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圣驾到了公主府。
圣人登基至今,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仪驾零落,身边的太监也慌慌张张,自己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给绊了一下。
他脸色沉得难看,正待发怒,却见淮乐款步上前,径直就朝他跪拜到地。
下午的时候上京下了雨,此时地上还有些泥泞,淮乐一身绣金长裙,就这么淌进了泥水里,再抬头时,额上沾了污垢,裙子也已经脏乱不堪。
她满眼含泪地喊:“父皇——”
圣人一顿,神色跟着就缓和下来,上前两步将她扶起,责声道:“地上这么脏,你何必行此大礼。”
“儿臣无能,没有亲自进宫救驾,儿臣有罪!”
她虽没有进宫,却是将里外都安排得很好,这才让自己顺利离开了宫城。
圣人感叹:“同为孤的血肉,有人有功却还在请罪,有人有罪却还装做无辜。”
淮乐垂眼,没有顺着圣人的话往荣王和中宫的方向看,而是连忙先扶起自己父皇的手臂,往正院里迎。
宫里的叛乱慢慢被镇压下去,四下安全之后,地上躺着的文武百官们就都爬了起来,互相揶揄。
“叶大人演得好啊,那血溅出来的角度跟真中剑了似的,就是不知为何非要倒在程大人身边呐?”
“方大人聪慧,都中剑了倒下去的时候还扶了一下地,生怕摔疼自个儿。”
“那哪有雷大人厉害,还扯我袍子垫脑袋。”
将手里的猪血囊甩开,叶渐青几步跟上程又雪,扫了一眼她脸上磕碰出来的小伤,微微抿唇:“下回别那么实诚。”
旁人都知道假摔,就她,当真砰地倒下去,吓他一跳。
程又雪一脸严肃:“我是头一个人,大人说了里头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要往外看,让我好好演不能演砸。”
说着,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猪血,认真问他:“没演砸吧?”
叶渐青竖起了大拇指:“不但没有,反而是好极了。”
程又雪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并排走在群臣的最前头,背后隐隐响起了方叔康那几个损友的起哄声。叶渐青耳根有点红,清了清嗓子与她道:“今日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过了,那……”
话还没说完,程又雪就高兴地喊了一声:“大人!”
宁朝阳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见又雪无恙,她颔首:“我们得快些去公主府。”
看她这紧张的模样,方叔康不由地跟上来问:“公主府里还有危险?”
“不是。”宁朝阳拉起程又雪就走,“去得早显得心更诚,心更诚得的赏赐就更多。”
方叔康:“……”
他们是清流,清流怎么能上赶着去要赏赐呢!
——但来都来了。
今日这般凶险的场面,很多官员在朝几十年都没有遇见过,他们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陛下劫后余生,赏赐一定少不了。
不过,在赏赐之前,他们还得先去参奏荣王。
荣王虽没有伤害龙体,但谋逆之举已是板上钉钉,陛下就算再偏爱他,也一定会依律重罚。
没有人打算去求情,这个节骨眼上谁还去求情谁就是傻子。
跨进公主府的大门,众人跪地行礼。
然后就听得淮乐公主正在向陛下求情:“三皇弟虽罪无可恕,但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肉,请父皇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众臣:“……”
还真有这样的傻子?
主位上的帝王有些愠怒,却还忍着气好声与她道:“今日若不是宁爱卿赶到,孤就死在他手里了。孤念他是骨肉,他可念孤是父长?”
沈浮玉跟着公主跪在下头,很想拦一拦这位殿下,这大好的场面,做什么要求情惹陛下不快。
但她刚想去扯殿下的衣袖,后头就有人踩了她一脚。
谁啊这么胆大包天!
沈浮玉气愤地回眸,却见是宁朝阳站在她身侧,朝她轻轻摇头。
接着,她就也跟殿下一起跪下来,诚恳地朝帝王拱手:“荣王殿下也是受人欺骗才会误入歧途,其心虽可诛,但最后护着圣人逃离大殿,他也有些许功劳,臣请陛下从轻发落。”
圣人气笑了,指着她和淮乐道:“你,你们,你们都不为孤着想!”
就是着想了才会这么求。
宁朝阳与淮乐殿下对视一眼,心里想法都差不多。
出此大事,陛下自然是怒气冲顶,处死荣王也就是一道旨意的事,但荣王毕竟是他疼宠了那么久的亲骨肉,一朝忘记这怒气回过神来心疼怀念,那岂不就要怪淮乐见死不救手足相残了?
再往深点想,还可能会觉得这场叛乱都出自淮乐之手,是她想借机除掉对自己东宫之位威胁最大的人。
——还不如现在就劝陛下只将荣王终身软禁。
座上的圣人犹自生着气,却见后头又有人进来跪下了。
他一怔:“景乾?”
李景乾仍旧穿着那一身盔甲,进门就行礼:“臣也请求陛下饶荣王一命。”
他是荣王的亲舅舅,求情也合情合理。
圣人深吸一口气,终于是道:“此事明日再议。今日孤性命得以保全,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
众臣齐道:“陛下真龙在世,自有上天护佑,臣等不敢居功。”
摆摆手,圣人咳嗽两声,当即封赏起来:“宁爱卿今日居头功,着,官升二级,入尚书省掌事。”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程又雪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淮乐殿下也笑了笑,宁朝阳倒还绷得住,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
“景乾功劳也不小,但你已是一品军侯。”圣人问,“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李景乾拱手垂眼:“臣别无所愿,惟愿天下安定,边关无战事。”
圣人垂眼。
大盛的边关从来战火未停,尤其是东边,上个月还刚送来了战报。
他知道李景乾想东征,但以大盛眼下的形势来看,尚不可行。
正有些为难,下头的台谏官突然就道:“臣有本奏。”
“讲。”
“定北侯爷今日虽然救驾有功,但依旧是擅自调了兵。”那台谏官皱眉严肃地道,“武将擅自调兵,还直闯宫闱,此等罪过,恐怕救驾之功都不能与之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