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钦仰似乎并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转过手心，淡淡地投过一眼。
渗出来的血凝成一小流，绕过几块细碎的玻璃碴，从他的指缝漫无目的地滑过，从指尖顺延着掌边，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他没动静，其他人也不敢动，只能梗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出。
老幺在一旁笑都僵在了脸上，两只手绞在一起，像个刚受了惊吓的小朋友。
“早茶喝完，我可就清场了。”
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从大厅的边上角落传过来，及时解了这僵持不下的氛围。
旅店的老板娘端着盏茶，笑语盈盈地朝着他们投去一眼。
她本来刚醒，见其他人早早就下了楼，正准备过去打声招呼。
路过柜台那儿望着他们的动静，发现万年铁树不开花的车队居然带了小姑娘过来，自己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盯着望了半天也没看出他们在说个什么事。
索性让他们散了场，自己去看看那小姑娘有什么不同，是美艳非常还是清纯可人。
旅店是他们几个车队都常来的，跟老板娘也早就打成了一片，听见她下的逐客令，老幺也如释重负地拉着周围两个刚下楼还睡眼惺忪，没什么眼力见的队员，连跑带跳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烨愣在原地，收到周君言的眼神指示之后，揣着不安的心默默跟着他去后院没什么人的地方。
走之前他还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巧笑嫣然的虞弥一眼，虞弥也礼貌地绽开一个微笑。
然后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封喉的手势。
李烨立刻拐开目光，不敢再回头。
场上只剩下了谷钦仰和虞弥，谷钦仰的性子她向来清楚，她定下的一切规矩对于他来说都是废纸一张。
逐客令对他一向没有用，因此她才会说出上面那句话，算是给他腾出一个空间。
至于那小姑娘不离开……
老板娘从后厨端出一小碟茉莉茶冻，摇曳着身姿向他们的方向走过去。
走近了，她也知道了那小姑娘离不开的原因。
在谷钦仰的压制下，虞弥根本就脱离不了。他看起来是散漫地靠着椅背，实际上的发力点落在虞弥的琵琶骨上，叩得过紧。
看到老板娘过来，谷钦仰连眼皮都不掀一下，继续顺着虞弥的从后颈到腰椎的那条线叩着她的椎骨，单单薄薄的一片，似乎握紧了就碎在手心。
老板娘没好气的摇摇头，就知道他又仗着那张脸恃美行凶，之前有几个来旅游的小姑娘就被迷得五迷三道，最后被老幺打着他的名义加了微信，知道真相之后，哭了好几天。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但乍看到那一片殷红，她还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手伤成这样，也不知道处理一下。”
“又不是关心你，我是怕你的血脏了我的地板。”老板娘睨了谷钦仰一眼，就着位置在虞弥的身边坐下来，把手中托着的茶冻放到虞弥面前，改为笑得眉眼弯弯，一派春风拂面，“送给你的，谷钦仰没份。”
她借递给虞弥的契机，快速地扫过屏幕上截图的内容，心里大致了然经过。
论坛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消息，之前的那些记录也不知道是谁联系了管理员，在她的眼皮底下一条一条向下删得清清楚楚。
“女朋友太好看了，总会被苍蝇盯上，哪有苍蝇觉得自己是错的。”
老板娘小臂支在桌子上，转头看向谷钦仰的时候，也是不慌不忙，耳坠几乎都没有什么摆动，一身竹叶青色的旗袍，姿态优雅大方，颇有几分张曼玉在《青蛇》里的味道。
老板娘看了看她又瞧着漫不经心的谷钦仰，心里蔓延着一股不妙的预感。
“谷队长，你不会把人家未成年小姑娘拐过来了吧。”
虞弥不带妆的脸素净，加上软绵绵垂在后背的头发，整个人又被裹在宽松的上杉里，看上去的确就像个乖乖的高中生。
“嗯？”谷钦仰这才抬起头朝老板娘投去一个注目的眼光，戏谑地用指尖蹭过她的耳垂，“金鱼公主，你成年了吗？”
还沉浸在老板娘的夸奖种的虞弥被谷钦仰的发问，一怔，抬起头，恶劣地挑起眼，“没有啊，怎么你现在才知道？”
“那不如我帮你成个年。”
谷钦仰慵懒地凑近她的脖颈，带着挑逗的语气，指尖穿过发梢，拨弄她刚洗过的头发。
“科大少年班毕业生，无师自通，不用你教。”
虞弥抬起下颌，头顶的灯照在她的头上形成了一个光圈，向四周散发着光晕，衬得她像是个骄傲的小天使。
他手不停下，仍旧在指上绕着一圈又一圈的发丝，并未全干的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融进已经干涸了的血痂中，在伤口上隐隐作痛。
就跟那一年他一层层拨开冰雪层，十根手指全部皲裂出血，他也没停下。
直到冰扎进骨肉，几乎能见骨，他才不得不放弃。
另一边后院的花开得繁盛，小小的院子被老板娘照料的极好，不难看出是个追求精致生活的人。
李烨虽然和车队一起住在这儿，却从没有来过后院，这算是老板娘的一个个人空间，除了谷钦仰和周君言，鲜少有人知道。
墙边的一棵欧石楠长得郁郁葱葱，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植物，却被老板娘强行留下，照料得细心。
在这片黄沙遍地的土地上，李烨许久没看到过此般景象，他想捏捏娇嫩的花瓣，被周君言的眼刀吓得缩回了手。
“你真以为这就是为难你了？没人告诉你这论坛就是谷钦仰大学期间做的吗？他要是真想查你，你以为以他的手段他查不出来吗？”
周君言在院子里的一处秋千架停下，面色冷得铁青，自己队内出了这么个人让他面子里子都很不好看。
“他谷钦仰的面子，是人是鬼都得给两分。”他叼着根烟背过风，拢着打火机的火，试了几次好不容易给点上。
“你以为你是谁，连谷钦仰也不放在眼里。”
“周队，我们没必要惯着他，我虽然一时冲动，但我的本意真的是想给你出气。”
他嗫嚅着站在周君言旁边，一副懊悔恼恨的样子，恨不得立刻上手给自己两巴掌让周君言出出气才好。
“为我出气？你倒是跟我说说谷钦仰哪一点得罪了我，你要为我出气？”
周君言头也不抬，冷哼一声，等待着李烨的回答。
“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外人倒是掺和的起劲。”
私下的时候，周君言完全敛去了在谷钦仰面前护着自己队员的架势，拧着眉头，毫不留情地打击着低眉顺眼的李烨。
李烨说不出话，他也不知道还能狡辩什么，只好把头埋得更低，温顺地接受着周君言的指点。
“借着打压谷钦仰的名义，造谣诽谤一个根本跟我和他根本没关系的小姑娘，你无非是为了你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的恶趣味，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见他完全没反应，周君言也不再保留，直接点出他的心思。
李烨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要是在这时候被赶出车队了，就差是昭告天下，那个图是他发到群里的。
他只是懊悔，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实在不值得。
突如其来的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为领队，周君言还是得主动去找谷钦仰解决问题。
逃没有结果，躲到最后，不过是把自己困在茧里。
他打发走了李烨，一个人走到在桌子的另一侧，虞弥不在谷钦仰身边，大厅里只剩下他和谷钦仰遥遥相对。
周君言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不知道第一句是道歉还是劝解，好像从那件事后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夹枪带棒和冷嘲热讽。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你身边那只小金鱼都没怪他，你总不能把他丢在沙漠里。”
周君言执行着作为队长的责任，在无人的地方自己可以指责唾骂，但在旁人面前是一定要维护他的尊严的。
“丢在沙漠里？”谷钦仰偏过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全是随意，手搭在桌子上，敲着似乎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话轻飘飘地出口，仿佛生死只是在他举手之间，
“也未尝不可。”
周君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知道理亏，只能叹口气，默默想着李烨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要是别人都还好办，
可偏偏是谷钦仰，这一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人，威逼利诱都无可奈何。
除非他愿意，不然谁也保不住李烨。
周君言叹息间，掌侧无意划过屏幕，不小心点开了论坛的界面。
他本来准备关闭屏幕，却在下一刻疑惑地皱起了眉，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开始盯着那跟往日完全不一样画风的新封面看，表情也越来越古怪，他终于呵一声被逗笑，连谷钦仰的话都没听进去。
谷钦仰垂眸，指节敲了敲桌面，狐疑地挑起眉，猜测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谣言出现，下一秒点开了论坛的APP，知道了答案。
李烨的正脸大头像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在整个论坛的界面上闪烁着，七彩的背景映衬着十二道从背后延展开的佛光，能把人眼睛闪瞎。
几个流光溢彩的滚动大字，从他身前慢悠悠地飘过去。
——周君言哥哥，今晚八点，要不要一起？
这五颜六色加乱七八糟的排版，不用猜，就知道是老幺的手笔。
只有他能干出这种又缺德又实在合理的事。
谷钦仰原是知道他回房间肯定没什么好事，却没想到他改了自己早前给他的源代码，现在的整个论坛无论点击哪个按钮选项，出来的都是李烨各个角度的图片。
一时之间，谷钦仰不知道他为难的是李烨还是现在的论坛管理员。
慌神之间，楼上临近楼梯口的房间2208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句振聋发聩的“我靠！牛啊！”
“那还用说，哥哥就是——巴黎时装周负责人张景程。”
张景程，老幺本名，太久没人这么叫过，甚至有时候老幺自己也快忘了他还有这么个本名。
因此突然听到这个称呼，谷钦仰也怔了半刻才回神。
从老板娘的小厨房里吃得心满意足的虞弥，终于肯伸着懒腰踱步出来，一出门就撞见这一幕，就一边侧身盯着楼上的动静，一边朝谷钦仰的位置走去。
和他一起抬眼看向闹翻天的2208，有些感叹，能肯定老幺审美的绝对不是一般人。
顶着三个人的视线，老板娘无声无息地提着旗袍上了楼梯，站在2208的门口，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怒火，一张温温柔柔的脸上终究还是忍不住出现了裂纹。
“谢嘉川，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的动静瞬间消失，里面的人转头开始装死。
“你是想自己出来，还是想让我拿钥匙开门把你逮出来。”
早上那个温声细语跟虞弥聊天的老板娘已经不复存在，转而变成了个易燃易爆炸的暴躁美人，她冷声冷语警告里面两个人，手上也开始试钥匙。
一个脑袋在她准备强行打开门之前，及时探了出来，眉眼弯弯，甜甜地说了句，“妈妈，你今天真漂亮。”
老板娘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他的撒娇，已经不再吃这一套，丝毫没被打动，弯起指节毫不犹豫叩在他头上，给了他两个爆栗。
他吃痛，忙不迭把头缩了回去，下一秒却“”咦”了一声，又把门支开一条小缝，小声嘀咕着，
“楼下那儿站着的是个漂亮姐姐吗？”
老幺瞬间从他身后窜了过来，用手肘锁住他的喉咙，低下头生怕他听不清楚，故意捻着他的耳朵说，
“那当然了，还是你谷钦仰哥哥的女朋友，气不气？”
见谢嘉川回过头瞪他，他就咧着嘴，恶毒地加上一句，
“没办法，谁叫你没他好看呢，你看店里来的女孩子都喜欢谷钦仰，也没见谁喜欢你。”
老幺贱兮兮的语气，让谢嘉川满脸不高兴，愤恨地用力一甩，猛地关上门，然后扭头回屋。
可怜大厅里，回荡着的全是老幺被门撞到头上的惨叫声。
门口的老板娘却被冷遇在了那儿，看着两个人这一出满头问号，刚刚打好的准备借此机会好好教育一下儿子的腹稿顿时失了效。
十分钟之后，谢嘉川换了一身全新的登山装，和一旁作势掐死他的老幺一同下楼。
坐在前台的老板娘死盯着他俩，生怕再闹出一点幺蛾子。
老幺头红了一大片，肿起的包有鹅蛋大小，被光一打，乍一看好像是发际线后退了三厘米。
虞弥已经极力掩饰自己想笑的冲动了，但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幺本来就布满了阴霾的脸，此时更阴沉了，看见连谷钦仰也止不住笑意，心里的悲愤更加。
谢嘉川则丝毫没考虑老幺的感受，绕过他挡在身前巨大的身躯，直直奔向虞弥所在的位置，笑语吟吟地抬起头，和老板娘一样笑的方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姐姐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
他硬生生挤在谷钦仰和虞弥中间，隔开了他们两个人，眨巴着眼睛，样子恳切又无辜。
“姐姐喜欢的……不是东西。”
虞弥说的时候故意顿了顿，感受到谷钦仰的身形也因为她的停顿而滞住。
听到她的一句话，老幺下意识望向了谷钦仰，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谢嘉川像是回想起了过去每一次被各个小姑娘摸着头拒绝，然后脸红着去和谷钦仰搭话的经历。
“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是喜欢年纪大的？他都这么老了。”
越想越气，他顶着一张快哭出来的脸，眼眶红红的盯着虞弥看，还记得贬低谷钦仰一番。
【毕竟年纪大了，哪有年轻人身体好？】
虞弥想起那句熟悉的话，转眼对上谷钦仰同样看过来的眼神，漾在唇角的笑遮掩不足。
她伸出手刚准备擦去他垂在眼角的眼泪，一双手却已经提前到场，掐住了他肥美的脸。
虞弥抬眼一看，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分明来自于谷钦仰，他压低眉骨，逼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小川，你不是叫哥哥暴君吗？现在胆子大了，连哥哥的人都敢觊觎了。”
或许是因为听不太懂觊觎的意思，他只能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委屈地看着谷钦仰，心里默默发怵。
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在谷钦仰手中被肆意揉捏。
看着谷钦仰笑得恣意，他却警铃大作，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这么笑的时候，就该有个可怜的倒霉鬼遭殃了。
脑子里响着危险的警告声，他嗫嚅着拂开谷钦仰的手，奔向那头的老板娘委委屈屈地告状。
折磨完小朋友，谷钦仰心情大好，惹得虞弥也在心里默默腹诽，确实是个暴君，迟早有一天会被凌迟处死。
耳边谷钦仰的声音在他漫不经心的语气中传来，
“金鱼公主，暴君死了之后，他的王后可也没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