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饶城门之上,因北霁三皇子的到来,终放下了马面云梯。
几个魁梧鹰目状貌的中年男人着武服,正于几案前箕踞而坐,态度甚为傲慢。
“我等知是北霁三皇子亲征而来,故才允诺对面相谈,近处得见,果然是皇胄之气,让我兄弟几个市井出身黯然失色啊。”
却连下席都不肯,只待陆羡自行走进堂前。实有些挑衅之意。
陆羡并未更色,左右略环视几位管事的一阵,便择了个左手边的下席,稍正衣冠而坐。
那上席的男人不待陆羡坐稳,便语带机锋,“我昨日已耳闻三皇子几位来势汹汹之意,夜里也颇费思量盘算过一番。你北霁若能承诺百年之内不动南北交境一线,我信饶允诺,绝不率先向南樾称臣。有我信饶在中间缓冲,能保你北霁不少年的太平,这一点,想必三皇子您也非常清楚。”
陆羡起手敛袖,略抿了一口案上的陈茶。自他步入门楼之上的堂屋,这茶便无人侍奉,想必斟满久矣,已是苦涩凝滞之味。他也如常饮下,并无异色。
“若我北霁允诺,你信饶······是不是也应该付出点代价作为交易?”
北霁希望信饶城能立即停止私铸钱币,可使用北霁的货币并行通商。我想这一点于北霁不见得有多少好处,但对你信饶城来说,流通的钱币由北霁依制足两制作,只会有赚头。还望城主您远视。
另外,现下北霁不动信饶,不代表北霁的兵力不能动这里,只是一时权宜。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我陆氏的确曾偏栖于海岱,却仍能于马背上打天下。还望阁下分清楚主次。”
对面正抿嘴一阵,那颊部垂下的横肉已拧巴起来,像是吃了记闷棍。便是有苦难言,面上却仍佯作亲善。
“三殿下所言甚是,我等几个都是粗人,皆是猎户出身,不懂什么经营权衡,也没有什么劳什子礼义廉耻,只知兼并容易,吞下却难。我们哥几个诉求简简单单,只要北霁不干涉我等营钱得利,我等也愿卖一个面子,做一回南北之间的‘清流’,立誓绝不骑墙。三殿下,这面子权且看在您今日的诚意,若将来有机会合作,我想三殿下开口,我们几个也怕是没有贰话。铸币目前已在市面上的,我会想办法渐次收回,北霁钱的流通事宜,就要靠和三殿下您合力了。”
那城主终于步下首席,大跨步朝陆羡的方向行了个不拘的抱拳之礼。
陆羡在卫绾的随侍下走下信饶城门。为防着那帮泼皮或有什么后招,卫绾一路持剑于阶梯之上回视后方,掩住陆羡身体。
“别瞧了,那帮泼皮性子是直了些,却并不傻。他们应早知道伤了我估计也不会在长安掀起什么风浪,此处瓜田李下,还容易贻人口实,怎会兵行险着?何况信饶私铸钱币久矣,说明此地有他们控制的铜山,我未提收回铜矿已是仁至义尽,故而提出任何条件,谅他们都会应承下来,并且会好好的迎送我离开信饶。”
见陆羡完好无损的下来,李沫棠远远瞧见心便如悬石落地。此事成败一念间,于他在北霁皇室的境遇可谓至关重要。
“卫绾,李姑娘,我已与信饶城主达成合谈。不过方才那帮泼皮无意间似道出机要,他与我谈条件,言语所涉并非单纯信饶,而是南北境一线。我怀疑襄城江左一线现下亦有在背后掌事调停之人,只是如今风声未起,倒像是襄城自发攒集一众流徙之民,如今规模如此之大,实在难以常理而论。背后若真有话事之人,我想前去一趟,略作一番调查,以便将来行事。
李姑娘,现下你可独当一面率兵班师,回禀圣上与信饶合谈事宜,一会儿我将细节和盘托出,你只丝毫不漏记下即可。此行姑娘功勋卓著,陛下必会记你为功臣,功勋来日方长,以姑娘之资质必能时常进益。”
李沫棠见他所言皆是功劳,自己在他心中竟只是个邀功请赏之人。一时心中哽住,也不言,只佯作欣然应下。
缪玄昭一夜难眠,至晨光熹微时分,才捱着鸟鸣声昏在榻上,实是心累至极,方才生出困意。
辗转至日中方才起身,湘儿已去前楼帮衬。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没个在他人檐下做活儿的样子。若不是郅毋疾是个宽宏之人,她恐怕早被辞退了。
一番梳洗后,只着一身便装行至前楼,此间正是衣香鬓影,皆酒过三巡,人人得意而疏于形貌。她上二楼向郅毋疾告了一声假,午后想往伫月湖去采些菱角,尝试一道菱蓉糕以作新式。
“可需要我让菖蒲送你去?”郅毋疾正在茶室会客,仍挂心缪玄昭来回脚程太远,力有不济。
“家主,不必了,菖蒲哥在前楼忙碌的紧。我只略采一些回来瞧瞧如何制出新意,待有所出也不迟。”
又跟外间后厨交代一声,便一人挟背着竹篓往城外去。
伫月湖正是秋意阑珊。
晌午时分,日头的温度也只微微和煦。她一身麻绩短襦裤装,下水已顿生冷噤。手上的活儿亦不停,冷汗渐而浸湿了襦衫。她浑然不觉,只将摘下的菱角溢满了岸上那方小小的竹篓。许是在劳作中,她方可找回昔日平和放空的自己。
采摘完最后这一季菱角便是冬日肇始,缪玄昭想着下次出来定要再添一件棉衣,上月的银钱拨出一些给湘儿制今冬的合袴袄,老默平日车驾出行迎来送往,可添上一幅新打的毛皮护膝。
她见小竹篓无法再盛更多,便上岸至云栖亭略抱臂小憩了一阵。面北的檐下正从高远处伫留一束日光,暖洋洋地洒在她后脊,很快便眯了过去。睡得极沉,诸事皆忘于湖上。
醒来竟已近晚间,天色还未暗淡,她拾掇起竹屉里的菱角,背在身上欲返回城内。
一路寂寥,只陇间地头时不时现出几个农忙之人,亦是要日落而息。缪玄昭经身时遇见来往脸熟的,常打个照面。
很快便从岔路行至废弃的官道,还未过官道与湖边联通的栈桥,桥下便听见官道对侧的哭唤,略上前一些,原是一彪形汉正欲强抢一尚未长成的弱质女子。言语间似是为了虏回村子里配人。如今这世道,朝夕不保,流徙频仍,嫁娶倒显得无甚重要。
若是明日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一纸婚约又有何意义。何况,这般强迫,不知这女孩来日是否会在涕泣中销磨一生。
缪玄昭欲救下她。
她弓身匍匐往桥下官道畔的竹林间暂一避身,趁着莽汉正背身持弄那小姑娘,“你若再不安分跟我走,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晕厥过去,醒来天地便都换了。是清醒还是昏迷,你自己选罢。”
那女孩扭打作一团,发髻尽散于腰际,面目仍是尚未长成的稚嫩模糊,却生出一股勇猛之气。
缪玄昭伺机敛步跃过不甚宽的官道,疾速取下背上的竹屉便往那莽汉颅顶一掀,菱角极有分量让他一时呆滞发蒙,揽住那女孩腰身的手转而向头顶摸去。
“快跑——”,缪玄昭示意那女孩朝城内去。她眼光似有留恋,担心缪玄昭的安危,然而转瞬便因实在惊惶跑走了。
满地碰碎的菱角黑紫作一处。缪玄昭立时欲跟在女孩身后,护着她离开,却一个滑步踩住了破壳的菱角,绊在地上,起身时,那莽汉已转醒过来,正将她朝襄城相反的方向逼退。
他一脸暴怒之后竟生出丝诡诈的笑意。缪玄昭毛骨悚然,不愿多看一眼。
“你的姿容是稍稍逊色了些,但成熟些的好生养,既然不愿死,就跟我回去吧。”说完便扼住缪玄昭右手腕,使得她再难还手挣扎。
她心中一阵嫌恶,嘴上仍是讨好姿态,愿伏低做小,“我已婚配过,家中还有孩子等着喂吃食,实是无法再嫁,官人快莫要说笑了。”
那莽汉顿时现出凶光,眼底浑浊一阵翻涌,实是失去了耐性,“既无用处,那便跟我回去寻个铺子,只剁成肉泥作饼吃罢。”
正当缪玄昭左手敛于袖间,窸窸窣窣摸索出一枚乡野密林间开道惯用的滑石刃,她忽听得背后不远处疾风骤起,林间有马蹄踢踏传来的跫音。
道旁竹叶习习而起落,明明命在弦上,她却分神去嗅那点清新。
陆羡立于马上,遥遥地便悉闻官道一畔的动静。
策马近前。
他忽地看见那被胁迫的女子耳后有枚苜蓿草状的胎记,肋间一阵抽疼。
天光已至夕照时分。那女子并无哀声,只一片薄薄的背脊支撑着。
他立时搁下悠闲的卫绾在身后,打马快速行至栈桥下。还未等那莽汉回过神,便用剑首挑起他遏在女子腕间的左臂,作势用未引缰绳的手俯身捞起身量娇小的女子,放于身前。
又驱策自己的忽雷驳掀起一蹄,将那莽夫攘至深林间,一时难再起身。
那女子在他怀中仍是噤默不语,只是难以控制地颤抖着肩胛。
陆羡未有片刻迟疑,便调转方向,往栈桥那头行去。
“姑娘方才还急中生智,摸出把利刃。现下脱困,为何还颤抖不已?”
陆羡终是带着试探先问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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