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二十七年,夜深雪重,诏狱里讶衾枕冷,仅从铁牖①能透过些许光亮。负责督查的绣衣使者②们在落锁前,终于押来了最后一人。
牧闻停在狱前,带有寒锈的雪吸入肺腑,忽然让他倍感不适,直到他转身而立,绣衣们才要开口催促。
“他不会生事,不必催促。”
来人好似十分笃定他心中所想,牧闻却无半分惊异,只是俯身道:“直指③来送我,是已经定罪了。”
卫桓没有避过此礼,听他言语间情绪微薄,竟一时难以辨别是发问还是笃定,沉默许久才道:“没想到我还能得牧尚书一礼。不知朝中上下多少人等着今日,牧尚书可曾后悔?”
牧闻没有作声,伫立在原处任由绣衣为他解衣卸冠,“从未生悔,我该获何刑罚?”
“牧尚书褪去朝服,便承认自己是罪臣了。按律法,尚书贪污盐款万金,与张常侍私谋夺权,任由士族欺压百姓,霍乱朝纲多年,该获极刑示众。”
这罪已是很重了。
若不是天下人都念及前朝至今,牧家等人的功绩,恐怕此罪已能夷灭九族。
位列四公的牧衡,有着先帝钦此“修竹之姿,誉流邦国”玉印的沈婉,两人唯一的孩子——牧闻,偏偏是朝中的奸佞。
卫桓思至此,没由来地感到悲凉。
不是为大魏惋惜,更不为天子、百姓,亦或者牧家任何一人。
只为他那半路收来的门生。
夹杂雪屑的北风愈发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从殿中退下的臣子们却无人再冒雪前来。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诚如卫桓所言,他们都等着镣铐落在牧闻之身。
卫桓见他转身往诏狱里走去,忽然又开了口,“牧尚书分明是一心求死。”
牧闻只笑了笑,“卫直指既奉旨督查此案,又这般了解我所愿,便明了今日之罪,是谁都不再重要。”
诏狱里阴冷湿暗,仅一隅铁牖透入雪色落于牧闻之身,朝服脱去后,便削去了他三分威压,使其态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卫桓有些失笑,恍然明了建邺城中为何会传牧郎容姿绝色,自己半路收来的门生总和他作对了。
他本宦官出身,又历经乱世,早就见惯了权势沉浮,从不悲士族子弟生死,他与牧闻为政敌多年,偏偏见其甘愿赴死后,生了些不自在。
卫桓想着,忍不住开口说道:“听闻牧尚书表字召伯,想必出自《召南·甘棠》。召公④乃旧时燕国功臣,他死后人们才不舍翦伐甘棠。而尚书惧名实之不副,乃朝中奸佞,又岂能用身死换来甘棠顺遂?”
牧闻在雪色中略缓低颌,直至彻底沉入晦暗中才开口:“景候昭华,人祗允庆,这些早就离我远去,又怎想再换谁顺遂,卫直指说笑了。”
“牧召伯,这世上能让你煞费苦心甘愿把自己送进诏狱的人,只有我那门生。可教会她君子怀德的人,却让她记了十几年,她一路举步维艰,都是承你之风骨,而非我等!”
卫桓说到此处,握着玉印的手已然泛白,往狱外转身时,在夜雪中咽了口寒气。
“她生于甘棠盛放之时,幼时其父取名温棠。而你表字,乃你二人重逢后,你亲自取之!多年来你与我等在朝中虽势如水火,可你连我都骗不了,何尝能瞒过她。所以在她回朝前,你绝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