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晚忍着难言的濡湿感,待裴时行顺从地被带下去方才缓缓起身。
这事她也是第一次经历,并不知是这种滋味。
回想起方才沐浴所见,长公主面色更黑上几分,恨不得亲手将裴时行溺进池子。
“狸狸?”
谢韫一直在侧厢听着动静,此刻方才拂帘入内,恰见元承晚轻轻捶腰,忙上前去扶住她。
“皇嫂有些话想同你讲。”
她扶着元承晚一道坐到软榻上,叹了口气,又轻轻揽过小姑的肩头。
长公主方才面对裴时行的气势,此刻在皇嫂馨香柔软的怀里忽然卸下。
这一日实在过的荒诞不堪,她后半程晕了过去,并不知最后是谁来为他们收拾的残局。
可她此刻也不想问了。
元承晚耳边是谢韫温柔轻缓的嗓音,正顺着胸腔缓缓震动:“狸狸今日受委屈了,是皇兄皇嫂没有照顾好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罪魁祸首已水落石出,怎能怪皇兄皇嫂。”
“你皇兄方才气得狠了,狸狸放心,今日之事并无外人知晓,我们会替你料理好的。”
谢韫默了默,伸手抚了抚元承晚的鬓发,还是决定开口。
“裴御史那边,你皇兄也惩治过了。只是……狸狸,你同皇嫂交个底,你可有意嫁与他?”
元承晚本已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却挣扎着坐起来。
长公主额角碎发凌乱,一双猫眼吓得微微瞪圆,极为认真道:“皇嫂,我对他无意,并不想嫁给他。我……”
她忽然吞声。
谢韫并不反驳,只以清凌的目光注视她,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所言皆为实情。”
“我并不喜欢裴时行;他亦是时时弹劾于我,整个上京都知晓我与他不和,想必他对我也是无意。既如此,我二人怎能凑作对,莫不是要成一对怨偶。”
“再者,”
即便此刻,元承晚依旧腰背端挺,口吻从容又骄傲:“我是大周晋阳长公主,皇兄皇嫂又如此体贴我,若是我愿意,蓄养面首亦无人敢置喙。
“在我的一生中,同一个男子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不算什么。”
“退一步讲,哪怕我今日并非长公主,难道遇了这样的事,便只能被迫嫁与他,将自己的余生寄望于一个男子身上,从此攀附他么?
“他何德何能。”
“皇嫂放心,女子贞洁不在体肤之上,晋阳并不会因幸了裴时行而有何亏蚀。”
谢韫微微笑起来。
她七岁便寄居姨母府上,深知女子卑弱。
到了年岁便学德言容功、娴静贞节的妇德,生怕哪一点做的不足,引旁人笑话自己,更连累姨母。
元承晚所思所想与她向前所受教养大有不同。
谢韫有些震撼,可更多的,却是豁然。
她在心中仔细回味了小姑的一番话,亦感自己心头重石被移开一块。
“你能这么想自是最好,狸狸说得对,这不见得是什么大事。”
元承晚方才所言均是发自本心,此刻见火候差不多,她抬手轻轻摁了摁额角,又恹恹歪到谢韫怀里。
“皇嫂,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我亦觉有些累了。我本就无意于哪个男子,经了今日之事,便更觉他们……”
狡猾似狸奴的长公主气息虚弱,话音微颤,引得谢韫心疼地搂紧了她。
女子第一回本就难熬,那裴时行今日又中了药,不知是怎样磋磨人的。
元承晚抽了口气,委委屈屈哽咽道:“我实在不想再见这些男子了。”
她的确不想同任何一人成婚。
向前不过是因为皇兄忽然关心她的婚事,她怕皇兄是否对自己有所猜疑,这才愿意敷衍一番。
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在此时表露出对男子的恐惧和厌恶,想必以皇兄现在的心境,应当不舍得逼她。
那她也乐得再逍遥一段时日。
谢韫探到了长公主口风,料想她此刻的不爽利,便不再拖延,红着脸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自袖中取出膏子递过去,便吩咐宫人护送长公主回府。
听雨一直候着殿外。
她方才也被皇城卫带去记录口供,哪怕这会儿已随长公主踏上回府的路,小脸还有些泛白。
长公主自登车后便在腰后倚了个六合同春撒花金线软枕,靠着绯绫车壁闭目养神,似是困倦至极。
听雨一向沉稳,此刻却满心愧怕,也不敢言语,只紧咬着嘴皮子抹眼泪。
“哭什么?”
元承晚半撩起眼皮,浑似个没事人一般。
若不是她颈间被裴时行像狗一般啃出的印记还若隐若现,听雨几乎要以为长公主今日并未有过这么多遭遇。
“奴……奴婢罪该万死,都怪奴婢无能,这才令殿下受辱。”
元承晚却好似并无降罪之意。
“今日之事不怪你,日后仔细些就是。”
“你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了,本宫与你们四个是有情分在的。”她按了按听雨的手,并不多言语,只这一句话。
听雨心下感动惧怕皆有,却不敢再哭,怕再扰了元承晚休憩。
帘外朱轮辘辘,璎珞金铃声入东风,车内一路安静到了长公主府。
皇帝生辰宴上的风波无人知晓,只是上京城这两日却有两桩事闻。
一样是通议大夫家的幼子不知为何,竟自他最常骑的爱驹上坠了下来,当场便口吐鲜血,不多时人便没了。
他素来是个纨绔,在上京也有欺男霸女的恶名,故众人只是议论两句便过,并无多少人关心。
第二桩事听来倒是令人心碎——主要是叫上京少女心碎。
说的是裴时行裴大人在宫宴上醉酒,然后不慎落水。
人倒是被当场捞上来了,却染了风寒,自当日便一病不起。
如今已有十日未参加朝会,想必这个月的俸禄也扣没了。
上京少女倒是不关心裴大人的俸禄。
只在心里不约而同犯起了嘀咕——裴大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怎的身子骨竟如此娇弱?
风寒而已,沥沥拉拉整十日还不好。
不禁叫人怀疑,他不过空有一张玉面,实则很有可能是个银样镴枪头。
这上京城唯一可为裴大人证明他并非银样镴枪头的长公主却乐得作壁上观。
皇兄这段时日事无巨细地照料着,从方方面面表示他的愧疚。
宫中御医隔日便来请一次脉,各色珍宝金玉不要钱似的赏,给她解闷儿的玩意儿也流水般送入长公主府。
她倒不在乎这些,只是做戏做全套,且还得受上两日。
今日太医署派来请脉的是辛盈袖。
她进门时恰好赶上宋定来禀今日事,脚步踟蹰。
元承晚朝她招了手,她这才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进来。
“殿下,听闻今日早朝时,陛下亲自过问裴御史病情,御史台李中丞回禀,说裴御史已告假十三日,如今还未销假。”
“陛下听闻此事,当场便动了怒。事后又借机训斥了几句。
“大意便是,为官之人最忌脑满肠肥、臃肿腽肭。若只知沉溺安逸,耽于享乐,倒不如趁早辞官了事。”
“不止如此,陛下为提振百官精神,宣布将春夏季早朝提前一个时辰。”
元承晚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兄昨日未遣人送什么,她还当终于清净下来,却不料原来今日备给她解闷儿的玩意儿是裴时行。
父皇自他三十岁后便是一月一朝,后来更是怠惰,心照不宣将朝时挪了又挪。
到他退位时,朝时已从太.祖时的卯时正延到了辰时末。
皇兄励精图治,登基以来每日一朝,轮至年节方可休朝一日。
这群老臣在先帝时懈惰惯了,整日叫苦不迭。
皇兄有意将朝时提前,他们频频来迟,借口千万。
这般境况也是待皇兄根基稳妥后,重重罚了几个人才有所好转的。
如今倒是时机恰好。
于公,皇帝趁着这一怒定下规矩,威慑十足。
于私,他亲手挑了裴大人来杀,用这只鸡儆了满朝猴,也拉了裴时行同他一起承受臣子的怨气。
可谓妙哉!
不过她该去宫里递个话了。
她当日既已说过忘却此事,也当场惩罚了裴时行的粗鲁,日后便不会再去找他麻烦。
宋定悄然行礼告退。
元承晚心情正好,回过神见眼前这位目不斜视,一动不敢动的小医正,不禁哑然失笑。
“辛医正这是在害怕么?”她看着辛盈袖密匝匝的睫毛不安地眨个不停,故意逗道。
“多谢长公主关心,臣并未害怕。”辛盈袖也有些不好意思,却因长公主之问又绷声道。
辛盈袖儿时爬在树上看过许多台戏。
但凡戏里唱白脸的要密谋阴私时,总会被倒霉蛋撞破,然后那倒霉蛋下一刻便成为白脸的刀下亡魂。
成了衬托白脸残忍阴险的死鬼倒霉蛋。
她与长公主私交甚好,也知真正的高门定不会有那般没眼色的奴仆。
只是儿时印象太过深刻,致使她日后哪怕考入太医署,也时时出入宫廷高门,可一旦撞见主家禀事,还是会下意识显出些紧张。
元承晚哪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这下倒真是觉得这小医正可爱得很。
上京城中人人心机圆滑,脸上的面具怕是早已融入血肉,偏偏这些人里混进来一个满脑奇思妙想,一眼就能看透的小医正。
长公主忽然起了好奇心:“袖袖,你当年为何愿意嫁给崔大人?”
辛盈袖的夫君正是与裴时行同年登科,又与之齐名的大理寺少卿崔恪。
若说裴时行如高岭之上难以攀折的花,那崔恪就完完全全是一块坚冰。
裴时行至少还像个人,可元承晚认识崔恪十几年,从未见他有过什么笑模样,也感知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旁人不知内情,可她知晓,辛盈袖即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兰陵小小生。
正是那位将崔恪无情画死的兰陵小小生。
她忽然好奇这二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辛盈袖星眸柔软,回忆起当日,惯来神色冷淡的男子耳根发热,俊面亦染上薄红,只定定望住她,字字清晰地问她愿不愿与他成婚。
她默了片刻,红着脸道:“臣当时一想到嫁给崔大人这件事,便觉心中欢喜。”
“可是臣也有些犹疑惧怕。
“但后来臣自问,若不嫁,日后会不会遗憾;若嫁,日后又会不会后悔。”
“未来种种况遇不可预知,可臣当时真正决定同他共度此生的心境,哪怕暮年回想,亦会嘴角带笑。”
“所以,臣便嫁了。”
长公主未识情爱滋味,闻言若有所思。
这其中或有许多萦回,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无从获知属于辛盈袖与崔恪的故事。
听起来,这倒像个情之所钟,暮年不悔的佳话。
既然长公主身子并无大碍,辛盈袖诊脉过后便要回太医署上值。
听云亲自送了辛医正至府门登车,却并未留意到对街有个一晃而过的人影。
若来人是元承晚,她便能发现,这影子不是旁人,正是此刻应当告假在家,病得下不了床的裴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