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县分店的事处理后,周一山主张攻打一下红十五军团以此来消除对预备旅的怀疑,杜鲁成却坚决反对。杜鲁成说:做生意是不能吃饱了还不丢手,要脑子活泛,啥赚钱干啥,可预备旅不是做生意,点子多了,不一定都能点到向上。阮天保攻镇为啥咱赢了,凭的是有城墙呀,离开了涡镇,咱是人多还是枪好?打银花镇损失那么惨重,还不汲取些教训?周一山说:你能保证人家还在信任咱们吗,失去了信任,以后预备旅的日子能好过吗?杜鲁成说:过不好总还是日子在过吧,以卵击石那还有日子过吗?咱现在是挑着鸡蛋筐子上集,不是要挤人而是防着被人挤哩!
周一山说:你不懂!杜鲁成说:你懂?!两人又争吵不休,就说:宗秀你断断,看谁说的有道理?井宗秀说:你俩再说。杜鲁成说:再说就打起来啦!
周一山说:打啥哩,词穷理亏了才动手哩!杜鲁成说:你那脑子就是涡漳转得快,别转来转去把自己也卷了进去!周一山说:涡潭不转就死水啊!杜鲁成说:是不是又该说你听到什么鸟语兽言呀?周一山说:我遗憾听不懂犟驴的话!杜鲁成说:你骂我?!周一山说:我没骂!杜鲁成抬起屁股走了。杜鲁成一走,周一山也走了。井宗秀没有动,还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在嘴唇上、下巴上摸着拨胡子。他思谋看,这么多年了,红军四处攻城拔寨,却没有进犯过涡镇,应该说这与井宗丞在红军里有很大关系吧,如果去打红军,是能消除秦岭专署和六军对预备旅的怀疑,可凭预备旅眼下的实力,那怎么去打呢,何况红军现在哪儿还不清楚。他说:那这样办好不好?没有回应,抬起头来,才发现杜鲁成和周一山不在了。隔窗望去,周一山是蹴在银杏树下不停地唾唾沫,而杜鲁成却从伙房里拿了五个蒸馍在那里吃,两个腿帮子鼓得圆圆的,周一山说:别噎住了。他又把一个馍塞到了嘴里。井宗秀就山了门,往院外走去。
井宗秀在茶行找到了孙举来,详比较喜欢询问了红军几次在三合县分店借款的经过,问:你认识不认识那些人?孙举来说:人家来都是找崔掌柜的。
井宗秀说:我问你认识不认识?孙举来说:他们来无影去无影。井宗秀说:是神呀?既然数次来,又打砸了别的四个店,肯定在城里还有联络点。
孙举来说:崔掌柜可能知道。井宗秀说:我问的是你!孙举来说:好像补鞋匠也认识,补鞋匠在城东桥头有个小铺子。井宗秀说:这就对了么,你唬唬唧唧的!孙举来说:我对预备旅对茶行是一片忠心。井宗秀说:好呀!你再去一回三合县,找到那个鞋匠,让他给那些人讲,能不能来攻打涡镇。孙举来说:攻打涡镇?这才真是通敌啊?!井宗秀说:让他们来,双方做个样子。孙举来说:那这为陪?井宗秀说:别的不是你的事。便给了十个大洋,说:这事对谁都不能说,说了你就没命了。现在就去,如果半路里逃跑,你家里的人也就没命了。我等你回来,回来只准找我。
孙举来不敢回家,当下出了北城门,心想这十个太洋不能都带在身上,就掏出了两个,将另外八个理到那土坎梁后的路边芦草里,刚刨出个土坑埋下,还要寻一个石头压在上边做记号,巩百林和赖筐子从虎山湾回来,孙举来立即解了裤子蹲在那坑堆上。巩百林问:孙举来你干啥哩?孙举来说:屙屎。真的就努出一堆粪来。巩百林骂了一句,和赖筐子走了。
巩百林是从虎山崖回来的,因为轮流进镇休息的时候,他连续抓了两个特务,井宗秀让陆林换防了他,他就依然带了赖筐子。赖筐子的爹原先在镇上摆过卦摊,给人看相算八字,爹死后,赖筐子参加了预备旅,就在巩百林手下,也是其爹的秉性,见人就痴着眼看人家的五官、身形和走势。
巩百林曾推荐着去给井宗秀当警卫,赖筐子不去,巩百林说:你这个瓷,跟着我有啥出息。赖筐子说:井旅长额骨高,腭帮子那么瘦,颧骨高腮帮子瘦的人是把别人的肉要贴到自己脸上的。你这圆胖脸好,我就跟着你!
巩百林说:圆胖脸咋个好?赖筐子说:这话不能说,反正前途无量。巩百林知道赖筐子的意思,嘴里说这话你不敢再胡说了,心里却从此有了想法,也就没再推荐赖筐子去给井宗秀做警卫,留在自己身边,出门干啥都在一块。两人都是本镇的,镇上的大大小小人差不多认识,有一天从虎头崖进镇轮休,就碰着一个人背了一篓扫炕笤帚在槐树巷里,赖长琴子说:这人头小眼光像点了漆,走路急碎步,一辈子发不起来。巩百林就把那人叫来,问:你是哪里人啊?那人说:西背街三道巷的。巩百林说:你胡说,镇上的鬼我都认得,你是镇上人?那人说:我是来卖扫炕笤帚的,住在三道巷我姑家。巩百林说:你姑父是谁?那人支吴着,巩百林一把抓住,夺了背篓翻看。篓里装了几十个扫炕笤帚,下边却有一把短枪,当下拉到城隍院审问,才交代是方塌县保安队的,来刺探情报的。井宗秀下了处死令,巩百林赖筐子就把那人用绳勒死。勒死了一个特务,巩百林赖筐子在镇上行走的时候,就格外留神那些陌生人,十几天后竟又捉住了一个李镇上耍猴的,也是逛山派来的特务。接连捉住了两个特务,镇上人都觉得惊讶,巩百林也得意自己还能有这警觉,而井宗秀就紧张了,一方面加强北城门口的岗哨,任何陌生人出人检查格外仔细,一方面把巩百林赖筐子从虎山崖调回来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专门甄别、路踩、调查缉拿可能混进来的敌特人员和企图叛变出逃的可疑分子。
但巩百林赖筐子并没有留意到孙举来的慌慌张张。孙举来拉了粪后,两天到了三合县城,是找到了城东桥头的补鞋匠,把要捎的话捎到了,还随便打问了崔掌柘自杀后埋在哪里?补鞋匠说:尸体投到城外的县河里,怕早被鱼鳖水怪的吃了。孙举来赶到县河边,河水汪汪,抓了一把沙装在怀里,哭了一场。又是两天回到了涡镇,因为正好是半下午,预备旅在北门外沙滩上操练,人很多,他没有去挖那八个大洋,而井宗秀也在,看到了他,假装到芦草边屋,悄声说:晚上到南门口外涡潭边等我。待到天黑,孙举来在涡潭边等,井宗秀来了,问:办妥了?孙举来说:办妥的。井宗秀说:咋证明你办妥了?孙举来说:没证明,但补鞋匠还给我说了崔掌柜尸体被投到河里喂鱼了,我在河边哭了一场,抓了把沙,要给崔掌柜的儿女做个念想。他从口袋捧出沙给井宗秀看。井宗秀说:好,我信了你。你对崔掌柜还那么有情义呀?孙举来说:他周济过我,我还没报答哩他就死了。井宗秀说:哦,那你得报答。猛地一推,孙举来跌进了潭里,平静的潭面立即旋动起来,孙举来还冒了冒头,举着手,井宗秀从怀里掏出一沓阴票子也扔下去,水圈子越来越多,旋转得越来越急,什么都不见了,潭面慢慢又恢复了平静,月光像银子一样在上面闪着。
几乎一个月里,涡镇上别的事情都没有,只是一天深夜安记卤肉店关了门,突然门被敲响,安掌柜还以为是井宗秀夜巡在他家门环上挂鞭子,开了门却是孙举来。孙举来拿了一大沓钱票子要买三斤卤肉,安掌柜还说:半夜里还吃这么多肉!收了钱票,把肉切了。第二天早展安掌柜要拿了那些钱票去粮庄买米,却发现都是些阴票子,骂孙举来拿阴票子骗他,去了孙家论理,孙家人说孙举来好些日子都没见了,有人就嚷嚷孙举来死了,安掌柜遇见的是鬼。
孙举来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变成鬼,巩百林和赖筐子也在追究,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摸是不是出远门了,就不了了之。两人倒是几次从街上过,看到杜鲁成在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巩百林说:杜鲁成比我脸还圆,圆得没下巴了,他也是能成事的?赖筐子说:咱还是和他近乎些好。就进去陪着喝酒。喝过了一次,后来又邀杜鲁成喝了一次,喝高了,两人勾肩搭背,还称兄道弟起来。
分了手,巩百林和赖筐子雄赳赳赶往城隍院去,一百三十庙前的牌楼下站着个乞丐,拿了一只碗和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赖筐子说:他不是要饭的。巩百林说:咋不是要饭的?赖筐子说:五官没长开,脑袋像个土豆的才是贫苦人,他光眉豁眼的。巩百林上前抓住,喝问:你是干的?要饭的竟说:你是干啥的?巩百林说:睁眼看看这身衣服,老子是预备旅的!乞丐说:我就要见预备旅的井旅长!巩百林压住就打,骂道:井旅长是你见的?!你是什么人?打得那人鼻青脸肿,交代了自己是红十五军团的,但除了说要见井旅长,别的再不肯说。巩百林就拖着乞丐到了旅部。
井宗秀正在后屋里和几个妇女打麻将,花生进来附耳说:巩百林他们又抓了个特务,就在大门口。井宗秀说:咋又抓了个特务,让他巩百林抓特务哩,他倒越抓越有了?让进来吧。巩百林和赖筐子扭着那乞丐进来,井宗秀还在打麻将,问:哪儿来的特务?那乞丐说:红十五军团的。井宗秀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其兄,却不便打问任何情况,说:政府军到处在追剿你们,你倒敢来刺探军情,是要攻打涡镇不是?乞丐说:我只是送信的。井宗秀说:谁的信,信哩?乞丐便从口袋里捧出一个黑馍,掰开了里面竟有藏着的纸条儿。井宗秀看了,上边写着:正要往秦岭东南去,就走虎山湾,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平安。看毕,将纸条揣在怀里,让巩百林赖篓子送人出十八碌碡桥。
巩百林和赖筐子送那乞丐出了北门口往虎山湾走,乞丐提出让赖筐子脱了鞋给他,他的鞋底磨破了。赖筐子说:啥,井旅长让送你出十八碌碡桥,你又要我的鞋,你到底是什么人?巩百林也说:你狗东西太狡猾,把信能藏在黑馍里,说,信上写的啥话?乞丐说:你打我已犯了错误,不该你知道你要知道,还想再犯错误吗?巩百林就火了,说:我就再犯错误咋的?!将乞丐压在地上,抽了裤带,就缠在脖子上前,一时勒不紧,乞丐挣扎看起身,赖长琴子就过来,两人吊拉裤带一头,使劲地勒。勒死乞丐,在沙滩上刨出坑埋了,两人吸过一锅子旱烟才回的镇。
井宗秀看着纸条,虽然上面没有名字,已想到这是井宗丞写给他的,就想这么多年了,他和井宗丞大路朝天,各走了一边,没有谋面过,也没有联系过,他是竭力避免和淡忘这个兄长,好像他们不是亲兄弟,好像涡镇从来就没有井宗丞,好像井宗丞在这个世上压根就没有活过。可每当去了纸坊沟父亲的坟上,去见到了老娘,或者清早起来脑子里闪出第一个念头,却总是井宗丞的影子,他才知道井家的藤蔓上结着他这个瓜,还结着另一个瓜,他们是兄弟,犹如门的左扇和右扇,犹如锹的锹头和锹把,是冬天的树枝,即便是被折断了,那还连着皮啊!但井宗秀细细琢磨纸条上的话时,他又是几多疑惑。红十五军团一直都在秦岭西北一带活动,怎么就要往秦岭东南去哩?“正要往秦岭东南去”“正”是什么意思?“就走虎山湾”,为什么是“就走”?“井水不犯河水”了,为什么还要加一句“两相平安”?便证实了这是在回应孙举来送去信的内容。井宗秀就把这事说给了杜鲁成和周一山,杜鲁成一听就紧张了,说:我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周一山看着纸条却嗯嗯地笑。杜鲁成说:你一直要去攻打人家,现在人家找上门,合你心意了?周一山说:是合我的心意。杜鲁成说:周一山你要清楚,带兵打仗这不是麻将桌上赌博,输嬴一两个大洋无所谓,这来的不是一个县保安队,不是一个阮天保,你以为能打过红十五军团吗?周一山说:你考虑的都对,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可咱们需要他们来消除怀疑,他们也需要咱们能借道去东南,纸条上不是写着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平安吗,你知道井水不犯河水是啥意思吗?杜鲁成说:我是三岁娃娃?周一山说:这意思谁都懂,可这个井字我认为其中有兄弟情谊。杜鲁成说:这不是将怀疑坐实了吗?周一山说:后边不是又写了“两相平安”吗?杜鲁成说:你是个鬼,看谁也都是鬼。井宗秀看他俩说不拢了又损嘴,就说:我是这么想的,明先派人外出打探方圆六十里之内有没有红十五军团活动的消息,如果没有,那就罢了。如果有,这就是红十五军动真的要通过虎山湾,那预备旅就必须拦截,这是预备旅的职责。而红十五军能先送信过来,这不是姓井的事,是他们还忌惮咱这个预备旅,说明他们真的不是要吞食涡镇,仅仅是借道。既然是借道,咱们就让他们通过,咱首先要以预备旅和涡镇的利益为上,他们有诚意,咱们也识时务,到时心知肚明了,枪声喊声越激烈越好,子弹却往空中打。杜鲁成、周一山都同意了这种想法,当下就决定派陈来祥去黑河岸,巩百林去白河岸,打探红十五军团的消息。
三天后,陈来祥和巩百林回来,都汇报并没有见到也没听到有红十五军团的任何踪影。井宗秀这时候倒觉得那信是不是假的,问巩百林把那送信人送去了哪里,巩百林说:你咋问这事?井宗秀说:那是不是坏人?巩百林说:我就看他不顺眼,把他办了。井宗秀就再没说什么。
但是,茶作坊的方瑞义要去老县城进一批麻袋,返回时带了三个驴驮走到五凤梁,站在梁上看见梁下的王村起了烟火,许多人都往梁上跑,问咋回事,说是红军在村里烧了八户财东家的屋院,还将两个财东拉到村里的集市上当众镇压了。方瑞义也没问红军为啥要烧房杀人,赶回来就把这事说给了陆菊人,陆菊人又报告给井宗秀,井宗秀说:看来信是真的。
立即部署杜鲁成陈来祥带一半兵力上了虎山崖,和陆林他们进入工事,严阵以待,让周一山夜线子巩百林带另一半兵力守护在城墙上。巩百林还说:明明没有踪迹么,却突然就出现在五凤梁,狗日的是天兵天将啦?!
到了第二天后半夜,黑河岸窟峪方向突然有了枪声,井宗秀即刻上了城端,周一山却让人拿了许多鞭炮,井宗秀说:拿这鞭炮干啥?周一山说:空放枪太浪费子弹么。井宗秀说:也别太自信,如果发现有攻城的,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人多人少,带的是什么精良武器,一定要守住镇,就是人全战死了,尸体也要堵住城门。然后他就骑马出了北门洞,直奔虎山而去。
到了虎山下,放了马,马又跑回镇,他上了虎山崖,天已麻麻亮。当黑乎乎一片蝙蝠都吸在了崖壁上,一队人影出现。这些人影似乎分成三部分,前边是六七十人,隔开一段距离,中间是六七十人,再隔开一段距离,后边又是六七十人。过了碌碡桥,前边的六七十人又分成三行,一边跑过来,一边打枪。杜鲁成也命令打枪,枪口都抬高了往空中打。枪声一时很乱,崖壁上的蝙蝠又起飞了,但它们不知了该往哪里飞,白天里眼睛看不见,就在崖前乱成了黑云。河滩里先头的六七十人已跑过了那一片耕地,后边的两部分人就撵上来,枪声比先前更激烈。子弹是都朝着虎山崖打的,但全打在崖壁上,石片子乱湿,火星子乱溃,有一颗石子蹦起来伤着了一个班长,班长骂道:我操你娘的!举枪往崖下打,河滩上便有人倒下了,立即第一部分的人都趴在了地上往崖上打枪,第二部分沿着河边往过跑,跑过那两岔路口了,再趴下来打枪,第三部分的人就快速地撵过来,枪声如同了爆豆,崖上有人就中弹了。杜鲁成问井宗秀:这咋办?井宗秀说:枪抬高打,再看看情况。杜鲁成就喊:枪抬高打!班长说:我往高处打哩,人家朝我头上打哩!杜鲁成说:打了你头你也要抬高打!果然,崖头上没再朝下打,下边的也把枪往河面上打。一部分人合成了一部分,尘土腾起着往过跑。井宗秀一直观察着,对杜鲁成说:红十五军团虽然是帽子大身子小,但也不至于就这二百多人吧?杜鲁成说:是不是一支先遣队?井宗秀说:你注意着他们有没有要往镇上去,如果往镇上去,就立即实打。杜鲁成说:好像没有去镇上的意思,真只是经过。井宗秀说:那就枪声再激烈些!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枪响,河滩里的人已经全部过了两岔路口,转向白河渡口方向,那里一片水蒲草,腾浮着红色的花粉,如火如霜,人就隐隐约约不见了。而镇北城墙上却也起了响声,并有了烟雾,杜鲁成吓了一跳,说:镇上咋这阵了枪声那么稠的?井宗秀说:咱打哩让他们也打些么。
杜鲁成说:咋有了烟雾?!井宗秀说:他们放的是鞭炮。
涡镇里的人原以为这是一场恶仗,所有人都上了四面城墙,准备了石头、砖瓦和木棒,也抬了几十个门扇要做担架的,却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轻松松地结束了。他们觉得像做梦似的,还坐在城墙上发怔,而虎山崖上的队伍开始撤下来,总共阵亡一人,伤了三人。在河滩里,陈来祥带人打扫战场,红军也是死了一个人,没有打掉的枪支弹药,也没有遗落的帽子和鞋。他们就在龙王庙旁挖了一个坑,把两具尸体一块埋了。
留下一个班后,其余人撒离了虎山崖,井宗秀和杜鲁成却还在山上。
两人从青内林子走到崖边,在一块平面的白石头上坐下了,相视一笑。井宗秀说:回去让麻县长给专署和六军写个呈件,预备旅拦截了一支去秦岭东南方向的红十五军团的部队,虽未拦截住,但战斗非常激烈,敌我双方均伤亡严重。杜鲁成说:或许这次能给咱拨些军饷吧。突然,林子里嘎嘎地响了两下。杜鲁成回头看时,并没有什么人,井宗秀说:是毛栗子爆哩。
又是一声嘎,就有一枚栗子飞来,在他们脚下蹦跳。杜鲁成说:栗子?这山上还有栗子?他捡起来,栗子太小,他又扔了。井宗秀说:你没注意听,这些青冈林里就只有三棵毛栗树。杜鲁成说:毛栗子成熟了像是打枪哩。
井宗秀说:你不是这里人,这种树不易活,果实成熟了就炸开四处散落,希望将来能多长些树么。杜鲁成说:还有这种传播种子的?哎,刚才你看清了那支队伍里有井宗丞吗?井宗秀说:看不清。杜鲁成说:或许他不在,或许就在里边,他如果在,这是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吧,却没有进镇子。井宗秀没有回应,抬着头看着空中。杜鲁成见井宗秀没说话,他就不再说了,也朝空中看。空中已没有了一丝硝烟,有着一只鹰,鹰好像在站着。
红十五军从麦溪县和三合县交界的熊耳峡向秦岭东南的三个县开拔,而井宗丞所带的二百多人却仍在方塌县一带打土豪灭匪盗,等在留仙坪给穷人分了田地又处决了砖瓦窑主一家四口,原本也是要追赶熊耳峡的大部队,却又经不得诱惑,去了三合县的高坝村。高坝村后的山上产水晶,原先村里家家都挖了水晶运到平原上去卖,虽不甚家裕,但也日子安稳,后来出了个叫高云干的人开挖了一口大洞,而且请了匠人专做眼镜,几年间吞并了所有小洞,成为一个土豪,家里就养了三个保镖都背有枪,还修了小炮楼,架着枪。凡是见有陌生人,一到门前的土场沿上,怀疑来者不善,便鸣枪警告。井宗丞对水晶以及眼镜没有兴趣,他惦记上了那三四杆枪,去了高坝村,果然遭到高云干的抵抗,但二百多杆枪同时朝着高家屋院里打,三个保镖被打死了两个,另一个和高云干拿了两杆枪,从后窗跳出去,就往后山上跑。井宗丞穷追不舍,到了山上,山上有六七个水晶洞,高云干和保镖钻进一个洞。井宗丞不知洞的深浅,不敢贸然进去,往里扔手榴弹,又嫌炸死了高云干和保镖可能连枪也炸毁了,一定要提活的,就在洞口守了两天两夜。高云干和保镖仍是不出来。
上村里搬来大量的麦草谷秆,在洞口生火放烧。熏了半天,保镖是出来了,手里提着高云干的头颅,说:我把高云干杀了,立了功,就饶我一命。
井宗丞收了四杆枪,说:你是保镖,你倒杀了他?!便一枪把他打死了。
得了四杆枪,井宗丞不愿意再返回去走熊耳峡,直接从高坝村抄一条近道去秦岭东南,这就是翻马连山,进桃花峪,再从桃花峪西边的骆驼梁过去进二苗沟,往南,顺着泥河到老爷坡下的石砭沟,出沟是五凤梁,过了梁便可以到达黑河岸。井宗丞清楚从黑河岸往秦岭东南只有涡镇北的虎山湾。他想着这么转来转去的竟然要经过虎山湾,可以回一趟涡镇了,但六军的预备旅驻在那里,虽然井宗秀当旅长,但道不合不相为谋,他带着队伍能回去吗?队伍还在老爷坡的时候,井宗丞就派人先去虎山湾侦察情况,得知虎山崖上驻守着预备旅的人,完全控制了湾里的通道,别说一支队伍通过,即便一只狗,崖上的人成心要打狗,狗也是跑不过去的。井宗丞正犯愁,方塌县的联络员撵了来报告了预备旅的口信,他哈哈大笑,说:人算不如天算,要瞌睡呀就来了枕头!就写了纸条让一个侦察员扮作乞丐混进涡镇去面见井宗秀,他相信井宗秀会和他达成一种默契。他们住在了王村一个财东家,警告着村人谁也不得出村走漏他们的消息,偏偏村里有病人死了要埋葬,那财东参加葬礼时逃走了。得知财东逃到集市上散布了消息,他们去捉拿了并在集市上公开处决,接着又杀了另外的几户财东,烧了屋院。虽然派去送信的人迟迟没有回来,也不能再等了,就决意强行要通过虎山湾。井宗丞做好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准备,却也心存侥幸,或许那纸条儿已送给了井宗秀,他就将队伍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先行试探,依情况变化再改变队形和进攻方案。井宗秀庆幸的是预备旅果然佯装拦截,他们也就心照不宣只放空林,队伍是仅伤亡一人而到达了白河岸,只是遗憾到涡镇北门外了没能进去见井宗秀一面。
队伍干辛万苦终于到达秦岭东南的南平县的香炉寨,得知红十五军合驻扎在山阴县的马王镇,虽是两个县,但香炉寨距马王镇也就八十里,当天就可以赶过去。井宗丞却想再能筹备一些钱粮带去表功,就先派人去马王镇联络,报告他带队伍三天后就到。香炉寨虽是小寨落,但临着往东南的要道,寨后山上有个玉虚观,观里的签很灵,不但方圆几十里的村人去求财祈子问病,更常有贩盐贩菜贩水烟和瓷器的驴队,经过了都要去烧香叩头抽上一签。香炉寨的人就靠玉虚观吃饭,家家也都有客栈。队伍一到,寨子里的人跑掉了一半,没跑掉的也都关了门,井宗丞了解,这是以前来过蒋介石的队伍,来过冯玉祥的队伍,也来过逛山和刀客,来了都是要粮要钱,把寨子里的猪羊鸡狗都吃了,还杀吃了四头牛三头驴。井宗丞就在寨子里宣传红军不是官府的兵,也不是什么土匪,只杀土豪恶霸财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了证明,他把队伍分散住到那些客栈,要求在谁家睡觉就付睡觉钱,吃饭就付吃饭钱。而将那两户逃跑了的财东家院门打开,搜出八担粮食。原本是弄些粮食了带到马王镇的,这时就分给二十户穷困人家。分粮时,其中一户人说:你们应该每一户都分,家家都分粮,你们一走财东回来,就不会有人告密,这粮也就真能吃到肚里。
井宗丞也就把粮给每一户都分了。有人又说:观里的老道没分。另一人说:玉虚观在后山上,离这儿远,他不知道咱分粮了没有。那人说:老道是神仙,啥事能瞒了他?井宗丞说:听说玉虚观的签灵,我也去抽一签。那人说:你给我们分粮哩,我给你说实话,你要去抽,咋抽都是上上签。井宗丞说:我有那么好的运气,那搜出的粮食就不是八担,而是八十担了!那人说:原先观里的签有上中下,可去抽签的人,尤其是商人,抽了下下签或中下签心情不好,该布施五个大洋的就只给一个,后来老道就把所有签都变成上上签,来抽签的都高兴,有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听说年初来了个贩盐的商人,抽了好签,果真发了大财,还愿时一次就布施了二百个大洋。井宗丞说:那么多?!那人说:老道是南平县城人,家里有老婆孩子,每年几趟往家里运钱的。这当了道士的怎么还有家有室的?井宗丞嘴里说:道士不比和尚,是可以有家的。心里却拿了主意。当天午后,就带兵去了玉虚观,他以为老道真能料事如神的,知道他们要去便逃走或关了山门的,可去了后,老道竟在厢房里睡觉。井宗丞自己和一个兵就坐在厢房门口守着,令别的兵在观里搜。那个兵悄悄给井宗丞说:团长,你住的客栈里有没有端饭送茶的女人。井宗丞说:有呀,客栈里当然有。那兵说:你知道这女人白天里是给客人服务的,晚上就是妓女了。井宗丞说:胡说。那兵说:三排长给我说的。井宗丞说:你去把三排长给我叫来!那兵去叫三排长。三排长和一伙兵从观里的地家里、夹墙里搜出了一千三百个大洋,几个人抬着筐子过来,大声喊:团长,狗日的果然有钱,我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这一喊,睡在屋里的老道醒了,扑出来时被井宗丞抓住了领口,说:知道我们是谁吗?老道说:不知道。井宗丞说:你是个啥神仙!这么多钱是你的?老道说:这,这,这是南平县王掌柜寄存在观里的,王掌柜做的是官府的生意。井宗丞说:哦,那就是官府的钱了,这好,我们今日就拿走了。老道说:这不行呀,抢劫吗?哪有抢寺里观里的香火钱?!井宗丞枪一扬,一颗子弹叭地把屋檐上一只麻雀打落在地,说:麻雀叽叽呱呱地烦,你给我罗嗦?
抬了大洋离开观回寨子,井宗丞拿了根树枝,叫住了三排长,突然指着说:你给我跪下!三排长跪下了,却不知咋的,井宗丞说:你是不是嫖妓啦!三排长说:哪儿有妓?非宗丞说:你不是说客栈邦些端饭送荼的女的都是妓?三排长说:我是这么想的,那些女的屁股都大,肯定干过那事。
井宗歪说:那你去骚情了?队伍初来乍到你就发情乱撩乱,要败坏红十五军团的名声得是?!三排长说:天呀,我哪能有那个胆,就是有胆,我有钱吗,就发那么几个铜板,要掏睡觉钱要掏吃饭钱,我是让屌舒服把嘴饿着?你看么,你看么。竟当下解裤带,掏出那东西来,用指头在那东西的口口上一沾,手指净净的,说:要是我晚上干了,这上边还会有水水的,这没有么,没有么。没料,他再用指头去沾,那东西却硬起来。井宗丞拿树枝子打了一下,那东西一下子软下去,说:给我把它管好!
把大洋分装在几个袋子里,买了一头毛驴,驮上了麻袋,队伍向马王镇进发。半天后,走到一个山垭,迎面来了一匹马,骑马人是红十五军的一个参谋,对井宗丞说:首长让我到香炉寨迎接你们,你们却上路了!
井宗丞说:你身上带纸烟了没,让我先过过瘾。井宗丞知道宋斌服烟,这个参谋总能给他买到纸烟,随身携带。参谋说:还有半包,但我只能给你一支。井宗丞点着纸烟,连吸了三口,一点烟缕都没有,全进了肚,半天才上鼻子出来。参谋说:部队驻扎在马王镇和崇村两个地方,明天要在崇村开干部会议,首长让我接到你们了,通知你就骑上这马直接去崇村报到开会,而我带他们到马王镇。井宗丞说:这么紧火的!崇村,咋这么个名字,那里盛产葱?参谋说:是崇村,一面一个山下面一个宗,就是你井宗丞的宗。井宗丞说:啊让我上山啊!参谋说:崇村离这儿五十里,你顺着倒流河一直往前去,村子就在河边,村口有哨兵的那就到了。井宗祖说:怎么是倒流河?参谋说:这河是由西往东流的,流到弃甲山那儿又往西流了。井宗丞就骑上马走了。
倒流河并不大,岸上的路一会儿爬到坡上,一会儿又落在河滩,沿途都是酸枣刺和狼牙刺,一丛一丛的,稍不留神,就挂破马腿。井宗丞心情还不错,唱起了小曲,就看到远处坡根有一缕一缕烟柱,先以为是山里人家在烧地里的禾秆,走近了却是无数堆云,还作想这云是从地里生了往天上去的,还是天上的云落下来要生根,那云柱就散开了,弥漫得看不见了河谷。井宗丞自言白语:这是腾云驾雾的上天啦?!却遗憾收了四杆枪和那么多大洋却驮去了马王镇,若自已带着,军团长见了该要表扬他了。黄昏时分到了沟谷稍开阔处,左手坡上有了一个村子,村口的大碾盘上蹲着一只狗,狗站起来了,是个哨兵。井宗丞认不得哨兵,心里想人咋还有长得这么像狗的?就问:这是崇村吗?哨兵却认得井宗丞,说:是呀井团长。
井宗丞说:在哪儿开会?哨兵说:我不知道开会,阮团长他们在村子最高处那个山神庙里。井宗丞就下了马,牵着顺一条小路往上走。小路两旁都是油松,像是列队欢迎似的,井宗丞蓦地就看到了松下的一堆腐叶上长着一簇水晶兰。在涡镇的时修,井宗丞跟爹去过白河岸的山上,他是见过水晶兰的,以后的十多年里,跑动了那么多地方就再也没见过。这水晶兰可能是下午才长出来,茎秆是白的,叶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鳞片,如一层薄若蝉翼的纱包裹着,花包低垂。他刚一走近,就有二三只蜂落在花包上,蕾包竟然昴起了头,花便开了,是玫瑰一样的红。蜂在上面爬动,柔软细滑的花瓣开始往下掉,不是纷纷脱落,而是掉下来一瓣了,再掉下来一瓣,显得从容优雅。井宗丞伸手去赶那蜂,庙前有三个小兵喊了声:井团长来了!跑下来,说:你不要掐!井宗丞当然知道这花是不能掐的,一掐,沾在手上的露珠一样的水很快变黑。但蜂仍在花上蠕动,花瓣就全脱落了,眼看着水晶兰的整个茎秆变成了一根灰黑的柴棍。井宗丞说:这儿还有娇气的水晶兰?小兵说:我们叫它是冥花。井宗丞说:多难听的名字,叫水晶兰!小兵把马牵走了,井宗丞说了句:给马擦擦汗。向山神庙走去。
山神庙也就是两间土崖,一边门扇上写着:狼是山神爷的账房,一边门扇上写着:蛇是山神爷的门锁。径直进屋,一推门,哗啦,两扁门上架着一簸箕灶灰就撒下来,迷了满脸满身,眼睛便睁不开了,便有二个人扑上来反扭他的胳膊,压倒在了地上,同时腰里的枪被下了,绑腿上的刀子也被拉了。井宗丞叫道:干啥?这干喝?手上已戴上了铐子,脚上也拴上了铁链子,铁链头吊着一个大铁锁。一个声音在说:井团长,对不住啊,我这是执行上边的命令。声音是阮天保的声音,但井宗丞的眼睛还是睁不开,他使劲地挤眼皮,终于睁开了半只眼,果然是阮天保,就坐在泥塑的山神像前的供案上。井宗丞说:这是咋回事?阮天保说:我这里有军团长宋斌的命令,你看看。哦,你现在没办法看,那我给你念念:阮天保团长,鉴于井宗丞犯有严重的右倾主义罪行,命令你在他一到崇村,立即逮捕。井团长,你听清了吗?井宗丞说:这不可能,军团长为什么要逮捕我?阮天保说:命令上不是写着你犯有严重的右倾主义罪行吗?井宗丞说:右倾主义?什么是右倾主义?!阮天保,是不是你伪造了命令?军团长要逮捕我那我到马王镇逮捕就是了,为啥却在这里逮捕?!阮天保说:你想想,你是啥人,山中的狮子豹子一样的,力气大,枪法好,军团长他们能收拾住你吗?我也怕你呀,我只是逮捕你时要了个小聪明,而命令我敢伪造吗?咱俩没仇呀,我是和你弟有过节,可那早就过去了,你我都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和你有什么仇呢?饭熟了吗?门口的小兵说:饭早熟了,南瓜熬豆角,就等着井团长来的。阮天保说:那去端饭呀,井团长走这么长的路应该早饥了。井宗丞说:娘的逼!这里边肯定有猫腻,阮天保你必须给我说个青红皂白!阮天保说:冷静,井团长,你是有文化的人,平时都不骂脏话么。井宗丞说:我就骂啦,操他娘的,什么是右倾主义,我做啥事了关我?吃他娘的什么饭,狗日的阮天保你给我说清!阮天保说:好,好,你不吃就不吃了,我可是肚子也饥了,那我得去吃呀。一走出门,屋里那三个兵也跟了出来,门就咣啷闭起来锁了。
屋里黑暗下来,只有窗户透进来的微亮使山神爷的琉璃眼睛还闪着光,外边有了呜呜的响,是风从屋后的山坡上往下跑,再往门缝里钴,吹起了供案下的那堆香灰。井宗丞窝在那里,头晕得像一盆糨糊,他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便努力要清醒,一个冷怔,他是坐了起来,就摇了摇头,伸手要揉眼睛,可手上戴着铐子。井宗丞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自己是被逮捕了,手铐脚镣地被逮捕了,革命武装斗争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力气大,枪法好,英英武武,原来都是因为有手脚,束缚了手脚就成了一堆肉?!井宗丞冤恨得咬牙切齿,愤怒地大声吼叫。门外边有看守的兵,一个说:让我喝一口。一个说:就剩二指了,你又没瘾,喝啥哩!他们喝着酒,不理井宗丞。
到了后半夜,阮天保和他的警卫邢瞎子点着松节油来了,把松节油插在山神爷那张开的手中,火焰忽大忽小地跳动着,四壁的人影就如鬼一样忽高忽低。井宗丞已经吼叫得声音沙哑,阮天保掏出了一支纸烟点着了吸着,他没有再称井团长,而是软和地直叫着井宗丞的名字,说:宗丞,你用纸烟羞辱过我,我还是要给你吸一支的。就又搁出一支纸烟塞在井宗丞的嘴里,井宗丞呸地把纸烟唾了,说:我要见军团长!阮天保说:既然军团长下的命令,他还肯见你吗?何况军团长和参谋长明天才会从马王镇过来。井宗丞说:那政委呢,政委最了解我的,我要见政委!阮天保说:宗丞,有些话我不愿意给你说,你逼着我说,蔡一风在马王镇也被关起来了。
井宗丞惊叫一下,说:啊蔡政委也被关了?!这是要干啥,这是要干啥?蔡政委和我闹了这么多年革命,没有秦岭游击队哪里会有红十五军团,倒把我抓了连蔡政委也抓了!阮天保说:宗丞,这话你不要说,就是蔡一风平日有这种情绪啊才和军团长慢慢有了矛盾的,你当着我的面说这话,让外人听到了不把我也牵连了?井宗丞说:我讲的是不是实情?就放声哭起来。阮天保是从来没见井宗丞哭过,哭起来的声音像是气从喉咙里往出喷,断断续续,疙疙瘩瘩,但没有眼泪。他说:宗丞,你不要哭,你这哭得像刀子在我心上搅么。你讲的是实情,我不去说是秦岭游击队救了平原游击队,还是平原游击队救了秦岭游击队,可我阮天保若不是到秦岭游击队来,我现在或许叫狼吃了或许拉着个打狗棒走村串户地要着吃哩。井宗丞见阮天保竟然这般说话,他就不哭了,说:我近来一直在外头弄枪弄粮的,军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天保说:你还知道你一直在外头?在外头多畅快呀,天不管地不管的,多透能呀,就你有战功呀!井宗歪说:这么说,是有人看不惯我了,连累了蔡政委?阮天保说:是你连累了蔡一风,也是蔡一风牵连了你,你们是一伙的,眼里还有谁呀?!井宗丞说:这是忌妒,这是胡说!阮天保说:这是军团长说的。我再给你说吧,在留仙坪整顿的时候,是继续留在秦岭西北还是往东南建立新的根据地,两种意见不统一,宋斌和蔡一风矛盾公开。蔡一风认为去东南太冒险,弄得不好会葬送红十五军团,宋斌指责蔡一风表面上是胆小谨慎,实质是西北一带是他的老窝,他可以继续为所欲为。宋斌他是军团长,他还代表着省委和秦岭特委的意见啊!等到部队来到了这一带,而你竞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回归,宋斌就认定蔡一风和你是要分裂红十五军团呀。井宗丞说:分裂红十五军团,要分裂我还到这马王镇和崇村吗?!他宋斌懂不懂打仗,他疑心这么大……阮天保说: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井宗丞说:那我要见他!阮天保说:他明天会来的。井宗丞说:我现在就要见!阮大保,我从来没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你带我去见他,或许是他不了解情况,我给他当面把话说清,他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人的。你想想,抓了蔡一风和我,原秦岭游击队的老人手怎么想,就是再抓人,全抓了,这下来的仗还怎么打?你押着我去见他,我不会跑的。阮天保说:你一定要见他?井宗丞说:你放开我脚上的铁链子,手继续铐着,我跑不了。阮天保说:唉,谁让咱都是从小耍大的!当下就交代了邢瞎子和门外的两个兵,押了井宗丞去了马王镇。
井宗示是没有了脚上的铁链子,手铐着,还拴了绳子,但他们并不走井宗丞从山垭来崇村的原路,而上了山神庙后边的山,邢瞎子说翻过山进那边沟里走是条近道,限天明就可以赶到马王镇。但从山后下沟的时候,经过一个崖嘴,邢瞎子说:井团长,这要抓着石头才能下的,我给你解了铐子吧。同时也解了拴在身上的绳子。井宗丞说:邢瞎子,我会念你好的!
邢瞎子说:井团长,你真不该来崇村。井宗丞说:秦岭专署悬赏一千个大洋捉不住我,倒让你和阮天保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收拾了!邢瞎子说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阮团长,崇村是你的坎么。井宗丞说:我的坎?邢瞎子说:崇字是一座山压你宗啊!你先下,手抓稳,脚踏实了再慢慢松手。
井宗丞便先下去,说:山压宗?头正好就在了邢瞎子的身下,那瞎子把枪头顶着井宗丞的头扣了扳机,井宗丞一声没吭就掉下去了。
邢瞎子返回神村,阮天保还在庙里吸纸烟,问:办妥了?邢瞎子说:妥了。阮天保说:布置一下,明天军团长来了,让他也看看井宗丞逃跑的现场。
在辖区拦截追杀了红十五军团,使涡镇安然无恙,秦岭专署通报嘉奖了麻县长,六军也随后拨给了一批军火,涡镇的东西外城墙上用石灰搪了十六个圆圈,各写着固若金汤、安民一方的标语。这些圆圈有房子大,在夜里也白得生硬,狼就远远地避开,镇上的性口市场上,即便有尾巴梢扁平的猪,仍是被人放心买走。狗似乎在减少,预备旅在许记暖锅店轮流吃过几天狗肉,所有饭店都有了狗肉,顾客不绝。而老鼠又骤然增多,从龙马关来卖老鼠药的摆了地摊,堆放了几百条新鲜的或是早已干枯了的老鼠尾巴,满口白沫地吹嘘他的药: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三步就……一抬头,城墙上有浮云,浮云里有了马。
那不是天上落下来的浮云,也不是浮云里有了马,是真马,马上坐着井宗秀。井宗秀除了早晚巡查外,他喜欢起了在城墙上走马。两匹马都膘肥体健了,今日骑这匹,明日骑那匹,城墙上并不宽,但马行走飞快,显得十分放松。井宗秀尤其得意着在傍晚时分,他骑在马上能将剪影印在天幕上,看到了白河黑河夹镇流过,是两条白练,岸后远远的千山万峦中残阳如血,层林尽染。
整个冬天都是暖暖和和过去着,只说过了正月,身上的棉衣棉裤脱下了,但风却从所有的峪里往出刮,有扫帚风,刀子风,跟头风,在河湾的沙滩肆意纠缠,还有干枯着的芦苇蒲草、全在呜呜的鬼哭狼嚎。差不多有三四个夜里,涡镇总有一种很异样的响动,明明知道这是老皂角树上的人皮鼓在自鸣,但又只肯相信那是风在把沙土打在窗纸上和屋瓦上的,而这一天清早起来竟发现下了雪。雪厚得一筷子插下去就没了,雪仍在撕棉扯絮地下。拿了推板子和锹赶紧清理,就瞧见雪上仍有了马踏出的蹄窝,说:这么大的雪旅长还巡查哩?!对面屋檐上往下掉冰凌,有人答了话:天没亮的,我看到夜线子、陈来祥带兵就出了北门哩。这边的说:是又打仗呀?那边的说:去收钱粮的吧,趁着下雪,人都会在家里的。打什么仗,整天打仗呀?!这边的说:你嫌打仗啦?打你的嘴!他来……自家屋顶上的雪往下滑,呼啦一下雪全部滑下来把人要埋住,后边的话没说出来,巩百林和赖长琴子就红鼻子红耳朵的到了跟前。被雪埋住的人又从雪里露出来,说:巩团长啊,冷不?巩百林说:冷么。那边的说:冷还在外边走呀?巩百林说:不走谁保护你呀!赖筐子就朝那人脸上看,那边的说:你看啥哩,我是特务呀还是内奸?赖筐子说:人咋就变成猪了?这边的人就进了屋,收拾着劈柴要在火盆上生火,嚷道:你才是猪变的人哩。
巩百林是有了特殊的差事要去老县城的,他又是叫上了赖筐子。从中街出了南门口,河边的柳树上雪压折了三枝树股,一只斑鸠卧在水边。
巩百林去捉斑鸠,斑鸠没有动,原来冻死成硬疙瘘。船公正解了缆绳,他高声问:河上更冷,拿酒了吗?赖筐子把那死斑鸠扔去了涡潭,平平静静的潭面即刻旋转了,仍是轮盘。赖筐子说:井旅长咋就要你去请匠人?巩百林说:别人请不动呀!赖长琴子说:那将来你也负责盖钟楼呀?巩百林说:这是镇上的大事么。赖筐子说:我咋觉得把你从秘密小组踢出来啦。
巩百林说:谁踢我,我两头兼获,知道不知道重用?赖筐子却抱头喊:你没拿酒?回家拿的去!
井宗秀一直谋算着改造涡镇的街巷,却总是内忧外患腾不山手,也再是粮钱短缺。就在年后一个早晨,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红堂堂一片,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流充盈在体内,于是踌躇满志,决定实施自己的想法。他当然要征询杜鲁成,周一山的意见,只说他们又要争争吵吵,自以为是,没料一致地赞同,觉得改造街巷既是为了实战的需要,也是关乎涡镇面子的事,他们甚至找来了方塌、三合、桑木诸县的县志来作参考。那些县志上标绘出的县城结构不是南、正、北三条街,就是南,正、北和东、正、西六条街,而相同的都分成六部,即东南部,东北部,正东部,西南部,西北部,正南部,至于巷,那就有十五巷的有二十巷的。涡镇现在的街巷也是布落匀称,排列有序,但如何在这偏狭的格局里把所有街巷都改修成半截,使其分而相连,隔而相通,续之又断,断之又续,既要堂而皇之,又要神秘莫测,这就需要高明的策划和设计。井宗秀就派了巩百林去请老县城的任老爷子。
任老爷子本是老县城任记钱庄的大少爷,家境殷实,却自小爱好做木匠,后被送去省城又读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直在秦岭专署规划局供职,后因牵涉到一桩贪污案,心灰意冷,还乡重操了木匠旧业,竟先后有了七十二个徒弟,师徒们常被请去在各县城扩修街巷,营造仿古建筑。淅渐年事高迈,身体又不好,近些年就很少接活了,在家喝茶,吸烟,闭目养神。
巩百林、赖长琴子当天赶到老县城,老县城的雪下得小,仅是鸡爪子雪。去了任家,说明了来意,家里人说老爷子病了,大门也没进去。第二天两人把枪藏了,还买了一封糕点,提着再去,任家人仍是说:老爷子病着,不见人的。大门只开了个缝随即就关了。巩百林就躁了,第三天两人再去都背了枪,用脚踢门,任家的人便都慌了,领着去后院。老爷子是端了个茶壶坐在一张藤椅上,又瘦又小,一窝白胡子,说:你们是涡镇来的?巩百林说:国民六军预备旅井宗秀旅长派我们来的,你知道井旅长吧?老爷子说:井旅长英雄!他怎么就想起要改造涡镇?巩百林说:涡镇是新县城啊!老爷子呵呦呵笑起来,突然问:你们那儿有个开寿材铺的杨掌柜?巩百林说:你还知道杨掌柜?!老爷子说:我们十二年前就认识,我还给他说,得给我留副棺啊!巩百林说:他已经死了。老爷子说:死了?他比我还小就死了!那寿材铺还在?巩百林说:在是还在。老爷子说:哦,那就好。巩百林就这样把任老爷子请到了涡镇。
井宗秀热情接待了任老爷子,亲自陪同到涡镇的每一处观看,然后在许记暖锅店请吃狗肉。任老爷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县城的街巷全是半截的,这建一个迷宫啊?井宗秀说:迷宫好呀!我不喜欢直出直入的街巷,蚂蚁窝都是层层叠叠,绕来绕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么。涡镇改造之后,它不仅是固若金汤的军事城池,还要成为整个秦岭里最奇特的名城。任老爷子说:建是可以建,但这么建显得城里散乱,一个城要有一个城的风水,要有城的魂,得有一个什么建筑能把所有的建筑统领起来,这样看似混乱着,其实它是有尽数的,警如钟楼。井宗秀说:钟楼?那就建个钟楼啊!我第一回到老县城,钟楼的印象很深,挂了那么大个钟,一敲响,把什么样的声音都遮住了!任老爷子说:那是声闻于天。
井宗秀说:这四个字好,咱就要建钟楼,将来把这四个字刻了碑挂上去。
任老爷子说:那你想把钟楼建成个什么样的?井宗秀说:咋好咋来。任老爷子说:你是主人,你要个什么样我建个什么样。井宗秀却说不出什么样了,问:老县城那个钟楼有多高?任老爷子说:十三丈高吧。井宗秀说:就那个样子,咱十四丈,站在白河黑河岸上就能看到!井宗秀非常地兴奋,他让任老爷子再仔细察看地形,选择钟楼位置,围绕着钟楼规划所有的半截街巷,尽快能拿出个草图来。
此后的七天,任老爷子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还端他那个小茶壶,在涡镇里转悠,巩百林就跟着,不能跟得太紧,也不能隔得太远,始终在视野中,保障着安全。而任老爷子要吃饭了,喝水了,可以进任何饭店酒馆,巩百林会过去给掌柞说:这是五旅长的客人!便不需掏钱。至于住处,任老爷子在城隍院住了一宿,倒自己去寻到了杨记寿材铺,提出让他住那里面草图。井宗秀给陆菊人打过招呼后也应允了,安顿好后,还和杜鲁成周一山专门去杨记寿材铺看望了一次。三个人返回的时候,经过老皂角树下,井宗秀说这里是镇的中心,比画着怎么砍了老皂角树,再拆掉四周的那些房子,钟楼就建在这里。周一山说:这老头还真能建钟楼呀?井宗秀说: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老头本事大哩,秦岭这边有名的两个师傅,一个是我当年的画匠师傅,一个就是他。你问问鲁成。杜鲁成说:就是。周一山说:他是不是对咱不放心?井宗秀说:这咋讲?周一山说:他哪儿不住,要他和他以后来的徒弟就住寿材铺,是准备着棺?井宗秀说:哦?这老狐狸!就给杜鲁成说:让巩百林把吃的喝的供好,告诉他,所有的工程一完,会给他成倍的工钱!
隔了一夜,井宗秀却改变了主意,说先建钟楼,钟楼能弄出气势,然后再拆旧的街巷修新的街巷。任老爷子倒吃了一惊,说:那我得赶紧叫几个徒弟来设计方案呀,这又得最好的木料和砖瓦了。井宗秀说:这些你不要操心。
陆菊人这些日子都是在方瑞义那儿忙活着,新的茶作坊做起黑茶后,原先的作坊就单独批发销售黑茶,而开了春,即将收清明前后的新茶了,就需在黑茶作坊那里再盖几间平房。房子才盖了一半,雪下得大停了工,雪消后继续施工,陆菊人琢磨着往年都是茶贩子从秦岭东坡一带的茶场把新茶驮来,茶行何不派人去茶场直接收购呢,既降低茶的成本又能保证茶的质量,她就想到了麦溪县分店的王京平。王京平是涡镇上最懂得茶品质的人,任何一杯茶,他只要喝上一口,便能说清这茶是哪儿产的是什么牌子,存放了多久,派他去收购茶最合适。但如果把王京乎抽回来,就得给麦溪分店再派临时掌柜,思来想去,只有原茶作坊的凌云飞。陆菊人已经给凌云飞谈过了话,没料凌云飞的老娘在下雪天滑了一跳,头先着地,就昏迷不醒,一家人每日都在娘耳边呼唤,仍是不应也不睁眼。陆菊人只好把这事放下,请了陈先生前去诊治,陈先生号了脉说:植物了。陆菊人说:人咋是植物?陈先生说:这不吃不喝不醒的躺着是不是跟植物一样?凌云飞就哭,说:墓没指,棺也没做,啥都没准备呀!陈先生说:这倒不急,你娘还要这么躺上一年两年的。过了三天,凌云飞来找陆菊人,说他老娘已经是这样了,也不需要伺候,有他媳妇守着,他可以去麦溪分店的。陆菊人感激着凌云飞,让他在家再守几天,等王京平掌柜回来了再去。
一切安顿停当,陆菊人才去了茶行,却在街上遇著账房沉甸甸挑了两个筐子,生子上盖了麻布。账房一见陆菊人就说:茶总领,我这就交上去呀。陆菊人说:谁是茶总领,你是茶总领。账房笑了笑,说:我知道我重几斤几两,事情都过去了,我要给井旅长说,还你个名分。陆菊人说:别这么说,你当着最好。挑的啥呀要给谁交上?账房说:给杜鲁成呀,他来传的井旅长的话,我是能有多少就上交多少,也就这不到二干个大洋了。陈菊人说:预备旅咋这时候要钱?账房说:要建钟楼呀,说是要买最好的木料和砖瓦的。陆菊人说:你口口声声叫我是茶总领,这么大的事不给我吭一声?账房说:井旅长没给你说?我以为你们说好了的。陆菊人生了气,说:挑回茶行!开春要收新茶的,你把这钱上交了,还收购茶不收购,还办茶行不?担回去!账房就把两筐大洋又挑回了茶行。
刚到茶行,陆菊人虎着脸说,这钱没有我同意,谁也不能动它,就又数说起账房,账房不回嘴,只是垂头丧气。陆菊人就问:杜鲁成观在是不是还在等着?帐房说:等着。陆菊人说:那你现在就去,说是我把钱扣住了,这是收购新茶的钱,神鬼都不能动的。如果硬要,我立马离开茶行,你也立马离开。账房说:我不敢说。陆菊人说:你就要说,他吃不了你!
账房去给杜鲁成回了话,杜鲁成气呼呼来茶行找陆菊人,陈菊人却不在了。伙计说:她给我交代了,说你如果来了,就到一百三十庙去找她。杜鲁成说:她不来见我,让我去找她?!但他还是去了一百三十庙,王妈告知,宽展师父和茶总领才走的,可能去山上寻找能做尺八的竹子了吧。杜鲁成骂道:她是屁茶总领!给了她茶总领的名分,她就这这般捣乱呀!一回到城隍院给井宗秀说陆菊人的不是:茶行是你委托她经营的她倒拿住你了?!井宗秀闷了半天,说:她说的也是个理。杜鲁成说:那这钟楼还建不建?井宗秀说:夜线子回来了没?杜鲁成说:回来了,没弄下多少钱,五十多个大洋。井宗秀没再说话,倒喊蚯蚓:蚯蚓,蚯蚓,你烧的茶哩?!蚯蚓赶紧生炉子火,井宗秀自己提了壶去伙房里添水,回头说:等她回来了我去和她说。
陆菊人和宽展师父去了纸坊沟那片干枯的竹林,并没有找到适合做尺八的竹子,但她们三天不回去,就住在了玄女庙里。而井宗秀也没到茶行去打问陆菊人回来了没有,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干脆去把老县城中的钟楼拆了复原在涡镇。他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妙想也感到了吃惊,骄傲地告诉给了周一山。周一山说:我哭呀!井宗秀说:嗯?周一山说:我咋就想不到这一点!拆了老县城中的钟楼,那不是咱省下多少钱的事,是把那里的脉毁了,气散了,县政府别再想搬回去。
陈来祥带了百十人去拆旧钟楼,一椽一砖卸下来都编成号,不能损坏,不能乱码,然后一船一船运回涡镇。钟楼的基台是青白石条,也得运回去,在挖时,挖出了一条大白蛇,几个兵就打死了蛇,正好街上一个卖唱的艺人路过,看见了要蛇,说剥了皮可以蒙做二胡,这些兵就让艺人去买酒。艺人买了十斤酒,喝罢了就把钟往渡口拾。钟很大,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合围,用绳索绑了套上八抬杠子,抬是能抬得动,但钟高,无论把绳索扭挽在钟的半身上,抬起来钟沿还是蹭着地。陈来祥找来个平板木轮车,把车放在一个土坎下,让拖了钟到坎上再往车上溜。陈来祥是站在车的有边扶着钟,指挥着坎上的人拉紧绳索慢慢往下松手,没想拉绳索的其中一人突然放了个屁,大家扑哧一笑,绳索松了一下,钟突然就跌下来,先砸在车上,车一滑,钟就把陈来祥压在了下边。眼看着陈来祥半个身子被压住,血从口鼻里往出流,众人乱作一团,忙都跑到坎下掀钟,好不容易把钟挪翻了,陈来祥眼珠子出来,已经没了气。
这一船只拉了陈来祥回镇,尸体一停在陈家的院子,陈皮匠就晕倒在地上,镇上的人挤满了院子都哭。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正招呼着任老爷子和到来的十二个徒弟吃饭,得到消息,井宗秀眼泪就流下来,说:咋能出这事!打了多次仗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损过,咋就这样死了?!周一山连连打自己脸,恨在拆钟楼时没选个黄道吉日,也后悔为拆运的事自己还训斥过陈来祥,说:咳,这是在祭奠哩,他是要给涡镇的钟楼祭奠哩!等他们都赶到陈家,陈皮匠已经醒来,一见井宗秀就抱住老牛一样地哭。陆菊人和陈来祥媳妇在给陈来祥换衣服,旧裤子袄被血糊着脱不下来,陈来祥媳妇拿了剪子要剪,苟发明说:不能用剪子,这时候不能有铁。陆菊人就用手撕开了血衣血裤,陈来祥的肋骨和胯骨全露出来,肠子一堆,又破了,烂肉粪便血水搅在一起。陈来祥媳妇又哇哇哭,陆菊人推开她,用白布将尸体腰以下裹了,穿新裤子,苟发明说:等等。他在院子里找小石头,一时找不到细长的小石头,把玉米芯子掰下一节拿过来,先用麻纸盖了陈来祥的脸,再将玉米芯节儿塞到陈来祥的肛门。说:眼睛是魂出没的地方,肛是魄门,别让魂魄跑了。旁边人说:人都死了还守什么魂魄?苟发明说:这是瞎子郎中给我说过的,人死了也有假死的,先守住魂魄口,说不定要活还来呢?苟发明这么一说,大家就盼望着陈来祥或许是假死吧,等把灵堂都布置了,该办的事都办了,仍还不走,一直到了夜里,陈来祥依旧硬邦邦地躺在灵床上,才说:是死了,真的死了。唉声叹气离去。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是最后离开的,井宗秀给杜鲁成说:跟咱一块起事的,已经死了好多个了,你明天找一块好石头,让石匠把他们的名字都刻上,将来就竖在钟楼前。这些兄弟生前没跟咱过上好日子,咱应该让后世人都记住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