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妍旧貌

第二日一早,风住尘香,雪霁云散。

李澹朝会完便从宁宸宫前殿径直往屏山园去,一路氅袍翩飞,步履极快,宫人们追之不及。今日长空碧洗,应是老师离开临安的日子。

“老师,没几日就是除夕了,何不在宁宸宫一起过?若放心不下家中人,朕可差人将他们都接来临安,也好一起热闹热闹。”

“陛下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在下并无官品位阶,若久居宁宸宫伴驾左右,迟早是要在朝臣那儿被参上一笔的。到时赐我一个惑君的罪名,随意便可下狱打发了。”那男子语调松快,只轻抚李澹的背脊,似作安慰。

“这话听来倒像是怪罪朕的不是。学生屡次传口谕,愿延请您作江左帝师,也好时常提点于左右,都被老师您回绝了去。学生自是不敢再惹您不痛快。”李澹抱臂背身,面带愠色,薄红溢满了半个脸颊。

“此事怎会是陛下的不是,草民早知您来日必会成就帝王之业,而庙堂漩涡,已不再是吾今生所求。故屡次请辞,与陛下并无干系。”

李澹听得此话,瞬时受到安抚,也不便再相劝,只好随着老师性子去。

“北伐一事——”,他似想最后为此事挣扎一下。

“郅某只能言,君王不可恣性而为,时刻需调停各方,否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时,总是悄无声息。”

“学生明白了。”

“常侍,替朕送老师出宁宸宫,务必安顿好车马。”李澹回身而命,语中尽是惜别之意。

“奴才省得。郅公子,这边请,老身陪您回园子里收拾停当。”

······

郅毋疾行至屏山园门口,又回身朝阶上孑立相送的李澹略一稽首,竟作君臣之仪。

“战场刀剑无眼,若此战不得不打,陛下临敌,务必当心。今已执掌东瓯国,草民祈愿陛下来日江山北望,已是金瓯无缺。”

自江左临安返襄城境内,不过三五日的车程,一路因各处徙民饿殍乞食冲撞,郅毋疾每逢此事,又不愿坐视不管,所过之处,皆留下银钱和尚还有的吃食。

至襄城边境,一户佃农家中六七口,好几个孩子饿得皮皆皱起。车夫询问时,那父母只言想至南境寻豪族地主依附,给口吃食便可当牛做马。想来应是北霁苛税难当,不惜举家千里流徙。

郅毋疾掀起帷帘,婉言相告,“你们若不嫌弃,可再西行数里,便至襄城境内,找一处名叫燕馆的酒肆,就说是家主郅某愿为你们安置一落脚之地。现下多事之秋,寻一处先安顿下来,总是没错。”

那一户人家皆如祀神般跪地稽首。如此富贵锦绣之人,竟也愿分神看顾路边的几株杂草,实在与他们想象中熙攘皆为利来的商贾不同。

郅毋疾终是在除夕前折回了襄城。

“家主一路辛苦,实不凑巧,年节当前,客席沸满,回来少不了又得再忙碌一阵。”菖蒲取下郅毋疾身上的外袍,又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浮尘,散去长途跋涉的疲惫。

“菖蒲,走前着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郅毋疾擎起一茶钵,于轩窗前看向后首院子里。缪玄昭正于树下曝晒无花果,托腮守在一旁,似是防着风来起落。

“家主,我已着人回代郡问询窦氏族茔的守墓之人,仍是数年前奠基时,我们给过银两的那位老伯。他说的确见过年轻的男女三人,往墓地里凭吊多日不离。应是窦氏旧人,便也没有阻拦。”

“他可有说这三人特征?”

“二女子,一寡言男子,其中一女子跳脱莽撞,另一位虽粗布蔽衣,模样平常,却仍于仪礼极为妥帖,气度不凡,倒像是个主子。”

“主子——”

菖蒲退下去后,郅毋疾缓慢于案前膝腿而坐,一手掀开窗帷下暗阁屉门,取出一页极工细的绣像。那宣纸早已泛黄落拓。

其上涂抹一女子,于院落间执卷,状似不羁,正卧倒山石,眉眼尽是笑意。满纸墨色,惟有面颊间抹上几笔轻红。

落款处为,“元伽三年,宦旅间,窦奉甫绘于彭城缪宅”。

少男少女,那刻定是眼前人惜取眼前人,玲珑心思皆在画意里。

窦初云的遗物里唯一有这么一件与女子相关的东西。

郅毋疾第一次从代郡带回这画时,便被这画中仙殊为特别的气质吸引。虽只是置身画中,却像是极名贵的一件饰品。

如他还是石匠家的儿子时,过路见铺子里华贵非常摆供着的白玉琴,即便习琴期年,却也不敢染指。这心绪,实在是奇妙无羁了些,但却偏偏有这别样的感应。

他侧首看向窗外树下红粉一点。一个人或可掩去眉目身量,却于品性气韵无法改变。他在燕馆见玄昭第一眼时,便觉粗布麻衣皆为假象,其内心定是洞天琉璃,见识广大。

若非情急,一个人又怎会愿意隐去父母所授之身体发肤,而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此生或尽可谓徒劳与枉然。

她究竟经历什么。

他突然,很想要护住她。

缪玄昭觉着晌午已过,冬日里阳光实在欠奉,便将晒得半干不湿的无花果收到布囊中,预备回庖厨间封存。

忙碌间未发现来人,转身便撞入一散着淡淡皂香的怀抱,猛地避让一步。

郅毋疾下来前换了一件新置办的袍子,一身淡淡青绿,衬得他如珪似琮。

“家主,我竟不知您已归来,可···可还安好。”

“一切皆好,只是东边似要起战事,我便决意尽早返程。”

“我正要往庖厨去,新备的食材需得快些封存起来。”缪玄昭突然觉得有些慌不择路,只想尽早离开。

“不急于一时,方才见你已在此处收拾良久,不如坐下聊聊罢。”

缪玄昭只好躬身坐回嶙峋湖石上。

郅毋疾淡淡发问,“从未听你谈过家中,初见时听你说‘不知贻阿谁’,乱世当前,我便不敢再问。如今,我们多少也算熟络,我很想知道,既于亲缘淡薄,你现下在此地真的开心,且获得慰藉了吗?”

缪玄昭的心被忽然揪起,她已久未思虑过这些问题了。活着,不依傍任何人,她时常勉励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可是夜深忽梦少年事,她于梦里都会因为思念母亲而沾湿衾被,醒来才知一夜滂沱。

因着莫须有的连坐,她颠沛至此,究竟磋磨何为?她被郅毋疾点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庸碌之人,此生若没有眉目与名姓,注定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见她面色滞住,一时失语,郅毋疾悔恨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玄昭,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希望你是真的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非麻木间蹉跎。”

“燕馆,永远会是你的家。在南境,郅某算是看得清局势之人。待在我身边,我定能护你周全。所以,请卸下那些紧绷的担子,真有一日你无法再做眼下这个玄昭,我也定不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

良久,他见身侧的女子失神间眉目矜秀,自有一番风情,便不由得发问,“你,去过彭城吗?听闻那里有很好的无花果籽,比南境的要甜上不少。”

缪玄昭未想便回声道,“彭城的无花果结籽时,总是母亲肺热发作,咳嗽不止的季节,我便常在树下打果子,一吃便能好上不少。”

郅毋疾心中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善男信女开始攻心~今日稍迟了点,大家可以和下一更一起看~感谢在2023-10-14 23:20:45~2023-10-17 00:0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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