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陵府后宅。
侍女用银钗拢了拢火盆,缪玄昭将刚才于城内所收信件掷入其中,亲眼观其化为灰烬,散作烟炱,由猩红化作星点,再彻底的暗下去。
西市归来十日后,已是除夕岁末。湘儿见小姐连日来心绪不宁,一早雪难得歇了,差小厮们将制吉饼的简易庖厨搬进了后宅庭院,想着转移她的心神。
“小姐,今夜一过便是新岁,明日一早您可是说要吃到第一口吉饼的,湘儿也想有口福,快些起来一同制备吧。”湘儿略搡了一下缪玄昭的后背,她只一件单衣,侧身躺在塌上。
缪玄昭翻身朝外,身段玲珑,无需矫饰亦有媚态,肇醒时眼色迷蒙,乌发如瀑。越过湘儿,往窗外瞧去,天光已大亮。已多日心有忧思,独昨晚半梦半醒间拾着那枚火石,冰凉冷冽,倒让她一夜好眠。
“湘儿,几时了?”
“已是巳时。”
“盛陵尉每日晨起问安为何不唤?”
“今日小厮说未见上门,许是有事耽搁了?我瞧小姐睡的沉,想着多休息会儿便也无妨。年节当前,上陵礼均已备妥,晚间才是仪时。”
缪玄昭心绪流转一阵,旋即起身梳洗,只松松挽了一个髻,系上缚膊,便往院中去。“我要制吉饼,待制好,喊老墨找稳妥的人送往彭城,母亲尚还能在正月里吃着。”
不到一个时辰,缪玄昭盯着糕饼起锅,湘儿把提前备好的五连漆盒打开,玄昭挑拣出各色五枚,小心放置在其中。又回房内案几前略写了一张字条,掩在食盒盛器的罅隙间。
陵邑内各处已不见盛陵尉踪迹。
老墨惯例行至陵邑以南渭水边等专人运送食材布帛,行点交查验事宜。只见一路上门户皆是敞开,人群往北向奔逃。陵邑再往北,已至长安京畿以外,再行百里,便是关外漠北。
老墨心知不妙,忙下轩车擒住一粗布蔽身男子,问其所为何事如此仓皇。
“独孤氏在东面······称帝了,今早已攻至长安城下,怕是很快要入主含章宫,闯进陵邑是迟早的事罢。”那男子呜咽着说完,便没了踪影。
老墨愕然,翻身上马,驱驰回府,一刻未停歇。
平朔一朝还未行至第三年,李朝仓促间如断壁残垣,终是捱不住风侵雨蚀,轰然倒塌。
家丁回禀只说内城南面各门已被独孤氏把持,缪玄娇不由分说立即冲出府门,身后是北宫家老侯夫人的涕泣声。她只是坚定的策马往城南奔袭,与哀鸿般的人流背道而驰。
行至金螭门下弃马,近处戍卫兵阵如细密蚁群,正抵门而立。缪玄娇抓住阵前的执金吾,半饷哽住竟问不出一句话来。
“小侯夫人,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小侯爷他······一个时辰前已率精兵出城门与独孤氏军队对峙,此时门外仍一片寂然,我等不敢轻举妄动。城楼上马面处已密排哨岗和射手,随时等他一声令下。”
缪玄娇转身拾级而上,卫队欲拦,执金吾掷去眼色勒住了。
她匍伏藏身于一卫卒盾后,眼前是马面朝外的孔隙,远望两军相隔如天堑,皆是分毫不让。
雪意又盛。金螭门巍然沉郁,矗立于此,扛鼎李家王朝六百年。长安城南墙外寂静无人喧,只听得落雪戚戚语。
阵前独孤朗已失去耐心,闭目略憩。关外惯习逐水草而居,打起仗来也是神出鬼没,击西声东,速战速决,营帐常是幕天席地,定所不常有。自阿耶这一支受降归顺中原李朝后,独孤氏被封在海岱一径,难见漠北原野苍穹,李朝封了个爵位虚名,世代可袭,算是对他阿耶屈辱而降的褒奖。封地放在东海畔,与大漠习俗判然有别,左不过是李朝皇帝想把这系曾经的劲敌养废,再无抵抗。
只是狼子野心难易,独孤朗蛰伏已久,熟谙中原作战兵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振关外,攫取天下。
独孤靖鞅看出独孤朗急于进城,故策马近身,“父君还等什么,只需射穿北宫稷的项上人头,城门定会洞开,释出李朝在京畿的所有的兵力。毕竟整个含章宫,如今也只有这一个能扛的,他若死了,宫里那对幼主寡母必然坐不住,派出全力抗衡,咱们只需一网打尽即可。”
独孤羡立于马上,宽大的玄黑毛氅也压不住他的身量,雪地里反衬得他隽美无匹,面若沁玉,眼底透出一股倦怠之意。他略紧了紧箭囊,漫不经心向斜前方的兄长和父亲道:“谁人不知,整个独孤,靖鞅哥哥的骑射技艺最上,父君自小亲自教习,饶是东土平坦,没有猎山,在海上亦能练出射杀游鱼之术。北宫稷在战场上堪堪可算是滑不溜手的鱼,需废点心力周旋。但如今城下两军坦诚而对,北宫稷也就只是靖鞅哥哥刀俎下僵直了的庖厨之属。百步之内,又有何难。”
独孤朗忽的睁眼,翻涌的眼底一阵浑浊,只觉得喧闹。
“父君,不如就让孩儿与那北宫稷单枪匹马阵前近身,伺机射杀他。”独孤靖鞅从善如流,眼中似有狡黠。破天荒的觉得平时不待见的弟弟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阿鞅,你的性命是第一位的。不要教为父失望。”独孤朗沉声,算是允了,他也想快些达到目的。
独孤靖鞅阵前呼喝,欲引北宫稷出阵对垒,北宫稷始终按兵不动,漠然而视。独孤靖鞅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涉过中线仍不肯停歇,朝京畿军长驱直入,北宫稷身后严阵而待。
“独孤靖鞅,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父亲即刻受降,否则,我只教你以雪为席,就地裹尸。”北宫稷天生有种上位者的傲气,这一句极大声量的呼语,不似威胁,更像是号令,一切都尽在他掌握。
独孤靖鞅于马上未有停息转圜之意,北宫稷见其赫然之气难挫,终是被激的策马前驱。
“得罪了,中郎将大人。”独孤靖鞅挑衅一笑,面朝北宫稷而来,簌簌然三支箭极快,皆扼住北宫稷要害,却又堪堪擦身,被其钻到空子用剑挡过。独孤靖鞅眼眸旋即黯然。
三支箭落地,北宫稷正欲乘胜而追,以手势示意即刻围剿独孤靖鞅,背后却忽的一凉。
一支从后方来的暗矢正中北宫稷头颅当心,北宫稷霎时怒目圆睁,身体朝后轰然落下马去,血泊中不曾瞑目。
一时京畿军大惊,群起而攻队伍中暗持弩机之人,独孤靖鞅趁乱疾驰回独孤氏阵营。
缪玄娇未曾见过丈夫的背影。尚还背着做皇后的命定之言偷偷恋爱时,他总是突然闯进她的目光所及。在府中他们总是相对坐卧,时常揽臂小酌至入夜,或是依偎立于阶前,静默不言,相看同一轮皎月,北宫稷很少留给她背影,即便离家入宫禁侍君,也总是让玄娇先回府闭门,自己再转身离去。
只这一次,他的背影无一丝生气。金螭门外雪已厚积,映得那血分外扎眼,渗入雪丛,汇成暗红涓涓一股。
缪玄娇死盯着城墙下这一幕,似要把北宫稷的背影钉在脑海中。忽的喉间一甜,也只饮下,竟木然的没有旁的哀鸣。
缪玄娇立刻朝西北面的缪公府奔去,独孤氏暴虐,又饮恨多年,她的母亲如今已岌岌可危,妹妹也不知如何方能渡过此劫。身后是摇摇欲坠的金螭门,独孤氏与李朝成王败寇,只在一念。杀夫凶手已被京畿军乱箭射死,可凶手究竟是谁?缪玄娇虽是温室中的娇花,却也看惯了长辈们的阳略阴谋,幕后是谁在操纵,她必要有朝一日雪见。
缪公府大门紧闭,只院墙上旁逸斜出几支冬鹃。缪玄娇忽然想知,杜宇化鹃时,是何心境。
前堂,父亲缪通正与宗族旁系几位长辈和心腹门客围坐,长辈们皆是疾首忧心,独缪通坐于正位,神情漠然,眸光内仍有盘算。
一布衣门客按耐不住,起身作揖,“老师,眼下独孤氏势力难挡,又是个狠戾之人,最是不择手段,宗室恐难保全,夫人那边······还是要早做打算,以文人首领之姿与之割席才是要紧,不妨一封休书——”。
“放肆——,我缪公府之事岂容你一个旁的宵小指摘。我母亲是李朝穆长公主,佐三代帝王。她的前路,只有她自己能决定,容不得尔等在这撒野。”缪玄娇眼圈烈如红焰,以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走近堂下。
旁系的一位耆老先是呷了一口茶,尔后拂袖端坐,未有正视,拿腔道:“小侯夫人此言差矣,适才我等已知你夫君背刺于金螭门下,喋血阵前。这守都之战若胜,小北宫侯定是彪炳千秋,一时无两,可现下眼见已败,你乃宗室穆长公主独女,又再无婿家庇护,缪府是你最后的仰仗。你还是乖觉些,别忘了当初二姑娘替了你的嫁被送进兴乐宫,如今她才是真的岌岌可危,你当庆幸,不是吗?”
缪玄娇气极哽噎。她因夫君听得些风声,半月前已手书提醒久居陵邑内世事不闻的妹妹,盼其早做打算,以弥补前尘过错。可她真的能逃过此劫么?
缪玄娇心知鸡同鸭讲,不愿再斡旋,只冷觑了歪在凭几上默然不语的父亲一眼,赶忙自东回廊往母亲院落中去商量对策。
“来人啊,快来人,夫人自缢了!”
缪玄娇脑中闪过白光,仅存的气力撑手洞开院门,只见母亲一袭官服,白绫扼首于梁上。春未歇,画梁已有香尘。
她的母亲,李朝穆长公主,终是不愿面对屠城受辱,自请殉身于国。
独孤氏一路杀进朱雀大街,攻破含章宫。李朝气数且尽,竟无一丝还手之力。
先是下令李朝宫闱和戚里宗室格杀勿论,所过之处,流血缟素。贵人们于富贵烹油,簪璎着锦时,尚未回过神,已是身死灯枯。
独孤朗正于含明殿上把玩各处缴上来的异玩奇宝,不肯释手。心中所思,却是北宫稷军阵里那个持弩机的究竟是他哪个儿子的手笔。
独孤氏主将金将军跃步过槛上前,垂首道,“主君,何时入渭北皇陵?”
独孤朗立时放下那柄打磨精巧的白玉钺,“差点忘了正事。”
“掘坟鞭尸,即刻动身。陵邑内的宗室贵人,也该杀的杀了,这帮人的权势多半早已没尽,却惯会追忆往昔,留恋旧事。夜长梦多,记住,除恶务必尽了。”
“是”,将军欲退下。
侧边案前正散发饮酒的独孤羡只唤一声,“金将军留步”,遂即起身敛袖上前。
独孤羡露出好看的腕骨交手行礼,一派妄语倒似真心,“父君,陵邑之事,不妨交由孩儿。孩儿平素最喜这些折辱之快事,必会为独孤氏先祖各幕府报仇血恨,一洗前耻。”
独孤朗略一抚髯,“甚好,羡儿也知替为父分忧了。阿鞅和蕻儿他们驻守宫中各处清理门户,羡儿你领兵即刻出城去渭北,记住我说的话——
务尽。”
独孤羡纵身上马,领兵入陵邑,片刻不息。
“先搜余孽杀了要紧,挫骨扬灰也好多些个陪伴的。”独孤羡沉声所言被金将军听了去,果然自家少主之狠戾较主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即刻回禀道:
“陵邑内除了徙居平民之外,还有些守陵奉礼的前朝宗室贵人,后宫女子甚多,皆是不得宠幸,无后寡居于此。”
将军让向导领路至奉陵府前,独孤羡纵身下马,“不必浩浩荡荡,惹得旁人惊觉。金将军,你带人堵住陵邑内各处通道,布下罗网。我领几人,近身搜察奉陵府,遇可疑之人,即刻斩杀便是。”
独孤羡处事从来一派漠然,只面朝奉陵府立定的这一刻,他瞒天过海,死寂的瞳仁敛过一丝细密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小缪和阿羡下一章已经是第三次见面啦。初遇还未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