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前朝。
缪通着织成文素裳赭红平冕服,头戴漆纱笼冠入殿前,仍是前朝式样。列中众中原士大夫均如旧穿着,隐有同气连枝之阵势。
堂上独孤旧部的武将皆是横眉冷对,披发眦目,心里不对付,眼见便要发作。独孤靖鞅更是睥睨斜视侧后方文官之列,嘴角似隐隐抽动。
光禄勋庾缗尚在盛年,眉宇间皆是雄姿意气,显然想谋求一番作为。他侧身持笏上前,朝独孤朗揖手:
“陛下,北霁初立,万象更始,朝纲亦需重振。如今入主中原腹地,若以边地骑射胡服统辖华夏衣冠,实是服制有间,不便中原生活,更不利胡汉之融合,远见有碍陛下一统大业,此为第一。
官制如今亦是百废待兴,前朝推举制度后期崩坏,成为地方勾结贯通,从中牟利吞私之路径,实是应做革新,以利国祚。
臣等联名奏疏一封,欲推行品官制度,由中央设置中正品评人物,严格品阶职能,使有标准可依,以稳定人才拔擢之来源。”
堂下人群攒动,市井僻壤里长成的独孤部武官们皆了然,若由士大夫把控官位品阶,武官今后于承平之世,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什么品评人物,你们也配?我只晓得这北霁天下是我们跑马砺箭,一城一池,一瓦一甍夺下来的。”金佑吉身后一敦实的武将髭须直竖,正是怒发冲冠之势与庾缗相持。
“文武兼备,并不冲突。然打天下与守天下,截然殊途。如今根基未定,四面环伺之徒多如牛毛,还请陛下三思,以稳定社稷为重。”缪通垂首,沉声徐徐道来,言语间倒驾住了独孤朗。眼下的确不是独孤朗能随心所欲行事的光景。
“南樾如今蚕食不辍,紧盯着被豪强庄园主把持的襄城、南阳一线,虽是南北不靠,但也绝不能让南樾轻易得利。边境各处皆不太平,江左如今虽是侨居的士族、流民暂厝,不过一个草台班子,不成气候。
但如若真如传言,有李朝宗室余孽流落,因着正统之噱头,难免不兴出风浪,麇集李朝旧人,一旦呈现规模,时机一到,自立出个江左小朝廷也未便可知。现下首要的是稳定调和北霁新旧势力,如此向外开拓时,才不致腹背受敌,处处掣肘。”
缪通的一番话,终于让龙椅上的独孤朗于愁结中凝聚心神,细细思忖。
缪通深知独孤朗于独孤旧部之凋敝固有心结,登基后只想百般弥补眷顾,故抚其心意,随即眼神授意中书令卢柘上疏内迁之法,徙漠南、漠北旧部流民定居长城以南,胡汉杂居,改习农业,以休养生息。
朝会于此时,向来阴恻的独孤朗终是开颜,环顾朝堂上下齐整,慨叹皆为股肱之臣,破天荒地抚掌大笑,正是北地胡族恣意状貌。
“好!有文臣武备如此,我北霁一统江山指日可待。”独孤朗心知肚明,现下不免还要与这些士大夫周旋一阵。
次日,含章宫诏谕颁行整个北霁。
除服制、历法、后嗣承继制度等效仿中原外,另特下诏,独孤氏及大漠各部族皆改汉姓,以彰显胡汉亲近,独孤氏改作陆姓。此间朝堂内外四下惊愕,皆叹服新皇之胸襟气魄。
兴乐宫,瓊林苑。
葳蕤夫人召见缪玄娇于此。
缪玄娇见那妇人立于花树下容色尚新,正是姣好年华,与独孤朗那个老朽沉郁的实不相配。而独孤朗多年来并无再娶,登基后竟只给了这位夫人名分,实在诡异。
这独孤家的怪异之处,只能于宫闱间蹉磨,慢慢探究了。
“玄娇,陛下着本宫命尚仪局协理东观灵犀宫花朝雅集,兹事体大,此次两千石以上的勋爵品官家眷皆受邀请,陛下意在笼络海岱、北地部族和中原世家,以期冻释冰解,亦是登基以来的首次正式宫宴。你素有见识,此事交予你,本宫自是放心。
你与司宾将此事筹措起来,每日向我回禀即可。”
“下官领命。”
好一个冻释冰解。他人或可不计前嫌,缪玄娇母亲、丈夫、妹妹之死又更与何人分说?她最在乎的人俱因这皇城新主殒命,倒反过来叫她张罗冰释前嫌之筵席,真可谓歹毒。
纵使万般愤懑,缪玄娇仍未忘记入宫要事,她要追讨的设局背刺北宫稷之元凶,必在这宫闱之间,只待徐徐图之。
十日后,长安城外东观灵犀宫。
此间,万物已是簇新。除却满园春色,更有历朝于此布置的机巧以祠神,自是云气缥缈,如臻化境。高处神明台,有前代巧匠所造栢柱承露盘,以承云露,更有鎏金铜镂仙人足掌矗立其上,着实可做仙人楼居,华贵奇巧非凡。
中原世家贵女、北地部族女眷均麇集于此,络绎不绝,缪玄娇正忙着于灵犀宫席间导引落座,一刻未曾停歇,倒负了这春光无限。
“你们可知,当今陛下的几位皇子都到了择妃的年纪,此次雅集,亦有为皇子择选正妻之意。”言语的正是中书令范阳卢柘的侄女卢萱,如今尚未婚配,却也一点不见着急,是个心气颇高的。
旁边几案上坐着的是太尉王玖之的嫡女王颢微,姿容清丽脱俗,正有王氏画作最显名的秀骨清像之风,“确有此事,我母亲日前进宫与葳蕤夫人议事时聊过几句,陛下想为皇子们选妃——
只是东宫之位未定,妹妹们还是仔细思忖的好。”
那王颢微只抿了一口面前的昆山玉露,神色并无端倪。
光禄勋庾缗的亲妹庾缇亦在席间,那张嘴最是伶俐,“听闻二皇子独孤靖鞅是极俊美的,不对,如今应该唤陆靖鞅,只是性子不太好。他当年攻城时与前朝那位中郎将能过得个有来有回,想来战场上也是颇有功名,将来——
几位贵女立时悚住,忙掩住她的嘴,“庾妹妹,你快打住,那玄娇姐姐还在此间呢。”
不远处,缪玄娇正在槛间教引侍女。
“哎呦,瞧我这张嘴,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一会儿席间各位姐姐必得灌我喝个酩酊大醉,好叫我昏死过去,别说些冲撞的话。”
“几位贵女还望自重些,席间不可妄议皇子名讳,传到陛下和娘娘处,玄娇亦是无能为力。”不知觉间,缪玄娇已走至这畔围屏,倒让大家皆是落得个红脸窘态。
“我,我不是——”那庾缇脸已涨得通红,堪堪要溢出眼泪。
“行啦,缇儿,你还是早些择婿,好教那良人只管着你。”缪玄娇也不恼,只打趣儿回去。对面庾缇霎时丢来一个眼刀,剜得玄娇只觉得可爱。
缪玄娇见各处已坐定,奉食完毕,娘娘随后便到,于是从善如流,坐在庾缇这侧的席位。她已好久,未曾与姐妹们扯闲消遣,仿佛又回到未出嫁时。
那卢萱似已动了心思,对皇子之妃位有些势在必得,汲汲于打听几位皇子的讯息。她坐而转跪,朝缪玄娇方向略福了一福,“玄娇姐姐,你入宫数月,可曾见过三皇子?听说他不得圣上喜爱,极为乖戾散漫,术业也是愚钝······可千万别挑中我们姐妹几个。”
缪玄娇扶额,且不说她未曾于近处见过这几位皇子,她早已不信别人嘴里的人物品评。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在外人言语中皆是姿容出逸,品性超拔云云,可于她和她的家人而言,缪通如今只是一个无情寡义的“圣人”君子罢了。
“卢萱妹妹,玄娇入宫以来只在尚仪局奉职,对皇子们确是疏于关心,实在无能为力。”
围屏间几位贵女都觉得扫兴,只闲聊些长安城里女容的新样式。
几番呕哑嘲哳,很快喧哗骤止,葳蕤夫人一袭盛装由穿花门逶迤而至堂前。
“各位不必拘礼,随意些,且当做是自家姐妹聚会,别受束缚才好。”这葳蕤夫人温声软语,教人如沐春风,席间贵女无不赞其风华。
“陛下和几位皇子重臣今日正于灵犀宫外上林苑行春围射猎之仪,一会儿席毕,各位若想于神明台周围拈花赏春,切莫靠近围圃,以免箭矢无眼,伤了各位金玉之身。若冲撞了陛下,就不好了。”
堂下一阵异动,尚未有婚约的贵女们都想亲眼目睹几位皇子姿容品貌,恨不得即刻用完午膳,凑近上林苑一窥究竟。
“这上林苑的猎物,真是无趣,如何能与我广袤北地遍地豹豕相比,饶是海岱的雉鸡都比这里的虎兕凶猛,可见宫门颐养能让活物失去斗志。”陆靖鞅拨弄着一只自赴捕网的兔子,忽又觉得并无生趣,甩手放走了。
陆穰笑了笑,于马上回身应到,“皇弟有所不知,这上林苑是历朝帝王用来圈养疏方名兽的。前朝司马长卿作赋,记录了此间数十种珍奇,方才围笼中所见兕兽、巨象、大雀、狮子皆在其中,更遑论各类飞禽游鱼,汗血宝马,实在琳琅满目,不可暇接。如此方能彰显皇家气派,以示鞭长极西之地。”
那陆靖鞅悻悻然垂下眼帘,不吭一声。
陆朗极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顿觉目之所及实在是钟灵毓秀之地。
“哥哥,你怎么什么也不猎,骑射技艺何时如此差劲了?”那陆蕻和陆羡纵马跟随于队列之尾,随处观花惹草,也不出一箭。陆蕻无奈朝漫无目的的陆羡嘀咕了几句。
陆羡也不恼,于马上只叼着骨节草,悄一弯唇。
“我与这里的虎兕已是故友,伤着他们可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上林苑相关描述参《史记·武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