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马莫拉街3号
2005年4月7日,星期四,上午8:32
安东尼把眼睛从地上的照片移开,没有想捡起它们的意思,而是绕过去。波拉想这是不是他对但丁的指控的一种含蓄的反应。后来的几天里,波拉常常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非常有礼貌,却又根本读不懂的人面前,一个极其聪慧又非常模糊的人面前。安东尼是一个移动的矛盾体,是一个无法解读的符号。但此时此刻,她却感到另外一种感情,她已经被气糊涂了,都无法掩饰她嘴唇的抖动。
安东尼坐在波拉对面,靠在椅子背上放松着自己酸痛的后背。他左手端着一个纸袋,里面有三杯咖啡。他递给波拉一杯。
“卡布奇诺?”
“我讨厌卡布奇诺。它让我想起我曾有的一条狗,它的呕吐物就是这个颜色。不过,好吧。”波拉拿过一杯咖啡。
几分钟里安东尼都没说话。波拉不得不放弃假装读文件的样子,决定正视他。她必须知道。
“那么,你不打算……”
她停下来,安东尼自打进来波拉还没正眼看他,但是现在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他端着咖啡的手颤抖地把杯子送到嘴边。房间里很冷,但是他的秃顶上闪烁着晶莹的小汗珠,他的绿眼睛出卖了它们的主人,似乎在见证很可怕的景象,而且,在他心灵的窗户上,他又看到了多年前的一幕。
波拉沉默了,她意识到刚才安东尼故作镇定地走过那些照片都是假象。她等着。安东尼花了几分钟恢复过来,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遥远,没有生机。
“说这个对我很难,你认为你已经让它过去了,但是又必须重来一遍。就像你要把一个软木塞按到水池里,你把它按下去,它又跳到水面。然后你就又按进去。”
“也许说说会对你有好处。”
“听我说:说出过去从来没有让我好到哪里去。有些问题光说说是不能解决的。”
“从一个神父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很有意思。特别是个心理学神父,难以置信。但是对一个CIA特工来说倒是很合适,他们被训练杀人。”
安东尼尽量不让自己皱眉头。
“他们没有训练我杀人。也没训练其他士兵这样做。他们训练我反间谍的技巧。上天给了我辨认目标的天赋,的确没错,但是我不会那么做。然后,回答你下一个问题,我在1987年以后就没有杀过人。我曾杀死过11名越共士兵,那是我知道的。但那是在战斗中。”
“这是你自动提供的数据。”
“在你判断我之前,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我只请求你一个人听。不管你相信我与否,现在我不想问这个问题,你只听我说就好。”
波拉点点头同意。
“我想你的这些资料都是从梵蒂冈上层获得的。如果是罗马教廷的报告,会给你一个非常笼统的我的历史记录。我从1971年开始说,因为一些原因,我和父亲起了很大的争执。我不想说在战争中那些可怕的故事吓着你,因为说那些语言永远苍白无力。你看过电影《现代启示录》吗?”
“看过,以前看过。很残忍的片子。”
“那都是假象,就像墙上的影子,电影试图描述真相。对那些牺牲品,我自己已经深受创痛并深感残酷。但是在那里我知道了我要做什么。那不是一下子跳到我脑子里来的想法。在午夜,我们躲在防空洞里,敌人的炮火呼啸在头顶。我没有回头看,有一个10岁的男孩子,脖子上戴的项链是一个人的耳朵。但那发生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我在后方和我们团的随军神父在一起,当时我就知道我要把自己这一辈子奉献给上帝和他所造之物。那就是我做的。”
“CIA是怎么回事?”
“别一下子跳那么远。我不想回到美国。我父母还在。所以我就尽量跑得越远越好。我就跑到铁幕的边上。在那里我学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事情……你现在只有34岁,你还不会理解。在70年代的德国,我们每天都要忍受核战争的威胁,不同组织之间的仇恨是从宗教到个人的,比比皆是。似乎每天我们都会靠近某些人,不是他们就是我们,会失去控制,然后就会发生什么。就是这样。或早或晚,就会有人碰了导火索。”
安东尼停了一下,喝了口咖啡。波拉点燃一支庞底罗留下的香烟,安东尼把手伸过去也想从烟盒里拿一支,但波拉把烟盒移开了。
“那是我的。这包必须都归我一个人抽。”
“别担心,我不是要去拿,我只是想问问自己,是不是我又要破戒了?”
“没关系,我更关心你的故事,不是你抽不抽烟的问题。”
安东尼感到她话后的痛苦,于是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愿意继续在军队服务。我喜欢友情、纪律,那种军队生活的感觉。你想想看,那其实和一个神父的生活很像,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别人。军队自己不是一个坏东西,是战争使它变成魔鬼。我请求成为一名美国军队的随军神父,因为我是教区神父,所以我的教区主教和我关系很好。”
“我不太懂什么叫教区神父?”
“我的意思是说我更像一个自由的特工。我不是为某个特定教堂服务。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请我的教区主教分配给我一个教区做主管,但是如果我有更好的主意,我可以自主在我愿意的那个教区服务,教区主教都会同意,就像正式默许。”
“明白了。”
“所以,以那里为基础,我在不同地方的很多部门工作,他们有针对军队的反间谍计划命令,那些活动不属于CIA。他们邀请我参加,一天四小时,一周五天。学习持续了两年。这和我传教的工作时间不冲突,只是少睡几个小时。所以我同意了。结果他们发现我是一个很不错的学生,有天晚上,下了课,一名教员把我叫到一边,建议我加入他们的团队。这是他们发展内部人员的方法。我告诉他我是一个神父,不可能加入他们的。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很多年轻的天主教神父需要我去训练。他们的主管每天花很多时间告诉我该如何仇视共产主义。而我每周晚上花一个小时提醒他们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
“他们肯定不听你的。”
“总是这样。但是一个神父的工作就是为一个长跑者准备的。”
“我想我在卡洛斯基的资料上看到过这句话。”
“可能吧,我们在表明立场时限制自己,在取得胜利时限制自己。偶尔我们取得一些很大的成就,但却相当不够。我们种下一些种子,希望部分可以开花结果,但是经常是种的人不是收获的人,因此让我们失望。”
“有时还会使你很生气。”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去森林散步,遇到一位老人。老人非常穷,背驼得很厉害。国王走过去看到老人正在种栗子树。国王问老人为什么要种树,老人回答说,‘我喜欢栗子。’国王说:‘老人家,别在地上挖坑折磨你的驼背了,你难道不知道,当你种的这些树结果子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哪里还能收栗子啊?’老人回答:‘国王殿下,如果我的祖先也这么想,我就从来没尝过栗子的味道啦!’”
波拉笑了,这个寓言中有无法辩驳的真理,让她震撼。
“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安东尼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你要永远怀揣着好的愿望向前进,爱上帝,然后好好享受尊尼获加。”
波拉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这位积极向上言语得体的神父手里会拿着一瓶威士忌,但是显然,安东尼生活中很长时间都是孤独的。
“当我的老师告诉我,虽然有些神父可以帮助基地一些年轻人,但是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却无人帮助时,我知道他说的基本上是对的。如果我能帮助他们,那些人可以到我们国家服务,同时也可以到我的教会来,这样做不是很一致吗。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两件事是可以同时做到的。”
“那你现在怎么想的?因为你又回去服务了。”
“我一会儿再说这个。他们让我成为一个自由特工,只接受特殊任务,就是我自己相信是公正的任务。我到处旅行。有时候我扮成神父,有时候是一个普通公民。我遇到过很多次危险,但总是很值得冒的险。我用各种方法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有时候这些帮助非常紧迫,比如递交一份报告或者一封信。而另外一些工作是要建立一些必要的关系,或者帮助人摆脱困境。我学习外语,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重返美国。这些都是发生在洪都拉斯事件之前。”
“等一下,你跳过一个重要的部分,你父母的葬礼。”
安东尼的脸上显出非常不安。
“我不想说这部分,我只是签署了一些拖延的法律条文。”
“福勒神父,你让我吃惊。800万美金可不只是什么法律条文。”
“哦,原来这个你也知道了。好吧,我说。我放弃了这些钱。但是我并没有像人家想的那样都给捐出去,而是用它们建立了一个非营利的基金会,用于美国国内和国外社会上需要的各种领域。使用豪沃德·埃森的名字冠名,他是在越南鼓励过我的一名随军神父。”
“就是你建立了豪沃德·埃森基金会?”波拉的脸上亮起来,“那样的话,你可真是一直就在我周围呢!”
“不是我建立的,我只是推动了一下,以及在财务上给予支持。事实上,那是我父母的律师做的工作。我必须说这样做也许很让他们失望呢。”
“好了,你现在告诉我在洪都拉斯的事情。想说多久都可以。”
安东尼看着波拉,脸上出现了好奇的神情。她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现在是很尊重的态度了:她愿意相信安东尼说的一切。波拉自己都纳闷是什么使自己的态度变了。
“我不想说太多细节,让你感到无聊。在埃尔阿瓜卡特的事情可以写一本书。我就告诉你最基本的吧。CIA的目的是帮助革命派。我的任务是帮助那些在桑地诺受到压迫的天主教徒。为了保证游击队的福利和动摇政府,他们训练了一支志愿军,这支队伍的士兵都是穷苦的尼加拉瓜人,一个来自美国政府的老牌同盟者卖给他们武器,很少有人会怀疑这人会背叛,那人就是本·拉登。而革命派的总指挥是落到了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手里,他的名字是班尼·萨拉。他是一个狂热分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在训练这支军队的几个月里,我和班尼每次穿过警戒线,越来越危险。我去和他们达成一些妥协,让宗教人士都可以离开那个国家,但是我发现自己和班尼在一起,每次的进攻都越来越古怪。他开始遇到敌人,到处都是,你要是侧耳听,他们似乎就在岩石下藏着。”
“根据我以前读过的一篇旧心理学文章说,狂热分子做领导,很快会导致一种高度的偏执狂情境。”
“这件事证实你读的书中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我遇到一场事故,过了好久才知道那其实是事先安排的。我的腿折了,因此不能再越境。而游击队员们后来一直在向后撤。他们不再睡在营房里,而是在丛林里或露营。晚上他们好像在操练‘目标练习’,但后来发现他们是在执行死刑。我躺在床上,那天晚上班尼抓住了一群修女,有人来给我报信。那是一个好孩子,就像其他很多人一样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班尼身上,但是他比其他人勇敢。我只知道一点儿,是他在忏悔室里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也把我放到了那个位置上,就是要不惜一切办法去救援那些修女。我想尽办法……”
安东尼的脸色惨白,停顿了好长时间,他没有看波拉,而是把脸转向窗外。
“……但是还是不行。如今班尼像他的年轻的新兵一样死了。整个世界都知道反对派缴获了直升机并且把修女们扔进了桑地诺的一个村庄。为了这么做,他们需要辗转三次。”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目的很明确:‘我们要杀死一切和桑地诺有关的嫌疑人,无论他是谁,格杀勿论。’”
波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对她刚听到的话还没回过神来。
“你责备你自己,是不是?”
“是的,因为我没能救她们。我也没有好好照顾那些年轻的孩子,他们最后自相残杀。我是抱着要做好事的愿望才去那里的,但我却没做到。我只是那个怪物工厂里的一个齿轮,我们的国家也早已习以为常,对那些我们训练过、帮助过、保护过的人又起来反对我们已经无所谓了。”
阳光照在安东尼脸上,但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眯起的眼睛变成两道绿色的狭缝。他仍然盯着房顶。
“我第一次看到那些公墓的时候,”安东尼继续说,“我想起那些在热带夜晚听到的机关枪扫射声,我非常震惊。‘目标练习’,我当时还渐渐适应了那些声音。但有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似乎有人在哭喊,但是我没在意。我睡过去了。第二天我告诉自己说一定是我的幻觉。如果当时我去问问基地军官,我们去更仔细地调查班尼的话,我们也许就可以挽救那些生命。那也是我离开CIA的原因,也是我被招到罗马教廷的原因。”
“神父,我不再相信上帝了。现在我知道当我们死的时候,一切就全完了。经过一个虫子的直肠,做一个简短的旅行,然后我们归于尘土。但如果真需要赦免的话,我原谅你。因为你至少救了那些他们设计这个圈套之前的一些神父。”
安东尼终于有了笑容。
“谢谢你,你不知道你的话对我有多重要。即使我投身天主教这么久,我还会悲伤,你的话太重要了。”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又回来?”
“很简单,一个朋友请我。而我不想让他失望。”
“所以现在你来了,作为上帝的间谍。”
安东尼笑了。
“我想你可以这么叫我。”
波拉站起来走到离她最近的书架前。
“神父,这样做违背你的准则,不过,就像我妈妈说的,人只能活一次。”
她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很厚的法庭分析卷宗,递给安东尼。安东尼打开卷宗,第一页上有签字的题词:“我希望这个礼物可以让你保持信仰。木里兹·庞底罗。”书里某些页已经给剪下,留下一些空间,正好放着一个瓶子,里面是大半瓶威士忌和两个小玻璃杯。
“现在可刚早上9点。”
“你是想保持你的荣誉呢,还是我们就这么等到日落?神父?我感到和建立了豪沃德·埃森基金会的人喝一杯很自豪。因为那个基金会给我提供奖学金,使我可以去昆迪克学习。”
这次轮到安东尼惊讶了。他把威士忌倒进两个杯子,倒了一样多。他举起杯子。
“咱们为什么干杯呢?”
“为那些不能再和我们在一起的人。”
“好,为那些不能再和我们在一起的人。”
他们一饮而尽。酒精穿过波拉的喉咙。波拉从来都不喝酒的,现在她就像吞了浸入氨水的指甲。她知道她的胃今天一整天都会不好受,但她觉得和这个男人喝酒很值得。有些事你只管去做就好了。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但丁拉回来。”波拉指着那些照片说,“我问我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他要和你作对?”
安东尼大笑起来,波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开怀大笑,听起来这么有穿透力而且有些悲哀。
“别告诉我你真不知道为什么但丁要这么做啊!”
“对不起,我真不懂。”
“小姐,对你这么精通人类行为中逆向工程的人来说,你可是对你现在这件事表现得非常缺少判断力。很明显,但丁对你有意思,而且不管是出于什么荒唐的原因,他相信我是他的情敌。”
波拉僵住了,嘴巴张着。她可以感到她的脸颊正在变红,而这不是因为喝了威士忌。这是第二次这个男人让她害羞了。她不太确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希望还有。就像一个小孩虽然肚子不好受,但是还坚持要再继续坐摩天轮。
波拉正不知道该如何从这尴尬的局面中解脱,正巧电话响起来,太及时了!波拉抓起电话,她的眼睛不由得睁大。
“我马上过去。”
安东尼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事。
“走吧,在UACV发现的那些照片里,他们发现罗巴亚犯罪现场里有我们要找的弗朗西斯科。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