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盈袖登时忆起崔夫人端而冷的笑面,耳畔仿佛已有声声女戒绕耳。
难得老实地点了头。
待他二人归家,果然见嵩池院被收拾了出来。
崔慎立于中庭,看样子是特意等候,欲要同这久未碰面的弟弟寒暄几句。
“二弟归了。”
崔慎一向恭敬温文,见崔恪夫妇并肩而来,便率先出口问候:“近来可是公务繁忙?我观你清减不少。”
崔恪拱手回了个礼,他生性冷淡,同这位异母兄长也素来交往不多,只平声道:“谢阿兄挂怀,阿兄一路辛苦,母亲今夜会备宴为阿兄洗尘。”
崔慎笑颐近人,也不甚在意崔恪的态度,又转头来热络地同盈袖询问一双侄儿的近况。
他比之崔恪身量稍矮,面貌生得更肖似英国公,却也因此不及崔恪的秀致。
辛盈袖望着这位不甚熟悉的大伯,只好弯着笑眼同他客套几句。
其实她平素除了入太医署上值,多数时候便是独自闭门在书房钻研医经药理。
在熟人面前性子开朗,但其实很不擅长同崔慎这类态度过分亲切的人交往。
更何况这位生母早逝的大伯似乎并不很得英国公宠爱,因出身而袭爵无望,又兼不擅文道,未及冠礼便自己决定出门行商。
如今历练数年,更是长袖善舞,言谈举止间都周全的过分。
辛盈袖同他说上几句,几乎要觉自己的背脊与嘴角的笑意一样僵硬。
可令她嘴僵头麻的事倒不止这一桩。
婆母与皇后均系出陈郡谢氏,不比皇后的温婉素静,崔夫人为人孤清自傲,大半辈子都未曾放下过高门贵女的矜傲架子。
可当年崔谢两家联姻,她的陪嫁媵婢却先她一步诞下子嗣。
正是如今的崔慎。
虽崔慎生母无福早逝,不必时时在崔夫人面前碍眼。
可她若见了崔慎,面上不显,少不得要在心头别扭几日。
及至辛盈袖嫁给崔恪,令她别扭的人就多了一个。
高贵的谢氏女对上这出身乡野的儿妇,见她言行举止皆跳脱的过分,无一样入得眼,简直恨不得将辛盈袖打入家塾重造几年。
虽有崔恪时时阻拦,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辛盈袖再凑到崔夫人面前,少不得要再受一番“男强女弱,生女如鼠”的训喻。
此刻亦是崔恪及时道:“阿兄,青霁还在书房候我为她讲解课业,我同盈袖便先走一步,今晚再叙。”
辛盈袖于一旁沉默微笑,又歉意道别。
而后头也不回。
她虽并不觉女子当如鼠,但此刻在崔慎恭敬的笑脸面前只觉浑身不适,恨不得能够鼠窜一番。
可她走得急,自然也就未能留意到庭中之人转瞬收起了恭敬之色,又以沉沉目色注视着他二人背影。
更不知在他二人走后,崔慎的小厮办完事归来,朝他使了眼色。
又颔首示意自己顺利完成了主子的交代,已将东西都交与了贵人。
崔慎满意露了个笑,可惜笑起的弧度亦如积年附骨的面具,已是惯性的恭顺。
他不觉自己在谢氏母子面前的姿态有多卑微。
毕竟他的母亲当年也应是如此伏低做小,在主母面前卑顺地乞求着方寸的生地。
只是这些高踞云端上的人物,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恨不得将所有光环加诸一身。
自然也就不知自己的嘴脸有多么令人作呕。
崔夫人如此,崔恪如此,还有那位裴御史,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以为别人生就该俯跪于他们手指缝里漏下的间隙生存。
可如今连这点间隙都要被抹杀。
那便如他们所愿。
幸而裴时行并不会因他人的怨念而耳热,否则以他同皇帝如今正在酝酿的谋划,恐怕大业未成,他便要先被烫掉一双耳朵。
可如今的境况却着实不比受人叱骂好多少。
今日旬休,难得沈夷白至京郊灵济宫中清修问道,裴时行终于有机会入诏主殿。
午后倦怠,听雨将茶煮的酽,此刻幽香茶气弥散满室,同男人诵书的嗓音相映,倒有几分时光悠远的味道。
待读罢一篇《盐铁论》,裴时行好似一个鼓励学子积极发问的夫子:“殿下可有何见解或疑问?”
对面的元承晚狐疑地望向面前神色期待的男子。
一时无言。
她虽打定主意要在裴时行面前扮痴——
既然玉树清森的状元郎看不过眼她轻浮又才疏的模样,那她索性变本加厉,叫他大大地开一番眼。
可裴时行似乎当真把她和小儿一块儿视作无知学子。
眼下正怀了一副温热的师者心肠,预备来好生教化她们母子。
上京高门谁人不知他正同皇兄商定盐铁改革一事,偏又要在她面前读前朝的《盐铁论》,读罢还要来问她的见地。
元承晚心下犹疑。
其实若不是早知裴时行底细,她几乎要以为是皇兄对她生了罅隙。
裴时行不过是皇兄派来刺探她野心的一颗棋子。
“本宫——”
长公主终于在男人骤亮的目光下启口,她酝酿了片刻,诚实道:“这书太晦涩了,本宫听不懂。”
裴时行眼中笑意隐隐。
他一双眼极为出色,瞳若点漆,扇形眼褶于微翘的眼尾渐宽,绽出隽秀弧度。
若不笑的时候有些冷然摄人,可此刻自书上缓缓抬眸,定定望住她,便生一种无端的旖旎。
“我知殿下听懂了。”
他眼中明明,俱映出她芙蓉面上清纯的懵然无辜。
裴时行无奈微笑道:“殿下不怕,臣同你是夫妻,臣也只是想听听您怎么看待臣。”
还能怎么看?
她心下顿觉裴时行这问题问的很失水准。
却仍是像模像样地揖了个学生礼,不答反问:“裴卿今日真是像足国子监夫子,学生眼下的确心生一问。”
“如卿方才所述,为何贤哲竟如此坚信固守自己的主张?
“他们彼时沾沾自喜写上去、自以为能青史传名的东西,在今人见了都要骂一声愚蠢呢。
“何必露相。”
裴时行坐的端直,似一个真正的夫子一般,垂眸思量片刻,轻声应她道:
“取舍之道罢。殿下知臣眼下所为之事,或许在臣看不到的将来,如今举台阁枢机之智所生的许多举措也要被后人骂一声愚蠢。
“纵是辉耀于当世当时,日后久而衰腐,抑或物极必反,也总会有纪纲颓坠的那一日。
“届时,我成朽骨,又会有更光明的东西来兴替。
“可臣既于今时今日见了今人正在遭受的种种苦痛,便应当助之。
“这不是露相,只是可惜囿于此身此识,臣之所思亦会有许多疏漏,只能解一时之渴。
“譬如补船修橹,纵有沉覆,也只好再楫一程罢了。”
“但即便在百世之后被骂一声愚蠢又何妨,我受下这骂名便受了。”
元承晚话是试探,听罢裴时行所言却笑而不语。
她奉行治则仕乱则隐的推移之道,弘道前必要保身而后才能行。
却不知世间竟当真有如裴时行这般“天真”之人。
可是保身乃明智之举,天真又何妨一试呢。
来日方长,她或可同裴时行且行且观。
室内一时寂然,唯有庭中蝉鸣。
今日一论,她未问他所求,他亦未答她所问,可许多东西分明见晓。
长公主眼眸转了转,于夏日昼光中作沉思状,而后恍然叹服道:
“裴卿果真风致高远,若叫史官记录,必能将卿之磊落百代流传!”
可她嫌这话不足凸显裴时行的高义,又补一句:“表兄亦是如此出尘之人。”
裴时行故意不受她激,风轻云淡道:“哪里哪里,沈信士神超形越,我等俗人怎可与之列名。”
修长指节却忍不住紧了紧,手中书册也无端折了书脊皱了页。
隔日道清见一向惜书的郎君竟将书页蹂折至此,不由在心头暗暗惊讶。
可见为人夫子并非易事。
欲为长公主的夫子便更是难上加难。
数日前送了桑薛二人出京视事,裴时行身为新政魁首坐镇京师,又自户部调取了历年官册税簿,细察各道疆土、田籍及赋税一事。
待教完妻儿,裴时行继续转至书房,投身于堆山似的籍册之中。
他近来阅视整理下各道盐产与冶铁的数目,又逐一与军输对照,除去荒年蠲免,十三道数字均无异样。
可是——
裴时行蹙眉审视陇上一道的账目籍册颇久,终于发觉方才的怪异之感来源于何。
这上头的数字实在太过工整。
但凡民生之苦,必受丰年歉岁与战乱等天灾人祸之影响而时时不定。
可陇上道的盐与铁,二者似乎存在某种联结,且这种联结密的过分,甚至不受旁者干扰。
裴时行复在纸上计算过几番,终于搁笔,定坐片刻,取出巡鱼符,预备进宫一趟。
立政殿。
裴时行将方才所生的疑虑尽数禀告,又将账簿与历年的物价权量记录呈上,由皇帝亲自检视。
元承绎沉目翻看片刻,经裴时行指点,果然发现这些看似谐和的数字背后,存在的诸多“巧合”。
皇帝抬目道:“陇上并无世家豪族。”
裴时行听这一句,便知皇帝和他想到了一处:“可陇上之左乃河西,右为陇西,皆有五姓之族。”
盐与铁如今半数收归官营,皆要入官府籍册加收赋税,朝廷每年亦都需划银下放给十三道运盐冶铁,各项数目皆有指标,未达则罚。
如今在这两样上头生了异常,铁本就珍贵,十三道每年的冶铁、锻农具的产量都有要求。
可背后之人竟大胆到了挪用官铁的地步,最有可能便是有人私自冶铁铸兵。
兵器不比寻常农具,必须重重锻造,五火过后,十中存三才能锻兵,损耗极大。
地方官员三年一任,官军更戍轮转换防,亦是以三年为期,若当真有铸兵一事,显然地方豪强望族更可能有这样的实力。
“查。”
皇帝放下籍册,只淡淡抛出这一个字。
裴时行正要拱手告退,却忽听皇帝道:“含光留步。”
他神色玩味,语气莫测道:“朕也有个消息要告知于你。”
“皇城卫给朕递了新的状子,”元承绎目色幽幽道,“有人供出卿家才是真正的下药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裴时行办公的一大难:不能直接做数据分析。
由此观之,科技改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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