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半载,缪玄昭将襄城倒是丈量了个遍。从前长安城纵横几里,她不知,彭城邑寺观几处,她亦惘闻。
如今,直把他乡作故乡,倒有了些惯习之后的情思。
江水湖水之间,气象万千,境随心转,心随境安,几颗柑橘,一方茶饼,燕馆无事时,缪玄昭便能在城外云栖亭里待上一整天。
云栖亭面朝伫月湖,南面即是江水,堰塞一处,三面青峰。
夏至后莲藕正是绵软季节,烹汤煮水,口感极佳。缪玄昭领着老默,并燕馆小厮几个,正于伫月湖畔采摘,此地的湖泥殖质极肥,燕馆向来在此处置办莼鲈湖鲜。
缪玄昭默念前日里看的农书口诀,又学着几位小厮的动作要领,拔出的莲藕竟都未脱节。盯着这些粉嫩胖白的莲藕,不由的涌起笑意,这般简单的快乐,从前在深宅宫闱间哪里省得。
那厢男男女女正于淖泥间忙活着,远处郅毋疾一身月白之袍,相携一把用惯的七弦,显得格格不入,正往湖畔云栖亭去。
忽见那缪玄昭正在藕池里攒劲儿,额间鬓角已脏污不堪,郅毋疾失笑,摸了摸广袖里的帕子,徐行至湖边。
“玄昭,你与这莲藕可是有仇怨?”
缪玄昭刚欲使力拽出莲藕,抬起头,才发现郅毋疾走进。
“家主怎么来了,今日燕馆椽梁修缮,你不应在楼里盯着工匠?”她忙用手背揩拭脸颊上的淤泥,谁知反叫半张脸都布满污秽。
郅毋疾笑意更甚,“无妨,菖蒲管事细心,又有威严,我只好享点清闲。恰好友人的轩车自燕馆前经过,要往城外避暑,便叫他携上我,想来湖边抚琴略坐坐。”
他从袖间捻出那方净色帕子,孑立于湖畔,一手环抱那把鹤中仙,一手挟着帕子,弯身递给玄昭。
缪玄昭盯着那方鲛丝帕子,是上好的材质。怔忪间,忙摆手不应。
“别糟蹋了,我回去洗洗就好。”
“只是帕子而已,本就是用来擦拭的,今早汀兰刚换了一条新的,我未曾用过,你不必在意,拿去罢。”
“多谢公子。”不知为何,缪玄昭不敢触碰他的视线,只望向岸边一队蚁群,幽幽地伸手向前。
那帕子瞬时已递到她手中。
“大家歇一阵吧,暑热难当,别昏头在湖里。”
下间的伙计如沐春风,都觉得自家家主最是风光霁月,是一等一的端方君子。
缪玄昭忙垂首环顾周身,腌臜的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又摆弄衣襟,将那些从衽口钻进去的污泥剔除,手忙脚乱间,脖颈上系着的那只苜蓿火石荡了出来,缪玄昭像是生怕玷污,忙用帕子揩净,又放回衣衫内安置。
“那是火石?模样倒奇巧,果然是个有趣的,哪有闺阁女子把火石当饰品的。”
“我又不是寻常深闺女子,我一个厨子,有时兼作杂役,使个称手的火石,岂不正常。”
“你系于颈间,它对你······很重要?”
缪玄昭思绪飘忽,似听见了又并不实在。故也不答。
直到她觉得着月白袍子的郅毋疾抱着琴在岸边一动不动,就快要化作一棵冬日里的雪松,忙仰头与之对视。
“家主既携琴而来,不知可否一饱耳福?”
“此事不难。”
他留众人在此,径直往云栖亭间去。
缪玄昭撑手坐于岸边。一时琴音拨弄,但见湖上烟敛云收,如逢仙侣而至。一首渔樵问答,倒真令曲中人陶然忘机。缪玄昭于琴艺不通,只觉意境之悠遐,非在此伫月湖中不可得。
琴声似人,皆如水月镜花,难探实虚。正是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午间已过,俱要返燕馆忙事,一车莲藕、带尖,能够燕馆半年的经营。
菖蒲的车驾已至,郅毋疾相邀玄昭同乘,关于琴音,他亦想知道她的见解。
“不了,多谢家主。今日燕馆不开张,好容易有的假,容我去街市里闲逛一阵,晚些再回去罢。”
“如此也好,你当心。”
缪玄昭往市坊里去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是为了采买庖厨用度,如今不思容妆,不着华服,上街倒不知该买些什么。
这般一个人上街闲游的好处,于她而言,在于自由。
她从香料铺子出来时日头正盛,午后倦意袭来,这光照刺得人一阵眩目。步下台阶,抬眼见对街摊前,恍惚有一熟悉身影,如同在另一个时空,并不真实。
那男子头戴鎏金簪笔束冠,半披青丝,玄黑笔挺的袍子丝毫不皱,一看就有人精心打理。在熙攘的凡俗人群中,突兀的碍眼。
缪玄昭鬼迷心窍似的停在此间,见那男子侧身往驰道而去,便追身上前,想先与之并肩。
她凑到近处,抬眼望这人下颌鬓角,神色转瞬落寞。
不是他。
他又怎么会来这僻壤南疆,如今的天潢贵胄,当朝皇子。
缪玄昭顿于路中央,见那华服男子走远,哑然失笑,想讥讽自己两句,又觉得矫情。
一晌间,有些心惊,那位何时入她心里,形容竟令她铭记深刻,明明是应当忘却的人。
她忽然觉得人群攒动处,亦是无趣。
缪玄昭疾行于南境的暑夏,知觉到胸前冰凉火石覆盖的那处,正微微震动,难以平息。
数月里,襄城涌入愈发多的南徙侨民,似是北霁与南樾都不太平。
现下四处风声鹤唳,倒叫燕馆有些门庭冷落,贵人们都无心宴饮作乐。
“不必担忧,若南北有战事,郅家于襄城有屯田之兵卒,此处应是最安全的地方,再不济,乡下庄子田产甚多,随意找寻一处带燕馆众人躲藏几日,亦不是难事。”郅毋疾于主座膝坐,拾掇面前的博局。
“我愁的是燕馆那笔糊涂账,如今筵席甚少,又不接散客,再不着急,家主你下月的月银还能发到大家头上吗。”菖蒲长叹一声,真就是俗语所言,皇帝不急太监急。
郅毋疾深知菖蒲是个忠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恰缪玄昭自堂下经过,耳闻这对主仆的对话。
她躬身上前,左右皆见礼,“家主,玄昭有一想法。”
“但说无妨。”
“如今襄城中除了平民,谁人最多?”
“南厝的侨民?”那菖蒲立刻应和。
“正是,这些人眼界颇高,身有余钱,然去国怀乡至此。如今燕馆多陈南地菜肴,虽清雅精致,却失于单调。这些侨民,如今最想念的,莫过于故土的一口吃食,千金也难换。
若能在菜式上做些改良,如命后厨多做些中原惯习的菜肴,或让我改制些中原曾时兴的糕点,再略一宣传本店招牌,燕馆岂有门可罗雀的道理,若燕馆做不成,旁的酒楼亦是束手无策。”
郅毋疾豁然开朗,“如此甚好,菖蒲,你与玄昭一同领后厨重置菜式,近几日尽快赶制出来,试菜若可,即刻便可奉席。”
缪玄昭回到庖厨间,双手撑于案板上,思忖一阵。在彭城时,经母亲指点,她略知道些南北糕点的分别。
南地样式以素色为主,口味清新本真,正是南境风雅之追求,中原则色彩各异,重于以植物津液增添风味,并重新染色,甚至叠加色彩。南地在糕点的形制上喜些奇巧样式,中原则中距中规,圆形或是菱花状为主,讨个团圆彩头,意在不刻奇,不穿凿。
除此之外,摆盘和奉茶类别亦可做些文章,南厝侨民自中原迁徙,茶树罕见,喝酪浆为多,若能赶制出酪浆与糕点相配,定能触及故土之思。
隔日,缪玄昭清早便往后厨试菜。
她昨夜于睡梦中思及长安城兴乐宫里的玉堂春,色白近碧,便想当做糕点之形制,并用竹叶浆在边界染色。风味则用薄荷叶,从前薄荷是中原庖厨间惯用的香料,开胃清爽,又能清利头目。
至于酪浆,她清早已着老默往乡里田垄人家去寻些牛乳,虽难与北地牛羊乳相提并论,倒也能充数试试。
如此相配,薄荷糕又可解酪浆腻味。
不出一个时辰,缪玄昭将起锅的玉堂新色薄荷糕数枚摆在邢窑青白瓷碟上,皆是中原风物。
“这酪浆颜色,终归是淡了些。”缪玄昭有些遗憾,从前与母亲在彭城时还能尝到些极馥郁的酪浆,发酵后便是美酒。
不过如今在襄城中的各色茶饮也是极好的,她又携带些笑意,奉上饮食至前堂。
“让您等久了,还请赏脸品尝则个。”缪玄昭低眉呈至郅毋疾案前,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想必对评价已是成竹在胸。
那厢郅毋疾知是要品中原食物,特换了用惯的白玉簪,改束鎏金银鹊尾冠,极为郑重。
“在下却之不恭。”说起便拾起一块糕点,先凑近细嗅其味,又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风流蕴藉,似花香,又有薄荷带来的朴草之韵,正合中原执中的气象。”满意地放下著子,又捧起觞爵器,问道,“可是酪浆?”
“正是,不过味道差强人意,只能滥竽充数。”缪玄昭于下首只略抬眼眸,担忧这位极有见识的贵人之反映。
“已是甚美,果然南北气候不同,风味亦是迥异,不过各有各的好处,郅某今日是一饱口福了。菖蒲,就按玄昭的法子做些中原的新样式,近日便放出风去——燕馆正制中原筵席。”
不日,便有众多南厝的士族络绎而至,缪玄昭常从后厨至前楼,隐于暗处看那些贵人反映。
于情于理,缪玄昭亦可称为南渡之孤鸿。不过见那些鹤发苍颜之宾客仅是在席间饮食,便触及情思,怆然涕下,实是无法同情之理解。
中原,从来不是她的家,缪公府大门的灯盏,未有一处是为她而点。
可她亦不愿嘲弄这些侨民,毕竟他们与她,都已是无家之离黍。
作者有话要说:引苏轼《江神子·江景》半阙: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