心,终是要一提再提了。
温棠怔愣片刻,与身侧人对视一眼,在宫人的示意下停了步伐。
殿内的情景她们不得仔细打量,只能凭余光去瞧,耳朵去听。
生病的女官们忍不住咳了几声,打破了突如其来的寂静,紧接着殿内忽地传来一阵阵求饶的哭喊声。一群身着绣衣的使者们鱼贯而出,面无表情地拖出一位品阶不低的官员,那人涕泗横流,浑身震颤,仿佛被抽去魂魄般癫狂,离得近的几位女官,不禁吓得连声惊叹。
吓到他们的并非这位官员,而是绣衣使者们利落的出刀挑断了那人脖子上的经络。
血混入雪沫之中,滴滴答答地凝固成冰,编钟忽地响彻出的喜乐,为这一幕更添了几分诡异和荒诞。
有罪的臣子还未等彻查,就在太极殿前失去了性命。
温棠眉头紧锁,深吸了数口寒气,在一众尖叫哭泣中,她抹去了鼻间被溅到的血沫。抬眼便是飘拂着的玉带,以及一张冷漠至极的脸庞。
那张脸上情绪稀薄,如玉的容颜,也在凛人的杀气下让人心底生惧。偏偏那双凌厉的凤眼轻落在,她颤抖不断的双手上,仅一瞬时,便悄然上抬。
温棠与他眼神交接的霎时,只感心神震荡,没由来地空了思绪,脑海中回荡的仅有她九岁那年懵懂的轻唤。
“阿兄。”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①镬烹之刑:镬烹又分为两种,“水烹”和“油烹”,是我国古代酷刑之一。
先解释一下,文名《尚书令》指得不仅是男主,也有女主,该官职贯穿了两人的一生。
本文剧情为主,感情为辅,群像文,目前存稿十五万,大纲三万字。
本为时代背景已经完全脱离真实历史了,希望您不要拿着真实历史往上套,本文沿用的是《山亭侯》的世界观,大魏的皇帝是汉人,并非历史上的北魏时期,此时已经大一统……我只是习俗和一些东西靠近了魏晋时期,不是我在写动乱的魏晋南北朝,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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