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将军的风采。
当那架直升机降落在谷场上的时候,整个青泥河农场一下子就傻了!霎时间,一辆一辆的小汽车排满了农场的林荫道。前来送行的有本地军分区的各级首长,还有当地的一些行政领导。他们像葵花向阳一般,一个个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嘴里精心选择着词汇,以各种适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将赴京的廖副参谋长表示祝贺。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青泥河农场场长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欢送队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失措,就像是一个夹塞儿挤进去的老伙夫。
也就是一夜之间,在冯家昌眼里,老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已经不是那个蹲在石磙上抽闷烟的小老头了,这是一个将军。接到通知后,他就让农场的理发员给他刮了脸、理了发,还特意换上了那身一直压在箱底的呢子将校服。一时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间用气儿吹起来了一样,直朔朔的,两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他只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军万马!面对欢送的队列,他只是随口“噢、噢”了两声,什么也不说。临上飞机的时候,他也仅是跟两三个人握了手,一个是当地军分区的司令员,一个是政委……而后,他竟然撇下了前来送行的一个个领导,旁若无人地朝着站在末尾的农场场长走去。农场场长立时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还是先敬礼好,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首长在他前边排着……就在他手忙脚乱、迟疑不定的时候,老头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老头先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继而伸出手来,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檐扶正,大声说:“不错,青泥河不错!”
一时,场长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只是连声说:“没有照顾好首长,没有照顾好……”
廖副参谋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很好。”
冯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参谋长的身后,当老人跨上飞机舷梯的一刹那,冯家昌抢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却一下子把他甩开了。继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过身来,眯着眼对他说:“小冯啊,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吗?”
当直升机的发动机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时候,老头已走到了机舱的门口,这时,他再一次回过身来,昂昂地站在那里,大声说:“小冯啊,看好我的棋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冯家昌心里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那瞬间的变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简直无法承受!突然之间,就来了一架飞机,是飞机呀!它就降落在谷场上……那是大军区的领导也未必能调得动的。冯家昌不由得暗暗感叹,人真是精气神的产物啊!曾几何时,廖副参谋长,在农场一直被人称为“廖老头”的,一时间在他眼里就变得“威武”起来。怎么会呢?他眼睁睁地看着,突然之间,那真是伟岸哪!那神态,那气度,一行一动,真是可以叱咤风云!……还有,那些赶来送行的首长们,在老头下来的时候,他们一次也没来过。可是,就突然云集在谷场上,在他们列队向老头行礼的时候,他居然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战栗……直升机飞走了,各级领导也已纷纷散去,可冯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惊讶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两年的时间,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变化!
昨天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只听农场场长高声叫道:“廖副参谋长,廖副参谋长!”匆忙间,冯家昌从床上跳下来,开了门问:“场长,有事吗?”可是,场长并不看他,场长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先是对着躺在床上的廖副参谋长行了一个军礼,而后说:“廖副参谋长,请您立即去场部接电话……您一个人去!”这时候,老头仍很平静地在床上躺着,他问:“谁的电话?”场长迟疑了一下,说:“我不能说。”到了这时候,老头才披衣下床,跟着场长大步向场部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廖副参谋长回来了。就接了这么一个电话,老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他的腰弯得更狠了,满脸都是苍老的皱纹……进得门来,老头慢慢在床上坐下来,竟一连吸了三支烟!此后,他便长时间地在屋子里踱步,一时快,一时慢,久久之后,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说:“孩子,有件事情,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让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不过,现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说了。”
冯家昌愣住了,是为那两个字:孩子。他跟廖副参谋长这么久了,老人从来没这样叫过他。可是,突然之间,老头的口吻变了,那口吻变得无比亲切,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这两个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种非同一般的信任!于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度过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后,老人给他交底了。
老人说:“我的问题,是因为一封信,那是一封申诉信。那封信牵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个将军联名给上边写的申诉材料,那是为一个冤狱的老上级申诉的……那封信酝酿了很长时间,后来转到了我的手里,我是最后一个签名的。当时,看了那封申诉材料后,我一夜都没有睡,考虑再三,我觉得就当时的形势来看,时机不成熟,弄不好会有麻烦,大麻烦。于是,我当机立断,把那封信烧了!不过,在烧那封信之前,我把那封信背了下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由于那封信是要直送上边的,在转送渠道上,已经做了一些试探,所以风声传出去之后,上边就开始追查了……那时候,信,我已烧了,已经没有证据了,他们也只好查到我这里为止。至于信的内容,我给他们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过是一些申诉的内容,他们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是这一切都由我担起来了。人,在某些时候,该担当必须担当。”
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笑了,摇摇头,又摇摇头,接着他说:“现在形势变了,是大的变化!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某些人已经完了……现在,这封没有发出的信,就变得重要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一发炮弹!”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长久的沉默!许久,老人轻声说:“孩子,下边的话,是一个老人对你说的。古人云: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忧则下不定。你记住,在时间中,是没有纯粹的。所谓的纯粹,是混沌中的纯粹。其实,关于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问题的时候,我是无意中漏掉的。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漏掉了信的‘抬头’……”
老人说:“你知道什么叫‘抬头’吗?”
冯家昌说:“知道。”
接着,老人感慨地说:“有时候,历史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廖副参谋长的话说得十分含蓄,冯家昌也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廖副参谋长是在跟他交心呢。这不是一般的“交心”,这是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听的,老人却没有说。
说着说着,已是下半夜了。马灯里的油快要熬干的时候,廖副参谋长才说:“小冯啊,这次进京,我不能带你了。上边只要我一个人去。不过,我会回来的。”
到了第二天,当那架直升机轰轰隆隆地降落在谷场上的时候,冯家昌才终于明白,老头“解放”了!直觉告诉他,廖副参谋长此次进京,意义非同寻常,很有可能会受到重用。那么……往下,冯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这边,廖副参谋长刚一“解放”,整个青泥河农场对他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从上到下一口一个“冯秘书”地叫着,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换了,连蚊帐都换了新的。场长还专门给他在食堂里安排了“小灶”,随到随吃,想吃什么就可以点什么。也是在一夜之间,他们对他,几乎像是敬神一样!
可是,三天之后,事情就又起了变化。场长突然通知他说,接北京长途,廖副司令不再回来了……要他立即返回。场长用爱莫能助的语气说,老弟呀,本来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么说,场里还有辆破吉普。可是,根据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场长说,廖副司令指示,要你徒步归队!
恍然之间,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来了,就……可老头走的时候说,看好我的棋盘!
老头是坐直升机走的,却要他徒步归队。这,这也太……冯家昌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一下子就蒙了!三百多里路,徒步归队,这将意味着什么?!
这时候,天仿佛塌了似的,冯家昌晕晕腾腾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坡的庄稼地,喉咙里一血一血地往上涌!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问:“廖……副司令,还说了些什么?”
场长说:“别的没说什么。只强调了一点,徒步归队。”
命令就是命令。此后,那三百多里路,几乎是用泪水泡出来的。当冯家昌打好背包,走出农场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树下的时候,仰望苍天,他禁不住失声痛哭!归队……还要徒步?!可“队”在哪里?是回机关?还是直接返回连队?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鹰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六年了,当兵六年了呀,如果这时候让他回连队,那他面临的将是复员!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他说,你不是吹着你是用脚“思考”的吗,操,你就走吧,掂着两条穷腿好好走,三百里路,就用你的脚好好“量”吧。你算什么?你狗屎不是?!要你归队你就得归队,要你复员你就得复员。回去老老实实挄你的牛腿吧!就让全村人笑话你吧!
于是,一天两夜,他整整走了一天两夜!他滴水未进,一口饭也没吃,当太阳再一次高高升起的时候,他就这么硬撑着走进了那座城市。这时候的他已是万念俱灰,口干舌燥,满身都是灰尘和汗水,嘴边上竟起了一连串的燎泡!当他来到军区大门口的时候,想不到的是,两个哨兵竟然同时向他敬礼!可他没有还礼,目光里充满了敌意。不料,就在这时,其中的一个哨兵竟热情地对他说:“冯参谋,你回来了?”
他瞪了那哨兵一眼,恶狠狠的,心里说,王八蛋,认错人了吧。参谋?参谋个屌!
不料,当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原来的宿舍,见到侯秘书的时候,冯家昌又一次傻了,那“小佛脸儿”看见他,当胸就是一拳!“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回来了?你个狗日的——请客,请客!”可冯家昌连眼皮都没抬,他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默默地说:“请什么客?”“小佛脸儿”说:“老子干这么多年才是副营,你他妈才出去一年多,就是正营。你还不请客?!”
冯家昌浑身一激灵,脱口说:“谁?”
“小佛脸儿”说:“你呀。命令已经下来了,正营职参谋……操,军官服我都给你领回来了!”
这时候,冯家昌一头倒在地上,像一堆泥似的,再也爬不起来了……此时此刻,他满脸都是泪水!
当天晚上,冯家昌穿着那身崭新的军官服,请“小佛脸儿”在军区外边的小酒馆里吃了顿饭。待二两小酒下了肚,不知为什么,喝着喝着,“小佛脸儿”哭了,冯家昌也哭了,两个都掉了泪。后来,侯秘书嘟嘟哝哝地说:“老弟,我可是干了六年副营啊!……”
过了一会儿,“小佛脸儿”终于忍不住说:“说说吧?”
冯家昌说:“说啥?”
“说说你咋整的?”
冯家昌沉默了片刻,说:“……不知道。”
有好一会见,“小佛脸儿”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冯家昌说:“我真不知道。”
久久,“小佛脸儿”说:“你越师了。”
冯家昌很诚恳地说:“老哥,你啥时候都是我的老师,真的!”
“小佛脸儿”说:“……有人从北京打来电话,坚持要提你为正营。那不是一般的电话,那电话是有记录的。据说,一号在电话里说,副营吧?可那边说,你综合素质好,坚持要提正营……你说你不知道?!”
冯家昌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翻江倒海!他默默地说:“……走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就给我了四个字:徒步归队。”
“小佛脸儿”问:“谁?”
冯家昌说:“廖副参谋长。”
“小佛脸儿”说:“是廖副司令。”
冯家昌说:“是……那是个好老头。”
“小佛脸儿”说:“说说,咋整的?”
冯家昌说:“你真想知道?”
“小佛脸儿”说:“操!格老子的……”
冯家昌说:“那真是个好老头。”
“小佛脸儿”说:“操!……”
冯家昌说:“话还是你说的。”
“小佛脸儿”说:“我说什么了?”
冯家昌说:“你说,兵书上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小佛脸儿”说:“具体点。”
冯家昌说:“也就两个字:回忆。”
“小佛脸儿”不解地问:“回忆什么?”
冯家昌说:“回忆过去……回忆是感情交流的最好方式。”
“小佛脸儿”沉默良久,再一次重复说:“你越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