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玄昭于末间进院内正行梳洗欲睡下,湘儿在里屋的榻上已寻周公去了。窗帷上映着一盏高柄银豆,烛火正微微摇动。案前放着一册新近流行于坊间的《食珍录》,她正瞧至单笼金乳酥的做法,心驰神往,挂心着明早起身略试炼这法子一番。
正要把易容的装束卸下,垂髻已坠得后脊生疼,拨下桃木刻的素簪,还未对着银盘盥面,她忽听得前院一阵窸窣,忙收敛心神,随手将尖首的簪子隐于袖间,怵惕间,往前首的进院行去。
往前走即是中庭院落,缪玄昭一人孤身于此,盯着槛阶出神。若真有歹人或是山野活物闯入,情理之中,她应唤起老默,一同面对。可若无事发生,又显得小题大做,如今她已不是主子,又有何立场端起主子的架子,劳驾他人。
见四下无恙,她欲折返回屋内。
“姑娘,深夜叨扰了”,一女子于静夜中敛声。缪玄昭回身望去,她正立于庖厨间的窗栏下,月色下只余一双眉目发亮。
那女子眼神竟有一丝盼切,似是终于发现有人在此的欣喜。
缪玄昭只骇得心弦突跳,吓出寒噤。哪有登堂入室之人如此正色,像是这座楼宇真正的主人,倒让缪玄昭似做贼一般。那女子虽不施粉黛,却是骏眉拂山,自生一股英气,如同撞见了《列异传》里爱蹭皆分明的女鬼。
情急间,缪玄昭也不知应搭腔还是回身喊人,一时顿住。
“姑娘不必惊惶,我们不是歹人。只因同伴在城外受了点伤,故深夜造访襄城,想寻一郎中诊治,又因饿极在庖厨间寻些果腹的吃食,但已于案台留下银锭一双,还望姑娘休要气恼。”
缪玄昭还未想出如何应她,那人已急切的步入中庭,朝自己走近。
“姑娘可有诊治外伤的药物,我同伴被原野间一种野草擦伤,又渗出脓液,实是灼烧难忍,若有冰片、樟脑镇痛并些压下炎症的药物,可否让一些予我,定会重谢姑娘。”那女子行礼甚为妥帖,倒让缪玄昭不好拒绝。
缪玄昭叹息,终是心软,又见那女子一身骑装英姿俊逸,言语间也毫不拖泥带水,想来女子经世挣个头筹并非易事,便略福了一福,立时转身向后进的院子行去。
陆羡倚在案台之下,一腿屈膝,紧攥着的衣袍内衬已是血迹与尘土斑驳。正侧耳听院内李沫棠正嘈嘈切切地抓住一位过路观音为他寻药。
他不是没有闪过一丝妄想,如若对面能回声应上一句,他倒能从声音中求个心安。
可是没有,那来人只是沉默,连一丝不速之客造访的惊惶也没有。
李沫棠似是远远瞧见了那姑娘,已经早早迎上去,只听她道了数声谢意。
那姑娘给了药?
“多谢姑娘,我的朋友一定会重谢你,他现下正歇在里间,累地倚在灶台上。实在抱歉,弄脏了你们做饭的地方。”李沫棠的声音里尽是真切的谢意,陆羡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么一个将门虎女星夜为他收敛气焰,低声求人。自己实在太不像样。
陆羡自嘲般地笑了笑,今夜的一切遭际都有待来日细细追讨。但此刻,他实在应该起身,去道个谢。
去确认一个答案。
陆羡抻着灶壁,蹒跚而起,抹得一手炭灰并衣袍四处的血痕泥垢,他此刻姿容一点不像长安城里贵女们新晋的雀屏之选。
行至庖厨间朝向中庭院落的门槛。李沫棠正欲目送那姑娘去休息,听见步履声忙探身回顾,“殿······公子,你起来了?快些给这位姑娘道谢。叨扰她半宿,咱们赶紧上药便回程罢,来日必返此地好好报答。”
李沫棠回身间略一侧首,陆羡终于看见了这难眠之夜里,那位过路的观音。
那一位隔着庭院,被迫对上他的眸,神情极冷淡,似是星夜里被吵醒,正攒着闷气只待他们离去后发作,如今是最后的体面;许是已经睡下,发髻披散只齐肩,每一根青丝似都沾染了劳碌气息,毫无光彩;再落及她的面容,虽瞧不真切,可确有做工之人的疲沓难掩。
他下意识走近些,那姑娘就要耗尽耐心,欲转身离去。
他看清她两只耳垂均无洞穿,实是底层的仆役才无暇顾及妆饰。
“今夜多谢姑娘大义。”他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似卸下一桩心事。
李沫棠搡着他坐在阶前,借着月色速把金疮药抹上,真到陆羡欲脱下长靴又褪去里裤那一步,李沫棠突然蹿到庭院的另一头,只对着树干发呆神游。
“那姑娘头也不回的走了,是不是觉得我们太冒犯,不愿相与。可她又不问我们来处便给了药,实是个善人。性格却又古怪,寡言,摸不清她脾气。她一走了之,也不怕我们把整个庖厨都搬空,我看那仓廪里还颇有一些品质极好的稻粒,这便是在长安城里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
陆羡未太听清李沫棠的嘟囔,脑子里只想着那姑娘于槛内转身离去的背影。贴体的素纱寝衣露出一段极细长的脖颈。影影绰绰之间,不受控制地印在他脑海之中,似有什么症结等着他去探寻。
方才明明距离不过一径院落,他却觉得,那人很远。
远到他或许下一次到访,就已是人面不知何处。缘何初遇,便已得知离别?
他恍然间眉心一跳,金创药已抹到了脚踝。匆匆胡乱涂抹一通,他心乱间欲先离开此地,找一处清净位置,略复盘一番到南境以来的种种事情。
缪玄昭褪去易容妆面之前,只静穆地俯在几案上,探究铜镜里自己的眉目。如今她这幅样子,放在彭城,或许也无人识得。是这般平凡普通,普通到能骗过他。
那位在奉陵府里拿捏人心的活阎罗,叹息间,便能让人一念死,一念生。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驰道上看见很像他的人,当机立断便凑身上前,一探究竟。可是,为何今夜对面而立,她却只想着避忌他的眼睛。
缪玄昭抚摸自己的面颊,她用一张假面换得的自由,已难再轻易卸下了。这自由里蕴含的一切意义,关于她活着的意义,并非情爱堪匹。若与独孤羡真正互通身份,才会是她再次陷入被动的开始,她不愿再命悬一线,被人扼住质薄的咽喉,不得喘息。
何况,他身边已有······同路之女子,实是佳人相配。
而真正的缪玄昭在他面前,恐怕也只剩下个娇矜自艾的孤影,如同一只曾怜爱过的笼中雀鸟一般,并无赏欣。
可是,她的心,为何有些隐裂一般的钝痛呢?
一滴泪悬而未落,转圜在眼眶里只教她眼睛一时朦胧。这股绵长的湿意已暗藏经年,终是发泄了出来。
天明,陆羡与李沫棠已返回信饶城下,卫绾与城内强寇仍各据一方,未有丝毫进展。陆羡一路失魂游离,李沫棠觉得十分奇怪,明明在那苑馆庖厨间寻吃食时,他已是精神一振,玩笑话也说得,如今怎么又复归那幅漫不经心、薄雾流云般的神情,令她无所适从。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昨夜森风间千里奔袭能让陆羡铭记在心中,时时感念。真正把她当作友人也是好的,而不是如今这般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伤势如何了?”卫绾见陆羡下马,便急切地围过去检查他腿伤的情况。
“我已上过良药,现下已无明显不适,只是昨夜前往襄城途中发生了些未料及的事情。多亏有李姑娘在旁解围。如今你主子我完好无损站在这,还要仰赖她。”
陆羡终是有了几分生气。语涉昨夜追杀,也只说笑语气,不甚在意。这光景下,他眼光在众人之间妥帖地流转,却又并未认真盯系,似心绪尚挂记旁的事情。
李沫棠自是霁月光风,不愿独揽功劳,“可不止我,襄城里慷慨予药的那位姑娘,也算是你的恩人。何况我亦未做什么,只是用与生俱来的身份保护了你,外物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义。”
卫绾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只想着往后再细细追问,只是当下之事甚为棘手,“殿下,阵前我屡次递帖子叫人送上城楼去,他们那帮混蛋全然不收。这信饶是强取还是议和,还需您定夺。”
陆羡正色道,“百姓不易,能谈和便谈和,切莫随意兴战事伤及城内黔首黎民。”
卫绾也只噤声,他早知主子在长安城和外间是截然不同的人,长安城里的他杀伐果断,还时常带些狠戾之气示人。可真融入万民之中,他实在是个体恤众生,胸襟甚宽之人。
长安城里的那个他,自成为陆朗的儿子始,已不能再做自己。
陆羡心中那个症结还未消解,便又端起姿态回到谈判场上。夜访襄城复归后,他只想速速解决在南境的一切问题,好让他有空去面对内心那个黑洞一般的位置。
就如剜过齿骨的血槽仍虚空,教他心残之伤,胜过脓肿之痛。
作者有话要说:虞悰撰写的《食珍录》,记载南北朝高门世家的饮食,已散佚。今剩余部分见于《说郛》,仅剩二百多字。本文中设定缪玄昭当时看见的是正流行的全本。感谢在2023-09-26 18:14:15~2023-09-27 21:4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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