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连续的感情冲击之下,皮埃尔的心情虽说渐渐平静了,但比较缓慢。
身体的困乏与精神的波动早已搞得他伤痕累累,好像遭到大批小矮人雨点般的捶打。在随后的日子里,他要么单人独处,要么与母亲在一起,要么有维奥莱特陪着,他差不多处于绝对的休息之中: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着嫩草的馨香。出事后的那天晚上,他凝视着夜空中漂动的红云,自己也陷入了沉思:思索着内心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这些想法有如钟声乱敲,在他发热的头脑里东奔西窜。
“你显得严肃多了!你长大了!”母亲经常充满慈爱地说。
皮埃尔是骄傲的,因为他感到自己成为大人了。在他第一次与小女伴回到福莱特那儿去的时候,他见到福莱特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高兴,自己反而有点手足无措。显然,她对找到匣子是满意的,但是她的幸福一点也没泄露出来。在人生中遭受过太多痛苦后,想高兴也达不到较深的程度。她甚至没提出任何问题。
“你仍然很高兴吧?”皮埃尔询问说。
“对,对,小家伙,”福莱特回答说,“但是当人太老了时,也就失去了那么一点点喜悦的感觉。”
皮埃尔太年轻了,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完全冷漠的表示。他看着福莱特美丽的眼睛,稍显不安。对方的眼睛还是那么水灵,就像秋末花园里迟开的鲜花一样。
“夫人,”他还在说……“这话,我本来不敢与你讲。我以前认为你有点妖气,不知你想到过没有?因为……请你原谅,我们先前几次见到你时,你唱的歌有点古怪,古怪得让人觉得你不像是常人。对吧,维奥莱特?”
维奥莱特用拘谨与小心的动作表示同意。
一丝微笑在那妇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
“哦,”她说,“这完全可能。我始终想不起那个时刻。我认为自己当时有点病态。不过是你们将我治愈的。”
“怎么?”维奥莱特问,比皮埃尔还好奇。
“用神奇的仁爱,孩子们,上帝说过:‘相互爱吧’。我,你们看见了,我的亲人尽已去世,绝对没人会爱我。当我受到巨大打击的时候,你们温暖了我的心。女神中最美的,便是爱神,我还没与你们讲过她。她用神棍为我摩顶。当然那神棍就是你们,我的小天使。对此,我将永远铭刻于心。”
“夫人,”皮埃尔又问,“我早就相信有件事……我不敢说……”
“讲吧,孩子,”福莱特鼓励地说,语气温和。
“好吧,在画家为你画像的那天,我便有此想法,认为你是沉寂森林中的睡美人。我真蠢,不是吗?但是,你当时似乎很年轻!”
维奥莱特用坚硬的指甲捏了捏皮埃尔的手臂,他懂了。
“啊!请原谅,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上了年纪,只是有点……”
福莱特的脸沉下来,好似打开的门又砰地关上……她好似在打量自己。
她谨慎地对他们说:“作为老太婆中间最老的老太婆中的大姐姐,我好像还那么年轻?这仍然是可能的。有些时刻,朋友们,整个过去都会涌现在我的脸上。可以说这是对毁去的幸福的一种留恋。在我的眼睛里,你可能看见过光彩,这是对逝去的欢乐的短暂追忆。”
皮埃尔不敢说“不”。再说,他的舌边又涌起其它的问题。
“夫人,”他果然也是个不知疲倦的好问者,“你这儿有些奇异怪事。只有它不在这儿时,我才敢说。你为什么会有只蓝鸟?”
“它不是蓝色!我为了好玩儿才这么叫它。它的羽毛其实不止蓝色。”
“我,我看它一身纯蓝。”皮埃尔说。
“不,”维奥莱特说,对自己的知识颇为自得,“我注意到它还有红绿二色。”
“为什么它能讲话呢?”皮埃尔再次发问,“这不太自然。”
这次,福莱特畅心地笑了,简直就是百年老琴发出来的纤细笑声。
“它会讲话,是因为我教的!亲爱的让诺只不过是一只鹦鹉,它也快百岁了。几乎一开始我便熟悉它……”
鹦鹉能讲话!这倒是真的!以前,皮埃尔在某些地方也读到过这些内容,只是淡忘了。其实,包括维奥莱特在内,他们到现在为止也从来没认真观察过这些多嘴的鸟儿们,这些浑身披着美丽羽毛,住在远处岛屿上的小东西。
决定性地说,幻想书将永不再翻。皮埃尔感到人类的呼吸越来越接近森林,接近了河边,以及接近周围的环境,从而驱散了魔幻之景。他有点悲哀,因为失去了鹅妈妈之类的童话故事。这时他思绪一动,眼前又现出了小客栈那可怕的场面。
福莱特,这时本该称她为聪明的福莱特,让他担忧起来。这是他的直感。
“小家伙们,”她说,“应该经常来,经常。别放弃磨坊,也别放弃森林。你们长得越大,便越需要品味乡间的欢乐。在现实生活的美景之中,乡间之景当属最美丽的。你们在生活中越走得远,尤其是在看到现实生活剪断了你们梦幻的翅膀时,你们就越需要得到宽慰。到这里来吧,你能寻找到最和谐的安慰。把你们的痛苦放到树间的摇篮中,让微风摇动着嘎吱叹息的摇篮,哄着痛苦睡觉。在这充满魅力的河上,你们能够寻求到宁静,你也会很快学会在这片神奇的蓝天之下怎样去爱。”
“‘去爱吧’,孩子们,爱就是指与‘劳动’有关的事物,能让真诚的生活达到最佳的平衡……”
“她可能在讲大道理。”皮埃尔心中暗想。
“我有点儿烦了。”维奥莱特心忖。
很快,他们与这妩媚的老妇人道别。衰老啦,啊!对,这次她的确衰老了!她坐在柳条椅上几乎没动,令人不禁暗猜,她那毫无血色的身体仅仅能维持她那摇曳不定的最后呼吸。
在好几天里,孩子们经常来看福莱特,后者始终给他们讲动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结局总是结婚。真的,他们有点迷茫。
在他们家里,房客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与房东代·奥比埃先生无疑应该结账了,因为他们已经分不开了。有一次竟然出现了这种事:在万佩尔庄园的某处,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正看着图片。外面,下着绵绵细雨。雨滴落在沙砾上,那沥沥的雨声是悲伤的,无限悲伤的。
当代·奥比埃先生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时,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正在看书。
他特别冲动,甚至没有看到两个孩子。
“夫人,”他吻了吻女主人的手后,直截了当地说,“夫人,我非常惊讶,你已经看见了!总之,我到底来了,为此还请原谅。我是个乡下人,不懂礼节。你想施恩于我,我十分感谢,非常感谢。然而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代·奥比埃家族从来不会有人会接受如此重礼。”
“怎么?你想说什么?”布斯加尔妮埃夫人问,假作惊讶。
“这事,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那天,有个农民给我们拿来两万法郎,从而将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哦!这就是秘密的关键所在。”皮埃尔心忖……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用美丽的目光看着与她讲话的人。
“先生,”她说,“这些事与我无关呀。”
“不,夫人,有关!我找到了那个人,我问过他。在我的诘问之下,他最终承认是你给的钱,并要求绝对保密。”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缕红晕。她的眼皮稍稍动了动,低下长长的睫毛,好似想护住有伤的眼睛一样。
“那么,亲爱的先生,”她坦率地说,“我无法否认了,因为我不喜欢撒谎。你想怎么样呢?我是一时冲动,自愿的……我知道你一时有困难。这笔账以后再算吧……算是借款吧!一个邻居,一个暂时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借的。我不对吗,不知趣吗?”
她的声音很甜,代·奥比埃根本无法生气。
“我很想对你说对,夫人,”他说,“但是我家从来不曾接受过任何馈赠。当然你并不想得到任何扣押,这就与众不同了。我不能只指责你的好心……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得坦率地告诉你,你让我感动,但是你也让我感到受了伤害。”
“但是,先生……”
“啊!夫人,”代·奥比埃先生打断她的话头,“我肯定感谢你的好心,你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甚至认为在礼仪道德的束缚下,我不能再来这里。”
“怎么啦,先生?”
“夫人,你非常清楚这件事将会闹得满城风雨。我能持什么态度?就我自己而言,我会为欠下你的债而时时不安。此外,我还想过……我的负担太重了,我必须卖掉奥比埃城堡。一旦我手里有钱,我立即给你送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强烈地反驳说:“先生,不能这样!怎么?就为这一点点钱,只是由于钱的问题,你就要与我们断绝往来?”
“实在不幸,夫人,正是因为我们之间出现金钱问题,我只好做出这种牺牲了。啊!我很看重这些……不过,一周以后,我便能凑齐这笔钱给你送来。在我卖掉城堡之前,我不会再来了。”
代·奥比埃先生说话时,声音也很柔和,不难猜出他很受感动……
拉齐比斯脚跟脚来了,它浑身光彩,热情地喵喵直叫。
孩子们再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
一种朦胧的感觉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的父母发现他们在场,他们肯定非常不快。
他们离开了,手拉手地来到花园深处,在棚架下坐下来,有点哀伤。
“皮埃尔,”维奥莱特犹豫了好一阵后,开口说,“真奇怪,你有没有注意到爸爸在说不愿再见到她的时候,看着你妈妈时那神情……神情……我说不好……到目前为止只有看我时,他才有那种神情……”
“对。”皮埃尔简短地说,声音低沉。
夜晚来临。树木被哀伤地裹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在沉重与哀伤的气氛之中,两个孩子回家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非常阴郁,因为有些事情起了变化。维奥莱特和皮埃尔都避开自己的家。代·奥比埃先生,神情阴沉,经常呆在书房里坐着,手抱着头,他的猎犬用谴责的眼睛看着他。它静静地呆着,为失去了追猎野兔的机会而恼怒,它的目光不停地瞟向那歇在一边的猎枪。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烦躁不已。他们去田间散心,看农人们收获劳作,最终总是徒劳无益。
然而忧心忡忡经常能产生出良好效果,这让两颗受苦的心靠近了。在他们不愿承认的苦难之中,他们之间的亲密感增强了。
晚上,他们一道出外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在地平线那一抹蓝线之上,显现出收获农民的身影,夕阳的余辉为他们的轮廓涂上一层金辉。
马匹有节奏地迈着碎步向前走着……在清澈的空气之中,能听到大型小麦收割机的巨大的金属磨磕声。收割机的刀刃像剃须刀一样闪烁发光。在它们的割剪之下,金黄色的庄稼纷纷伏倒,好似在巨型鳃角金龟的爬行响声中,收获的农人与他们的机器每走一步,都要剪去大地上那厚厚的金色黄发。
皮埃尔幻想少了,变得更多沉思与庄重。他这时更真切地感到乡村农民的庄严伟大,他们是为大家种植粮食的人……
这些农民逐渐地转变了他对小矮人与神仙鬼怪的认识。
一片淡紫色的夜幕降临了,农村大地随之沉静下来。这时他与维奥莱特一道回去了。
农活儿停了。他们看到毛绒绒的羊群向羊厩走去。钟声敲响了,召唤着这些笨拙的小天使们。它们迈着碎步跟在母羊身后咩咩叫着,那小小的样子蠢笨得可爱。一切都笼罩在绵绵无力之中。
“我们从万佩尔花园回去。”维奥莱特说。
“就这样。”皮埃尔甜甜地说。
他们向前走去,打开门,一个绿色的棚架映入眼帘。棚架下遮掩着一把乡间长凳。
忽然一个清晰的场面映入眼帘,在他们明亮的眼中再也无法抹去。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坐着,斜着头,脸色酡然,浑身轻颤。坐在她身旁的是代·奥比埃先生。他好似真地很激动,温情地吻着她的手……
有些话像苍蝇一样漂荡在夜晚的上空。他们模模糊糊地听到代·奥比埃先生即兴讲的话。孩子们只听到只言片语:“永恒的爱情……我的债务很快将得到偿还……没你,难耐的寂寞……结婚!……”
这就好似一串扯断的珍珠,而皮埃尔与维奥莱特则无心拾起散乱的珠子。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已经足够了。他们的父母可能也惊愕于这种温情,惊愕于这爱情的纯真吐露。当他们骤然站起身时,孩子们早已撒腿跑到乡间去了。
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坐在路边,相互对视着。这时他们发现对方都哭了。
为什么?他们实在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来准确地表达他们的心情,但是那种迷乱与嫉妒的感觉令他们不安,他们感到有人刚才从他们那儿偷走了父母的温情。这些美好微妙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才配独享。
他们别无它想,只有一个意愿:逃,狂逃,回到森林之中去。森林中充满欺骗性的梦幻,森林中能得到希望中的欢乐。像在人为的天堂中一样,这种欢乐能宽慰生活中的残酷现实。
“我们走吗?……”皮埃尔说。
“好,到福莱特家去。”凭直觉行事的小维奥莱特打断他说,她明白朋友的心。
福莱特没有在河边等他们。这是一种失望。但是两个孩子自己走进磨坊。
那门好似独自为他们开着,权作特别的欢迎。
在大厅前半部,福莱特半躺在安乐椅上,靠在已经熄灭的小火旁边。她好似极度疲倦,但是好似在盼着他们的来访。她表情非常温柔,听着两个寂寞孩子的哭泣,以及对整个场面的叙述。他们的感情天真强烈,他们向她讲述了一切。
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始对他们说:“不久以前有一个可怜半疯的老太婆被你们治愈了。孩子,在她死去之前,你们应该知道这些。我想起了当乘船顺流而下时,她为你们唱的歌:布斯加尔妮埃,代·奥比埃结婚在即不用猜……”
“这是真的!”皮埃尔和维奥莱特感到震惊,他们心想,“这是真的!她全部预见到了。”
“对,对。”福莱特接着说,表情带着垂死的微笑,好像她听到了他们内心的独白。
“对,福莱特知道一切,猜到一切,我那天对你讲过……”
“你们看看,亲爱的小家伙,”福莱特好似在与他们进行心灵对话,“你们的父母孤独无依,非常孤独……在生活中感到寂寞的人,谁不想走出内心的孤独?啊!他们慈祥地爱着你们,但是你们还没有长到相当的年龄,无法在人生的道路上帮助他们,支持他们。他们仍旧很年轻,有权享有一点幸福。只有你们在撮合他们的婚事时,你们才能给他们这种幸福……对!对!现在,既然你们期望着欢乐,你们便值得这样去做,这事我清楚。孩子们,我等着你们的到来,再教你们了解人间生活的崇高准则。”
“要想创造真正的幸福,就应该无限地爱着他人,我们喜爱的人便会得到幸福。他们身上的幸福反应,就似我们照镜子看到自己一样。如果你们想真正得到幸福,亲爱的,我非常亲爱的小家伙,忘记点自己,而向女神之王求助吧。我一直不情愿在你们面前提到这位牺牲女神。去吧,小家伙,勇敢些:考虑考虑我给你们讲过的话,给我说声晚安。因为……”
……福莱特没继续下去。她像一盏将熄的灯火,已经达到力量的极限。
孩子们理解她,再没说什么。他们分别吻了吻她蜡黄的额头,走了。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夜幕忽然降临。地平线上,只看得见几丝残辉留下一抹淡红。这时一轮明月在幸福之夜的乳白色的蒸腾之中缓缓升起。在坦坦荡荡的大自然中,一只猫头鹰没有意识到这亲密的场面,冲着月亮发出第一声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