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夫家又出事了。
在太阳错午的时候,老姑夫家的三个蛋儿,被人用绳绑着,穿成一串,解到了公社派出所的门前。人是邻近的铁留村解来的,那会儿派出所还没上班,就让他们在门前蹲着。铁留的治保主任已先一趟见过所长了,说是事儿虽然不大,但性质恶劣,要是往上说,就是“破坏生产罪”了。所长一句话,绳了。
于是就绳了。
这事本是老五引起的。老五最小,可老五跑了。剩下的这三个蛋儿,就让人捆在了派出所的门前。起因是很小的,那天中午,放学后,老五孬蛋撺掇说:“河那边有个园子。”老三狗蛋说:“这时候了,菜园里有啥?”老五说:“有茄子!”老三说:“就茄子?”老五说:“快罢园了,就茄子。可大,一个就饱了。”老四瓜蛋不想去,老四说:“茄子啥吃头呢?孜辣辣的,棉花套子样。”老五就说:“看你那胆儿!你不去算了。那茄子,一个照一个,可大。”老二铁蛋一直没有吭声,可他们肚里都咕噜噜的。老三也不想吃茄子,就说:“叫你侦察侦察,操,你侦察的啥呢?”老五很委屈,老五说:“本来……可看得太紧了。”这时,老二说:“园里有人吗?”老五兴冲冲地说:“一老头,是个聋子。中午的时候,有一会儿,就回去了。”老三仍嘟哝说:“你侦察的啥?弄半天,是个茄子。”就这么嘟嘟哝哝的,还是去了。过了河湾,趴在堤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人了,就溜进了铁留的园子,果然有茄子,也果然大……就一人摘了两个,饿了,啃得急,竟忘了四周的动静。这时候,老五刚好到沟下撒尿去了,听到喊声的时候,他提上裤子就跑……余下的三个蛋儿,一嘴的茄子,就让人捉住了。
到了这份儿上,他们才知道,那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那是特意留下的茄子种,是来年当种子用的!一个村的茄子种,都让他们狗日的啃了,所以吃起来特别的“套子”,特别的“孜辣”!于是,每人挨了几破鞋,就被送到公社来了。
老五是跑了,可老五并没跑远,就悄悄地哨着。待他看见,他的三个哥,被人捆着往公社送的时候,他这才慌了。于是“瓦窜”着往回跑,跑着找人去了。可找谁呢?爹也不在家,爹背了些破铜烂铁,去县城里换锅去了,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刘汉香了。
也巧了,刘汉香刚好在家。刘汉香高中毕业后,没学上了,心里闷闷的。本来,她是可以到县城里做事的,可她没有去,暂时还在家里窝着。当老五找到刘汉香的时候,“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刘汉香看他光着脊梁,一脸黑灰一脸的汗,那泪道子把脸冲得花斑狗似的,就忙说:“蛋儿,别哭,别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老五吓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是哭……
刘汉香就在他跟前蹲下来,给他擦了把脸,轻声安慰他说:“蛋儿,你别怕,到底怎么了?你给姐说。”
老五勾着头,嘴一瘪一瘪的,小声说:“……犯法了。”
刘汉香吃了一惊,忙问:“谁犯法了?犯啥法了?”
老五说:“我哥……他仨,都犯法了,让人绳到公社去了。”
刘汉香又是一惊,说:“为啥?你给我说清楚,因为啥?”
老五的声音更低了,他蚊样地说:“偷,偷了人家的茄子……”
刘汉香说:“你再说一遍,偷什么了?”
老五说:“茄子。”
刘汉香追问说:“就偷了茄子?”
老五说:“就茄子。”
到了这时,刘汉香才松了一口气,她摸了一下老五的头,爱抚地说:“这孩子,吓我一跳!你给姐说说,怎么就想起偷茄子了?”
老五说:“饿。”
刘汉香说:“你,中午吃饭了吗?”
老五摇了摇头。
刘汉香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就不做饭呢?”
老五说:“锅漏了。”
刘汉香说:“锅漏了?锅怎么就漏了?”
老五就告状说:“老二跟老三打架,砖头砸进去了……”
刘汉香叹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爹呢?”
老五说:“进城换锅去了。”
刘汉香又叹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给姐说,常吃不上饭吗?”
老五嘴就一瘪一瘪的,又哭起来了。
刘汉香就说:“别怕,没事,没事了。我现在就到公社去,把他们领回来……”说着,刘汉香先是给老五拿了一个馍,让他先吃着,扭过身就到村里找父亲去了。她知道,父亲跟派出所所长的关系一向很好。
在大队部,刘汉香跟父亲说了这事,而后就说:“……偷了几个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说说,让他们回来吧。”国豆看了女儿一眼,对女儿,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可这事,他不想办,他恨那一窝“狗杂种”!他说:“这事我不管,谁让他偷人家茄子呢。”刘汉香气了,说:“你是支书,你不管谁管?几个孩子,都上了绳了,你能看着不管吗?”国豆恼了,说:“咋跟你爸说话呢?叫我说,绳他不亏,谁让他去偷人家呢!”刘汉香站在那里,急得泪都快下来了,她说:“爸,我求你了,你去吧。”这时,国豆有些软了,可他还是不想去,他说:“你别管了。不就几个茄子吗?顶多捆一绳,日骂几句,日头一落,人就放回来了。”刘汉香直直地看着父亲,说:“你不去?!”刘国豆就愤愤地说:“王八蛋!实说吧,这一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话说了,又顶不住女儿的目光,就接着说,“你没看我忙着的吗?我正忙着呢。”刘汉香眼里的泪“哗”地就下来了,她叹了一声,说:“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这一次,你给我写个条儿。”刘国豆看了看女儿,他知道女儿的脾性,这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主儿!于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勾下头,翻了翻抽屉,磨磨蹭蹭的,从里边扯出一张纸来,在舌头上湿了一下,扯出二指宽的条子,匆匆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很不情愿地说:“给老胡。”
刘汉香拿了条儿,又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五,骑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着刘汉香的腰,悄悄地说:“汉香姐,你比妈还亲呢。”刘汉香心里一酸,说:“这孩儿,净瞎说。”
进了公社大院,就见三个蛋儿在树下挂着,脖上挂着咬了几口的茄子。老二还行,老二眼红着,总算没哭。老三、老四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泪流满面,连声求告说:“饶了俺吧。大叔大爷,饶了俺吧……”这时候,纸牌子也已经写好了,靠树放着,叫做“破坏生产犯”,就准备让他们挂上去游街呢!刘汉香慌忙扎了车子,几步抢上前来,对铁留的人说:“先等等!”说着,她快步走进了所长办公室。
所长老胡在一把破藤椅里靠着。他国字脸,大胡子,人胖,汗多,就大敞着怀,“肉展”一样把身量摊开去。他中午刚喝了些小酒儿,这会儿还晕晕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酽茶,滋滋润润地喝着,见刘汉香进来了,就慌忙把两条腿从办公桌上拿下来,笑着说:“哟,这可是喜从天降。大侄女,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坐。”刘汉香把那张写了字的条子往所长面前一放,说:“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让我来领人呢。”胡所长放下手里的大茶缸子,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也没拿起来看,就说:“忙啊,成天瞎忙。你来就是了,还要那条儿干啥?领人?领谁呀?”刘汉香往门外指了指,“俺村的几个孩子……”胡所长顿了一下,说:“你也来得晚了点,都处理过了。”刘汉香急了,问:“咋处理的?”胡所长很严肃地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就是破坏生产,是犯了法了!往小说呢,几个毛孩子,偷了茄子种,我让他们绳了,拉出去游游街算球了!”刘汉香就急急地说:“胡叔,你把他们放了吧,别让他们游街。都是孩子,游了街,还咋见人呢?!”胡所长咂了咂嘴,似有些为难,说:“这、这、这,咋不早点来?都处理过了呀……”刘汉香说:“胡叔,老胡叔,你发句话,别让他们游街。千万千万!……”
这时候,只听“咣”的一声,院里有人喊道:“所长,锣找来了!走吧?”
刘汉香盯着胡所长,说:“胡叔,不就是几个茄子吗,就算是茄子种,能值几个钱?要是需要茄子种,我去给他们找,这还不行吗?!”胡所长迟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嗓:“慌个啥?先等等!”接下来,胡所长呆呆地望着刘汉香,一个女娃,那鲜艳是很润人的。况且,刘汉香一声声说:“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长又咂了咂嘴,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吸着,睁睁眼,又闭了闭眼,终于说:“你爸写了条儿,大侄女你又亲自来了。人,我放。”刘汉香马上说:“谢谢胡叔!”可胡所长接着又说:“有个事,你爸给你说了吗?”刘汉香就问:“啥事?”胡所长说:“你老叔给你保了个媒,是县局的苏股长,咋样啊?”刘汉香脸慢慢就红了,沁红,她顿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事,等等再说吧。”老胡就说:“大侄女,那可是个好人哪!一百层的好人!说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刘汉香笑了笑说:“你看,我也没说他是坏人……”老胡说:“那好,你回去跟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给我个准信儿,我还等着喝这杯喜酒呢。”刘汉香红着脸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正是求人的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终于,胡所长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对铁留的人说:“把人放了吧。”铁留的治保主任是个大个儿,酒糟鼻子,他手里掂一锣,正兴冲冲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着所长,说:“老胡,鸡巴哩,不是说好了吗?”老胡说:“茄子!我说放人就放人!鸡巴哩,说来说去,不就几个茄子吗?捆也捆了,绳也绳了,你还想咋?!”铁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长身后瞥了一眼,说:“……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种,是种子!你也说了,这是搞破坏!”所长大喝一声:“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说了不算咋的?放人!……”这时,刘汉香赶忙说:“我就是上梁的。你要茄子种,我赔给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赔多少,保证不耽误你明年种。”铁留的治保主任一连“噢”了几声,再也不说什么了。
刘汉香走上前去,一一给蛋儿们解了绳子,再看那小手脖儿,一个个都勒出了青紫色的绳痕!解了绳,刘汉香低声吩咐说:“走吧,快走。”待蛋儿们勾着头溜溜地往外走时,刘汉香这才折回身来,再一次谢了所长。胡所长笑着说:“回去让你爹好好熊他们一顿!狗日的,净不干好事!”接着,他又说:“大侄女,我说那事,你可记住啊?!”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出了公社大院,一个个像是破了胆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刘汉香骑着车,整整追了半条街才赶上他们。刘汉香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蛋儿们这才不跑了,一个个喘着,脸黄黄的。刘汉香把车子一拐,说:“跟我走。”于是,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一边走着,刘汉香一边轻声说:“听着,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多不好啊!……”蛋儿们短了理,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拐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一个临街的饭铺前,刘汉香把车子一扎,说:“来吧,都来。”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钱来,给四个蛋儿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汤,一盘荷叶包子,又一一端在紧靠路边的木桌上,而后说:“吃吧。”
蛋儿们先是在那儿站着,眼里馋馋,心里仍怯怯,竟没人敢坐。最后,还是那馋嘴的老五抢先坐了,他们也就一一跟着坐了,开初还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头去,狼吃!刘汉香望着他们,怕他们不好意思,就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刘汉香刚要走,老五却扭过头来,热热切切地叫了一声:“姐,汉香姐!你你你,别走……”
刘汉香扭过头来,诧异地说:“怎么了?钱我已经付过了。吃吧,你们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样地顺过来,一个小人儿,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姐,你能……晚些……要是铁留的再碰上了……”
刘汉香明白了,说:“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候着。”
日夕了,残阳斜斜地照在镇街上,照出了一片橘色的灿烂。天边,那西烧一抹一抹地推着那半个沉沉红日。刘汉香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身都是金灿灿的霞辉。蛋儿们吃着、吃着,不由得勾过头去看她,看着看着,竟有泪下来了,那泪就着辣汤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时此刻,在蛋儿们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母性的画!
刘汉香也仿佛在想着什么,一丝笑意在嘴角上扯动着。那目光锥锥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阳的霞辉里飞扬,像是飘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