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飞身纵于马下,疾跑至陆羡近身,遮掩住他倒下的身体。忙乱中仍差遣出一支卫队护在左右。
他右手递出弓弩,直指出箭之人,逼视中现出凶光。南樾军统帅一计不成,极为懊恼,更添愤恨,忙掩于零落各处的南樾军中自保。
陆羡知晓对面大势已去,故也不着急,只就势躺在葎草之上,眯眼瞧卫绾回身哭丧个脸。
“殿下伤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都怪我刚才没紧跟在你身边。”卫绾眼见陆羡跌落马下,甫一取下近身南樾兵项上人头,便往陆羡处奔袭去。
卫绾颤抖着双手检查陆羡的身体有无暗伤,吓得周身恫住,言语间竟掩不上唇关。
“无妨,就是几处外伤,应未动筋骨,不碍事。”陆羡呲起唇角,将几株倒在面颊上的葎草徒手蔑去,下颌锋利的棱骨已被划出几道血痕,衬得面色如宣白纸。
卫绾掀起陆羡下袍,腿部几处已被信饶城外遍布的葎草扎出血色,面上看上去伤口并不深,但这葎草叶片上有细密的尖刺,虽无毒性,但疼痒到极处,亦是极受罪的。此时陆羡腿上大面积的伤口已经开始渗出脓液。
“这样下去不行,南境溽湿潮热,若与城墙上的那窝强匪相持没个结果,又要兵戎相见,殿下的伤定捱不到那阵就已经化脓感染了。”卫绾说着便遣随军的属吏去扯下未启用的军幡,撕作数条护住那几处外伤固定,不致与衣衫摩擦。
李沫棠已在阵前控制住了局面。南樾军拖着伤残逃回信饶以南的丛林间,短期内再难起势,李沫棠亦不再下令追歼,终于有间隙回身看陆羡情势。
“你做的很好。”陆羡此番是一种直抒胸臆的嘉许。这是李沫棠第一次见他神情郑重,竟在煞白个脸的情势下。
“你感觉怎么样?”李沫棠似做了阵前指挥后声音愈发沉泠,仍掩不住关切。
陆羡略笑一笑,“我没事,只是现下伤口需处理一下。进信饶城内寻医,如今看上去,得费些心思先叩开那帮强寇的大门。不若兵分两路,我疾驰去东面襄城,旦夕间便可来回。襄城富庶一方,找个凑合的大夫不难,剩下的人留在此处行威慑,若能谈便谈。不能,就原地休兵等我复归。”
“李姑娘,得委屈你护我去襄城疗伤了。”
卫绾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你受伤这么大的事我若不盯着,如何向宫里交代?且不说你去的可是襄城,各方势力潜流之地,如今让一个外人跟着你,我不放心。”卫绾抬眼略瞟了李沫棠一眼,见她面无表情,愈发不快。
“我就是怕若有差池,不好向宫里交代,才把你留在这。李姑娘若在信饶有任何闪失,于北霁皇室与世家勋贵间怕是难以挽回。此处有你在,我放心。”
“嘿,你就不怕我捱城墙上那些强匪的流矢了?”卫绾像只涨了脾气的小兽,在近处横冲直闯。
陆羡耐心已至极限,“听话”。
卫绾百般不耐,躬身准备将陆羡扛上李沫棠那匹山丹,谁知被陆羡一把按住,“无妨,伤未及筋骨,于策马无碍,骑我自己的马就好。李姑娘,本将军会跟紧的。”陆羡朝李沫棠那厢略一弯唇,是个极妥帖的笑容,即便出现在这样一张风姿隽秀的面庞上,也无法让人有任何绮思。
李沫棠仍是缄默,既说了任其差遣,便也允诺,只是听闻这话,眼尾还是闪过一丝黯然。
她终于明白,陆羡此行在军中看似未露锋芒,身边人的话也都略听上几句,但最终还是会把裁决的权柄紧紧揽在自己手中,姿态绵里却丝毫不让。
于感情,亦是。
入夜已深,信饶至襄城官道肃肃,两畔竹林如深渊,森然不知纵深几何。二人打马而过,片叶沾身,陆羡嗅到一丝清露泠冽滋味,倒叫他立时转醒过来。
伤口灼热使他昏沉已久。
纵良马能夜视,此时连日驱策也已愈发疲惫,血气不济。
“好静。”李沫棠在陇西自小是个喜热闹的性子,如今身畔只有陆羡并驾而行,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哒哒——
“只有马蹄声和风声。”陆羡终是没撂下李沫棠的话头,视线却偏向侧畔,正是森风十万竿,如深渊巨口张漱,暗中欲尽噬周遭。
“殿下,若实在灼烧,可以慢行。”
“好。”陆羡立时正色,未让李沫棠窥见他的神思。
“相去襄城已不远,一炷香间应可瞧见城头灯火,的确不必着急。”陆羡反复识读过信饶、襄城一线的城防图,步程已熟稔于心。
马蹄声缓。
风声仍簌簌。
“唰——”
一支弩机上的短矢自陆羡脖颈处将将擦过,夜间视野不佳,陆羡只能听音辨别方向。
“殿下!——”
“姑娘避身。”
成丛的矢镞如雨袭来,陆羡和李沫棠均用贴身佩剑抵挡避让,盲视中,陆羡几乎力有不济。
“殿下,这箭镞似乎并不冲我来,想是——”
陆羡情急中仍冷哼一声,“确是冲我来的。想取我性命,却避忌你。恐怕是长安城里的人。”
“殿下,事出从急,请上臣女坐骑共乘,或能护你周全!”
陆羡心有疑虑,“只怕有损姑娘清誉,流矢无眼,若误伤姑娘亦危及皇室与士族关系。”
还未说完,李沫棠立时弃马跃身至陆羡身后。
“殿下,多有得罪。”
箭矢一时间俱琅声落地,李沫棠奋力鞭策陆羡之坐骑,疾行欲避开来人。
颓唐间,竟已至襄城城门下。
“进城后往人流中去。”陆羡此时语势颤巍,发热已隔着重重衣料传递到李沫棠身上。
她忽地软声,像哄弄一个孩子,“殿下,此时已入夜,虽襄城无主,不行宵禁,但深夜街巷俱休憩,恐难隐于熙攘间。”
陆羡难忍地低吟一阵。
远处马蹄声众,那队人马似业已追至城下。
李沫棠当机立断,折进暗巷,往尽头行去。
马声于四下静谧间疏为突兀。
“弃马于此,择路。”陆羡趁着尚有精神,嘱李沫棠与之步行敛身。
至下个转角,她弃马,转而与陆羡蹒步相行于月华缦笼之下。
襄城乃南境方圆最广的城邑。自地方豪强,到南厝士族,再至流徙贫民,均能在此寻一隅栖身,丧乱以来,已颇具规模。
陆羡闻见寂寥无人处自己的脚步踢踏,杀手也似已不在近处,不知绕远到哪条穷巷去。这般未曾收敛的月色,皎白地渗出凉意,浸润其中,他忽然觉得腿伤并未有多么疼痛。
而在这样的月色之下,近处是陌生而又平易的场景。檐瓦低垂,泥墙笼暖,细小而又凡俗,偶尔几处还亮起的烛盏下,不知藏着怎样和美的人物。
他忽然觉得十分饥饿,身体被抽空到极处。
“现下看上去暂时无事了,只是突然十分饥饿。”
“市坊皆已入夜,找点吃食怕是不容易。”
转过低矮的墟巷,陆羡与李沫棠抬眼便望见一处极繁复巍峨的楼阁,即便在黑夜中亦如巨兽端立,不输长安城近处的琼楼玉宇。
走到跟前,见匾额所书为一宴饮之处。
“既要栖大树以避,何不栖此。”
“殿下,你莫告诉我你要偷人家酒楼的东西吃······”李沫棠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贵胄天成的郎君,果然这就是胡族男子的收放自如吗?
“我若留下双倍银两,何来’偷’字?”
见陆羡精神似有转圜,还有气力打些诳语,李沫棠自是欣喜。
陆羡从外间绕行摸清楼馆结构,与李沫棠从后首院墙内挣扎着翻跃潜入。
轻声落入院内。
李沫棠嘟囔着低语,“我瞧殿下的伤是一点不痛了,干起鸡鸣狗盗之事全然忘了适才追逃时的虚弱。”
陆羡失笑,只回身耸肩表示无奈,又朝她做个嘘声的手势,眸星被月光衬得烁亮。
峰回路转,二人四处逡巡,终在这偌大的苑馆摸到了庖厨之所。
备食眼见极为丰盛,然随手能充饥的却并不多。
他累极,只一手支在地上席地而坐,胡乱拣起一块案台间似是剩下的方糕,倚着窗框间的月华探入嘴里,略咀嚼一阵。
一时滞住,旋即,又咬下一口。
他瞧不清模样,却不受控制地发动起所有的知觉感官。这滋味,极像一种他曾好奇过的味道。
李沫棠见他默然不言,当他是饿极,竟觉出一丝生动。向来散漫不羁的三皇子殿下,也有为了口糕饼上心的时候。
“信饶城外,都让你吃那块肉饼了,你非得便宜卫绾那小子。”
陆羡陷入一种周身只剩他自己的沉思之中,他实是无法用一种食物就与烹饪之人关联起来。
只是这味道,让他理智虽还未振奋,身体已经听话地依恋起旧人故事。
很久后,李沫棠都以为,这一夜过后,她与陆羡的距离会因着同乘一马,同淋箭雨渐而接近。谁知这已是她此生最接近他的一刻。
实是天涯难期,渊薮无尽。
偏生,最忆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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