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起来,皮埃尔。今天早上你怎么那么懒!快点!吃午饭了。”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亲自打开百叶窗,晨曦很快照进房间。
在床旁边,热乎乎的巧克力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缕缕热气飘到天花板上,这里好像是家庭工厂。另一边,托盘上摆放着长长的两片烤面包,那样子像烟囱工人摆放鞋底板一样。皮埃尔舒展舒展身体,活动活动疼痛的四肢,睁了睁沉重的眼睛。
他太累了,昨天的事极大地震撼了他的神经。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一点也没意识到他脸色的苍白。她自己第一天有这么好的气色。她脸颊生辉,动作也迅捷不少,声音中没了痛苦。不难看出,她从生命的某种源泉那里获得了未知的力量……
“昨天你与维奥莱特到哪儿去啦?”她问,“你还没告诉我呢!”
“到森林里去了。”
“你们做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只是看到些事情。”
皮埃尔又睡着了……巧克力冷下来,热雾早已腾上天花板。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微笑着离开房间。直至下午,她才宣布说:“你最好与你的朋友驴皮公主玩儿去,因为过几天她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为什么?”
“她父亲今晚回来。他给我写了封很不错的公函。我感到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皮埃尔没等她再说第二句便跑了。只要涉及去找维奥莱特,他都很乐意跑腿。
当他跑到代·奥比埃的院子时,发现维奥莱特并非单人在那儿,弗朗索瓦在场。他帽子后推,手放在衣兜里,神情有点儿嘲讽……
皮埃尔很不满意。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好,维奥莱特!你好,弗朗索瓦!”他说。
“你好,皮埃尔,”弗朗索瓦回答说,“我在等你,我从你母亲那儿得知……”
“什么!你认识我妈妈?她从来没给我提起过。”
“对,”弗朗索瓦说,有点尴尬,“我见过她一、二次……有些事情,我父亲托我去办。”
“皮埃尔,你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维奥莱特插嘴说,“但是我很高兴。你想想,当我给弗朗索瓦谈起小矮人时,他还指着鼻子嘲笑我。”
“我根本不懂维奥莱特讲的故事,”弗朗索瓦实实在在地说,“你给我讲讲,小皮埃尔。”
支持维奥莱特是必要的。皮埃尔根本勿需他人开口相求,便以详细的细节与略为夸张的手法,对这位“高大的少年”讲述起与小矮人的可怕经历:彩色的火焰,吃人妖怪,被施过魔法的山洞。渐渐地,他亢奋起来,热情洋溢,极具说服力。
弗朗索瓦揶揄的微笑让人感到恼火。他简直是个讨厌的持怀疑论者。他竟以居高临下的气质,冷漠地说:“可怜的小家伙,我对你说,你们完全被幻觉愚弄了。”
皮埃尔为之气窒。
“什么?”
“幻……觉!这就是说你们认为见到的东西,你们实际上并没有见到。除了在你们脑子里外,这个世界不存在小矮人!”
“哦!这,这太过分了!”皮埃尔说,他脸色涨红得像煮熟的虾。
“对!是这样,”弗朗索瓦坚持说,始终是保持着冷静,“这属于自我暗示的现象。”
这时轮到维奥莱特出面了。面对这人学究般的炫耀,她愤怒了。
“洞里面绝没有汽车,”她说,“我们听到的声音即不是汽车,也不是喇叭,是象牙号角,是小矮人的嘎嘎怪叫。是我,是我最先看见这些小矮人的!”
“一点也不重要,”这位小精英武断地说,“这是集体暗示现象。幻觉!幻影!瞧,你们过去、乃至于现在还是这么认为,我不得不想法儿让你们重见那个场面……准确地说是昨天那个场面。这实际是一种科学现象。”
“说下去。”皮埃尔说,他完全糊涂了。
“荒谬。”维奥莱特接着说,她也懂得不多。
“一点也不,我再说一遍,集体幻觉!像在印度一样,有人多次在那儿见过行乞者将一根绳索扔到空中,然而他再爬到绳索上。你们要不要我给你们一根‘幻觉’之绳?”
两个孩子仍是惊愕不已。维奥莱特低着头,腋下挟着草帽,心肠善良得有如路易十四时代的牧羊女。她一动不动,其神情与萨克森的陶器一样。
“好!我也去过那儿,但我不相信你们的小矮人、巨人以及蓝胡子的故事,我负责让你们看到多彩的火焰:蓝火、红火与黄火。你们想不想看到小矮人的出现?我这儿有个神奇袋,里面应有尽有。两个苏,或者再少点儿,哪怕是免费,我也要强迫你们,听见没有,强迫你们在不可能有小矮人的地方看到小矮人……随意给我指个地方……什么?你们说是堆放工具的房门?好,当我吹哨的时候,你们便会看到,会听到什么呢?你们会看到一个小矮人从那儿出来……另一个会出现在谷仓的窗户上……第三个出现在鸽舍顶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两个孩子坚信地说,这次受到了诱惑。
“来,把你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要你们能看见三个小矮人,长着长胡子的小矮人,我是这么要求的。”
弗朗索瓦从裤袋里拿出一只哨子,吹出尖锐的哨声。孩子们看着窗户,并不太相信。
这时,非凡的事情出现了:
时间停滞了……什么也没有……后来……但是不可能?……可能的!突然,三个窗户上出现三张可怕的红面孔。他们一动不动,长长的胡须在天窗框上飘荡。后来,这场景灵巧地出现,又魔鬼般地消失在朦胧之中。这好似一场可怕的梦……
“你们看见了吧!”弗朗索瓦胜利地说。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在堆放工具的房间里,皮埃尔听到了些什么……可能是压低的笑声,小孩嬉闹的笑声。这笑声如此清脆,如此有人味儿,令皮埃尔惊愕不止。他二话没说,便向前走去。他竭力地听着,有人低声讲话,他相信甚至听到有人在讲他的名字。
怀疑属于真正的折磨。它像毒品一样朝我们逼来,并很快渗入我们的血液,揪住我们的心,再冲进大脑,狡黠地起着动摇我们信念的作用。
在一瞬间,皮埃尔受到接踵而来的感情冲击。他感到被耍了,被愚弄了。
他猜到有人导演了小矮人的场面:他身上的某些信念崩溃了,就似那座在堂吉诃德的故乡西班牙耐心建起来的城堡一样,倒塌了……
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他愤怒地扑向弗朗索瓦,扼住他的脖子。
后者完全没想到会遭到突然袭击,他跌倒在地,惊飞了四下静静啄食的鸽子。
“卑鄙!骗子!撒谎!谁允许你这样作弄维奥莱特!这样做,是开玩笑吗?”
皮埃尔打算揍人。
很快,弗朗索瓦成功地制止住少年敌手。他站起身,抓住对方的手,用非常深沉的眼睛看着他。
“小皮埃尔,”他语气缓和地说,“皮埃尔,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你。别恨我,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又在撒谎!”
“为你好,皮埃尔。因为这是取得你母亲同意的。”
“啊!”
“是的!是的!她关心你,甚至没告诉你这些。她怕你被幻觉搞得走火入魔。看看,吃人妖精,巨人,小矮人,这些根本不存在。这些是小孩子们的精神食粮,但是却搞乱了你的头脑,老兄。我们想告诉你,你走错路了。”
皮埃尔牙关咬紧。
“但是山洞里的小矮人!是真的吧?”
“真的?其实也是假的。我得到爸爸的允许后,由我们五个工人的孩子装扮而成的……”
“哦!卑鄙的家伙……”
“啊!皮埃尔,你能说卑鄙吗?不,皮埃尔,他们是勇敢的孩子。我们只要对这些人好,他们都是我们的好朋友。要是你知道他们多好玩儿就好了!我们为他们买来千奇百怪的红面具,随后是假胡子。在排练时,他们像疯子一样狂魔乱舞。第六个,也是吹号角的那个,是朱丽安。在你们那天化妆出门时,已经遇见过他。”
“但是火呢?”
“是孟加拉火。”
“但是烤猫呢?”
“一只不幸的‘野兔’,在工厂附近捡到时已经死了。”
“但是里面有黄金的大箱子呢?”
“大箱子,里面是工人放进去的工具。”
“但是那打门的巨人呢?”
“也是这些工人,他们来山洞干活儿。因为他们都是以开采为业。我让身后的‘小矮人’关上门。工人们由于不能按时进去工作,他们便用十字镐砸门。你们的想象力无限制夸大了他们谈话的声音以及回声。”
皮埃尔发出重重的叹息。为了安慰他,弗朗索瓦补充说:“是的,我知道,这种哄骗行为太过严酷。为此我要自责,因为我做得比你母亲期望的还过火。这太好玩儿了!她不了解详情。我衷心请求你原谅。简单地说,我知道维奥莱特与你都很有勇气,也知道这种考验超不过你们的承受力。”
弗朗索瓦的这般讲话,带着真男子汉的武断。
市镇里,可以看到工厂向天空排放的滚滚黑烟。由于他看到皮埃尔的狼狈表情,也看到维奥莱特既痛苦又古怪的表情,便用手指着市镇,庄重地说:“你看,皮埃尔。正如爸爸说的那样,在生活之中必须学会‘贴近生活’。不应该生活在云雾之中,鼻孔朝天,期盼着女神们为你送来财富与幸福。当我还小时,爸爸始终这样告诫我:‘当今的女神中有电子女神,机械女神,蒸气女神,女神之后当属工作女神。’哎!对,我知道,这不太好玩儿,但是仍旧很美,非常美,因为是我们在领导这些女神们。找个日子,稍晚些时候吧,你到我们工厂里去看看,你便能得到宽慰。”
宽慰,皮埃尔没一点这种感觉。他从极高处跌下来,从空想的怪物身上跌下来。这始终是一种艰难的艺术,这是指摒弃疯狂的梦幻、抛弃甜美的想象艺术。从他孩童时代起,这种艺术曾帮助他战胜过生活的痛苦,以接受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这种考验将一直持续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仍旧拉住弗朗索瓦的手,因为他猜想后者是个强者,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既没有对他说“谢谢”,也没说“明天见”,因为他并不非常想再见他。
“维奥莱特,”他说,“能出去走走吗?”
“好。”维奥莱特说,她刚才一直没说话。
两个孩子看了看弗朗索瓦,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被折服的感情。随后,他们手拉手地走了。他们本能地来到令人心静的河边。那里,在潮湿的怡人的草地上,再也听不到工厂里的汽笛声。这块土地吸引着他们。这里好像是两个王国之间的界限一样。他们思想上不可能混肴这两个王国:神仙的森林与现实世界,梦幻与现实……他们得到了满足。福莱特成为他们的保护神。
福莱特爱他们……
福莱特,她在那儿。她坐在一捆柴禾上,在岸边。她好似有着某种先知,等待着这两个“跌入幻觉的小家伙”。她甚至要求他们把历险的经过详细地讲一遍。再说,皮埃尔和维奥莱特只希望能清楚地理解这些十分复杂的课程:即生活刚才教他们的这些课程。
这种解释,他们前来请教这位让人不安的老太婆,这事本身便透着奇怪。
福莱特叹息着。她躬身看着河面,用一根长棍搅出阵阵涟漪,而涟漪又化成大大的、顺从的、有规律的圆向外扩张。
是这样!她深深地叹息着说:“弗朗索瓦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亲爱的孩子们。像故事中的仙女是不存在的。除了他跟你们提到过的实用女神外,他忘了告诉你们众女神都是来自同一个真实的王国。如果要想自己不变得太平庸,必须经常去那个王国,这个王国就是理想之国。”
在绿色的波浪上,大圆圈的涟漪不断地扩散。后来,渐渐地,水的波涟抖动了水面上的毛茛花。这种花由于根部牢牢地扎于淤泥之中,故而浮动的花儿无法脱身,一阵轻颤后,随之又恢复了平静。广垠的寂静不可避免地再度笼罩在这平静的土地上,清新的空气弥漫四周。孩子们沉默了。这时,福莱特接着说:“是的,亲爱的孩子们,千万别忘了这个王国。在这多少有点现实的……王国里,有善良的女神,怜爱女神,仁慈女神,以及许多许多……在人们想为他人乞求幸福时,便可求她们。这也是为自己祈求保佑的最佳办法。啊!请别打岔。有了这些女神的保佑,人们可以过上一种非常充实、非常美好的生活……当然,亲爱的孩子们,还有一种生活,别人认为并不好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从来无人前来邀你去接受洗礼,那是因为她来了……我们的痛苦女神。哎呀!在生活中她占有一席之地,因为在她的打击下,人的心灵便可变得高尚起来……”
福莱特的声音低下来……她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喃喃地说:“当然,如果我们呼唤了勇气女神,也就不怕她打击得太重……因为那时……不能像我一样,在不幸女神的打击下沉沦……”
她的叹息非常沉重……
疲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什么。他们看见一只金色眼睛的绿青蛙,它刚才扑通地跳进河里,就似放松的弹簧一样……他们再也听不到什么,皮埃尔发起烧来。太多的感情冲击早已动摇了他那颗伟大滚烫的心和少年疯狂的脑袋。
他只好回万佩尔庄园,躺在床上。几天来,他高烧不止,害得太阳穴怦怦鼓跳。
他心爱的母亲没离开过他,为他端来疗效颇佳的热汤药。一闻到那颇有疗效的药味,总让人感到不是在房里,而是在椴树林里一样。她用温柔的手,抚摸着儿子的额头。
随着孩子的康复,这只手也不再苍白了。他甚至注意到妈妈的双颊渐渐地又恢复了神采。她本来就很甜美的声音听上去更甜美,在她那哀伤明亮的大眼睛中,瞬间掠过一缕欢快的神色。
皮埃尔是幸福的。
一天,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笑着进来。
“皮埃尔,”她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客人。”
一位先生牵着维奥莱特,脚跟磕地、踩着地面走上前来。这的确是位英俊的男子。他年轻依旧,扇形的胡子下,精心地系着一根拉瓦利耶领带,领带上还有小豆图形。他的眼睛坦率、明亮,映衬着乡下绅士健康的脸。
皮埃尔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注意到那精美的白护腿套上穿着一双稍大的皮鞋,那方格裤正好盖住鞋面。
“他好英俊啊!”孩子心忖,“为什么?”
“代·奥比埃先生?”他问。
“正是我,”维奥莱特的父亲回答说,他咧嘴一笑,露出美丽的牙齿。
他略为提高声调接着说:“好啦,孩子。你也别在可爱的小白床上烦心了!我希望你能让你妈妈好好地照料你!她非常善良……有一颗仁慈的心!孩子,快点康复,你不痊愈,小维奥莱特也会怪你,再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两人以上便可以出外打猎了。”
“这儿还有点酸痛。”皮埃尔没说出来。
他显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