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正是落木萧萧。城西帐旗林立,吹角连营,如今又行征兵整饬,四下皆有些怨声载道。
“这刚立国祚不久,便又起兵事,实在消耗。”金佑吉对着下首的属官嗟叹,目之所及是城西驻防营内通明的篝火。
那属官近前与之并肩而立,一手正用指腹泛黄的老茧,摩挲腰间的錾金带钩,百般思忖,“我北霁虽是骑兵夺的中原,然蛰伏操练于海岱,本就先天不足。如今内徙已久,粮草均与从前不同。南境气候溽湿,不知此次与南樾战事,胜算几何啊。”
“所言甚是,陛下可曾说派谁做平乱大将军?”
属官应声答道,“现下未便可知,面上一个区区南境骚乱,陛下自是不必亲征。只是此次诸多凶险未知——”。
穹顶夜幕下,驻防营面北的门外,正有一高大的男子持剑徐行而至,身型板正,只周身披氅逆风而舞,如六鹢退飞,沾了些萧索意味。
金佑吉觑眼亦瞧不清样貌,着属官即刻去阻拦。
“是三皇子,快去请金将军。”门口的戍卫不敢吱声,只疾跑去通传,目送陆羡进了驻防营。
陆羡径直走到金佑吉的营帐前,神色无恙,“我已向父皇自请领兵平南境信饶一带的叛乱,父皇口谕,即日封我为平南将军,功过皆由我一力承担。”
“可是——”,那金佑吉还未说完,陆羡已是充耳未闻,疾行至主将营帐。那幕帘间一明一熄,想是即刻已歇下。
“好生奇怪,这三皇子从前养在海岱一向不问正事,只当个散仙似的人物,如今怎得如此上进。”金佑吉年纪尚轻已因军功显名,在北霁担了要职。羁旅在外多年,于宫闱之事并不能事事参透,近乎迟钝。
属官拂髯略笑了笑,“你当他是上进,可哪次领的是美差?都是些苦熬的,若说这些年陛下着三皇子做的事,细想来竟与我等臣下也并无分别。这三皇子哪是上进,只是没得选罢了。”
他二人望向主将帐营,皆是一阵叹息。
不日便要出征南下,陆羡正于围场清点兵械,郎官们俱在下首操练士卒,阵势已具规模。
陆羡将铜钺置于器架最首。又解下腰身佩剑,正用布帛擦拭剑囊,跟了他这么多年,终是有些陈旧了,纹饰皆被磨光,似蒙了层薄雾。
他盯得出神。
这把剑,应是他周身唯一不必敛藏的利刃。
后颈忽地被人擒住,陆羡立时用剑柄反手杵向来人,出招在毫厘之间。
“大哥,你要不要出手这么重啊?”来人是陆羡身边自小跟随的亲卫——卫绾,龇牙咧嘴一阵,正是少年意气。
“刚才我若擦拭的是剑刃,你已经死在我剑下了。所以,下次别玩这种小孩儿把戏。”陆羡拍了拍卫绾的后脑,露出个近乎假面的笑容,只逗弄他。
两人刚要斗嘴一阵,卫绾似有难色。
“你日日在城西也不归家,有一事我也是今日早朝后才从宫里得知,那李沫棠向陛下讨了个征南的属官名头,带着万余陇西兵力,要跟着咱们一块儿去信饶平乱,陛下应允了,还对陇西李氏赞赏有加,眼下已跟来驻防营了。你好自为之吧,我瞧她就是冲你来的。”
卫绾噙着笑意,正欲作壁上观,想看眼前这冷面郎君如何应对。
“她来便来了,与我何干,战场刀剑无影,难道我还要分心护着她不成。”陆羡漫不经心的应声道。他本就不识李沫棠。
“你说得倒轻巧,自打那次东观春宴,神明台下你无心挡了那谁一箭,长安城里明里暗里想求你回顾的贵女可海了去了。二殿下那个剌头如今要恨死你了。此番南境战事,他与大殿下倒是按兵不动,都知道北霁从未在南面打过仗,路数皆不清楚,是故隔岸观火。你可警醒些罢。
还想着你怎么自请离京平叛,非得自讨苦吃。我看你一个孤家寡人就是想避着。
为了躲那些峨眉粉黛跑去打仗,真乃古今奇男子也。这下好了,来了个千里追亲的,看你还怎么躲。”
陆羡终是没隐忍住,粲然露出个极狡黠的笑容。于这艳阳之下,倒叫卫绾心颤。
他家主子多久没有这般恣意的大笑过了。
“旁人不懂我,你还不知?
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那陆羡偷偷凑近,在卫绾身边沉声耳语,竟如鬼魅般摄人心魄,旋即往大帐行去。一身劲装背手而行,真真是皎如玉树,好不潇洒。卫绾突然觉得,这些女人还是挺有眼光的。
不过卫绾也并非妄言,陆羡的确无暇顾及各府女眷送到西邸的请柬拜帖,若是一一应下,想来应比上朝还累。
征战虽有风险,于他而言,这宫墙之外,无论何处,皆是洞天自在。
此番出征平乱,陆朗将北霁军与陇西李氏屯戍的兵卒共计三万拨给陆羡,人数实有些捉襟见肘。
陆羡展开南境布防秘卷在案头琢磨。信饶南北即为北霁、南樾边境,东部为侨地襄城、江左一线,形成三面围合之势,此番显然是南樾斟酌后的选择,信饶此地,士族势力不曾渗透,靠地方的豪强流寇独大,在南北俱休战时,苟延残喘了一阵。南樾算准了先啃下这块无主之地,率先向北境蚕食。
若事成,则对付襄城、江左亦可如法炮制。
陆羡前去信饶无非达成两个目的,其一,形成威慑,致使南樾休战,其二,与地方势力合谈,至少应达成平衡之势,不致进一步损耗北霁兵力。
决意星夜赶赴信饶,那李沫棠已着戎装换了钗裙,不施粉黛,与陆羡、卫绾皆是策马而行。
“李姑娘骑术不错啊,不过战场上人命不值钱,可不是你们女子闺阁里的花活那般儿戏,姑娘切莫大意。”卫绾见李沫棠始终未居人后,不曾落下,骑艺不输营帐里的男子,故打破一路沉默,夸饰了几句。
谁知李沫棠竟冷笑一阵,姿态甚高,“我自小便随父兄习武操练,虽未真上过战场,却也因战事经历过亲眷离散,天人两隔。若说我不知战场轻重,还不如说卫属官对女子——有些偏见。”
语罢,她本与陆羡前后并驾而行,立即策马向前,独自一人御于前首,眼见带了些愠怒。
“这女子还真是难相与,一点不肯让人。”卫绾吃了瘪,嘴边一直嘀嘀咕咕。
“你快消停些罢,陇西此番出兵襄助,你我需得尊重李姑娘。”
“我看她就是看上你了,奉上自家军队当嫁妆。你没看她一路上对你亦步亦趋的,果然是个不通窍的。”卫绾急得堪堪就要下马与陆羡分辨。
“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陆羡望着远处李沫棠的身姿,确有几分将门飒爽,缓声徐徐道来:
“她如今在家族内已是四面楚歌,嫡系仅剩他一介女流,如何与她那些豺狼似的叔伯相与,若要护住陇西李氏她父兄的门楣,只得向外突围,寻求皇室作倚仗。于她而言,一桩联姻或可简单解决,你也见到了,她是个有心气儿的,自是不愿轻易仰夫婿鼻息过日子,所以便打定主意往军功新贵耕耘。此番便是最好的机会。”
卫绾听陆羡分辨完,豁然开朗,对自家殿下越发敬服。很快便又蹙起眉头,讨问一旁银鞍白马的少年人。
“那她要是军功也要,与皇室的姻缘也要,你如何招架?”
陆羡扶额,他又不是什么金丝银锭明月铛,哪里就如他这个小亲卫说的那么精贵了。
“她若真想找依傍,现下也该找大哥、二哥。卫绾,你快休再妄语。”
陆羡已是口干舌燥,忙扯下一旁的水囊一饮而尽。心中只当是戏言,他这样不得势的皇子,各家仔细掂量,都必会望而却步。
更何况,他如今也并不希望女子近身。
入信饶北境,已有前哨寻好的向导上前回禀,如今南樾正歇兵于城邑南门外,城内强寇势力陈弓矢于城墙之上,然兵力远不及南樾大军,正在僵持不下。
“绕路,从南樾身后突击,解决了南樾,再和墙上那波豪强相与也不迟。”陆羡下军令如疾风,立时调转阵头,沿城邑墙外丛间经行。
一个时辰后,陆羡在南樾军后方布下暗中阵列。这南境林间瘴气弥漫,教许多士卒皆有些体热。
卫绾近身急道,“殿下,不可再等了,这南境于南樾是家门口,可我们的士兵都在中原或是长城一带操练,如何受得了这般瘴气熬煎,时间久了,怕是盾都持不稳。须得速战速决啊。”
陆羡噤声不言,极沉得住气。
“你是在等南樾军耗尽体力么?刚才向导说,他们已在此对峙近五个时辰了。”李沫棠走上前,递给陆羡一块肉饼,路过卫绾时,只当做没看见。
“姑娘机敏。雕虫小技,不足与将门女道来,让姑娘笑话了。”陆羡躬身略行了个揖礼,接过李沫棠手上的吃食,递给了卫绾。“我做事时不习饮食,让卫绾且笑纳李姑娘的好意吧。”
那李沫棠终是绽了个极畅快的笑容,“一路默不作声,也不与我搭腔,怎么兵临城下倒是话多了起来。你是皇子,我是世族女,现下你是君,我是臣,我只任你调遣。”
陆羡也不应声,只略一点头示意。
李沫棠于白马西风中窥见一丝他眼光中转瞬即逝的欣赏。那欣赏似乎微末不表,却让她记取了很久。
日头已近夕照,陆羡一声令下,由后首对南樾军群起而攻,那厢的士卒在毒日头下与城内相持已久,俱是精疲力竭,神色皆有些游离天外,还未反应过来,与北霁军已然近身短兵相接。
南樾军统将已是气急,眼见南樾兵卒哀鸿遍野,还未对阵已然倒下一片。那立于马上疏离而视的陆羡,正于他侧方尽观战局。视线之外,南樾统将已不顾布阵排兵,扭转情势,转而引弓直对陆羡。
手起箭落。陆羡立时感知到侧方而来的虚影,策马欲避。
那箭羽终究偏离,却堪堪落在马腹。
一阵嘶鸣后,马首仰天,陆羡御马近乎无用,须臾间,已然失控,瞬时神情俱裂,跌落马下。
作者有话要说:“六鹢退飞”语出《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四:“传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杜预注:“鹢,水鸟。高飞遇风而退,宋人以为灾,告于诸侯,故书。”
意指身处逆境,也指中性的情势变化。
信饶的东边即是襄城,咳咳咳~(不算剧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