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这着一层轻纱的地责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
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四十岁略微出头的县委书记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余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
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色。
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地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嘞!他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瞎,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
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
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
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
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分疑惑。
“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
“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
“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啦。”
岳鹏程一楞,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
“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嘛!报上发过你的照片,我签的字,咱们还不算是老相识?”邢老晃着岳鹏程的手,认真地笑着。“农民企业家、改革家,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我一来,你们这些书记,就又向我耳朵里灌嘛!”
“邢老夸奖。老农民,老农民一个。”岳鹏程应酬地笑着。
“坐吧!”祖远打过一个手势。岳鹏程正要向里边一个空位子那边去,镇委书记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了。
“妈拉个腿,抢镜头拍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里忿忿,却爽朗地笑着说:“鹏程啊,你这是又被那些参观取经的包围了吧?”
“来了两个大鼻子,想跟我合资建游乐场。我这是跑鬼子才跑出来的。”
与外商谈论修建游乐场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鹏程随手拉过来,只是为迟到圆圆场,却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
“建游乐场好哇!谈得怎么样?要建就建个大的,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一种。什么过山龙啦,摩天楼啦,碰碰车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胆,下来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农民手里有钱,花个十块二十块不在乎,有你的好买卖做!是不是?更重要的是意义非常。咱们省里没有,全国的大城市也没几个有,你这农村里就有啦!这是让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
他扫视全场。干部们的情绪被他几句话煽动起来。好像游乐场已经开始营业,大把的钞票已经到手,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正遥相祝贺。
岳鹏程咧了咧嘴,心里说:又是一个看出殡不怕丧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大亨比?不用说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种,需要上千万、上亿外汇,人家大鼻子不瞎眼不会向咱这儿投那么大本儿;就是人家投,建起来,光是维修费、管理费、折旧费,也得把我大桑园那笔家业踢蹬干净。挣钱?等老百姓都饿成青鱼干再说吧!
岳鹏程话不出口,邢老和干部们更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带头鼓起了掌。
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岳鹏程的心思,并且听清了他肚里骂人的话语。这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青年式浓发在额前飘着,显得随意极了。脸盘是宽圆型的,却不胖;几撮从未刮过的黑而柔弱的胡须,翘在紧闭的唇边。体态修长,显得有几分赢弱,透过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却又使人觉出他的内在的强悍和坚毅。从进入会场,他便坐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边角,不动声色地听着、观察着。游乐场引起的暄哗,也没有能够感染他。他只是调换了一下交错的两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经心的犀利的目光,几次落到岳鹏程脸上,和在会议桌上不时活动着的那两只手上。
他叫岳羸官,是岳鹏程的儿子,小桑园村农工商综合开发公司经理和事实上的党支部书记。
“鹏程刚从烟台那边回来。”蔡黑子意犹未尽,带着夸张和夸耀的语气,“要承包开发一座海岛。这在咱们县又是一个创举!”
“鹏程,把你那儿的情况,给邢老汇报汇报。”祖远提议说。
张仁的发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样,逢到这种场合,主角总是岳鹏程。别人至多作一点点缀或补充填空的工作而已。
岳鹏程目光炯炯:“向领导汇报,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领导要听哪方面的?”
“邢老很关心乡镇企业的命运,你可以重点谈谈这方面的情况,经验、教训,都可以。”
岳鹏程说:“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这几年取得的成绩,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富民政策和各级党委领导支持的结果。以前讲得很多了,再讲也变不出新花样。我想把我家里眼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设想,向邢老汇报一下,不知……”
“好,很好嘛。我最想了解的就是这个。”未等祖远表态,邢老用手指点着桌面,做了一个鼓励性的手势。
“有人说,城市改革必然冲击和淹没农村的经济改革,我不同意这个说法。”
妙语惊人。会议室一下子被抓到手里。
邢老:“哦?谈谈你的这个想法。”
岳鹏程却转了话锋:“道理甲乙丙丁,理论家一列,和秋天晒苞米似的。我还是讲我的海岛开发。如果不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倡开放搞活,那海岛再闲一万年,也轮不到我岳鹏程动半个指头!”
停顿了一下,见邢老和祖远点了头,又说:“所以,前些日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位领导,问起我对乡镇企业的前景怎么看,我说了句大话。”
“什么大话?也说给我们听听。”
“我说:乡镇企业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是要打到全国去,和国营企业竞争的问题。”
会议室里出现了静场。“大话”似乎大得堵住了人们的喉咙。
“刚才几位同志发言,——当然我们还访问过其他一些农村干部咯。”邢老扶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都谈到不少乡镇企业因为原料、市场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挤垮的问题。岳鹏程同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啦?”
岳鹏程欲言又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
“怎么看就怎么说嘛。”祖远鼓动着,“说说你的做法也可以嘛。”
“挤垮的问题我家里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说了也白招人骂。要说做法,我倒可以念几句生意经:‘死店活人开’。‘头等商人一盏灯’,还有一句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法的:‘驴屌抗不了棒棰,好汉打不过死囚。’”
违犯卫生法的话,并没有使邢老感到不卫生。他认真地一句一句重新问过,并且记到本子上,才又抬起头:“你那个海岛开发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正在谈判,很快可以签约。”
“开发海岛可不同于建设一个村子,闹不好可是要赔本的。”
岳鹏程一笑:“我只怕一下赚得太多,人家不高兴。”
“预计一年能赚多少?”
岳鹏程似乎带上了几分犹豫:“邢老要我说实的还是说虚的?”
“唔?实又怎样,虚又怎样?”
“实的,一年不下一百万;虚的,一年十万加一个零头。”
邢老惊异地抬了抬下巴,又偏了偏脑壳。在他的记忆和经验中,任何一个企业实得利润的数额,比起上报的数字,总要少得多。
他第一次碰到了完全相反和违反常规的情况,两眼茫然地搜索着那张并无多少特异之处的面孔,试图发掘隐藏在那张面孔里的奥秘和神奇。
他的努力没有成功,直到祖远在他耳边嘟哦了一句,他才霍然大笑着,把手指向岳鹏程:“好你个狡猾的岳鹏程!你就不怕我到税务局去奏你一本?哈……”
笑声中,他对岳鹏程的忠厚坦诚留下了印象。关于岳鹏程的种种奸诈凶恶的传闻,化作一股风从脑子里吹走了。
在岳鹏程心目里,他却成了一个同只会背诵唐诗宋词、对人世间事沓无所知的老学究没有多少区别的人物。
“你那宏图,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哪?”““一月后开工,两月后受益。”
开发一个利润不下百万的海岛,只要一两个月时间?邢老没有再问,只是把要求证实的目光,投到祖远脸上。
“如果邢老有兴趣的话,今天散会后我陪邢老到岛上去视察视察。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再请邢老去参观剪彩。祖书记可以随行作证。”
疑惑变成了激动。邢老不无惋惜地说:“这次任务很急,今天我们还要赶到五莲县去,你那儿没时间了。不过说好了,两个月以后我是肯定要去的!”
他站起,扶着椅背就地转了半圈,伸出手臂用力一挥,朗声说:“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为什么总是发展不起来,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边挺不起腰杆来?原因固然很多,缺乏这种有头脑、有气魄,能够创造高速度、高效益的干将,我看是主要的一条!不仅农村缺,城市里缺,党政机关尤甚!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只知道看上司的脸色,只知道保头顶上那个官翅子。依靠那样的干部,中国的改革、发展,猴年马年也成不了气候!”
他回到座位,对祖远和镇委书记说:“刚才说的海岛开发,你们关心一下。有了眉目给我打个招呼,我请省委领导和新华社。《人民日报》的同志来。这不仅对你们县、你们镇,对全省、全国也应该是一个鼓舞嘛!”
“邢老的意见,是对我们很大的教育和激励!”祖远神采飞扬。“海岛开发我们一定要促上去!不仅促上去,还要借这个东风,把登海镇和全县的乡镇企业推向一个更高水平!以不辜负省里的老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和期望!”
他鼓起掌,镇委书记、蔡黑子和参加会议的县镇干部们,一齐鼓起掌。
邢老这时倒沉静下来,目视着会议桌两边的党政首脑们,说:“关于乡镇企业和农村经济改革,你们有些什么话要说没有?啊?可以各抒己见嘛!”
没有人回声。祖远看了看表,看了看镇委书记,正要提议散会,会场一角响起一阵低声议论。
“不要开小会嘛!有话大声讲!”蔡黑子觉得,整个会议似乎还缺少了“大家表态”一项内容。
议论声消失了,会场的那个边角站起一个敦实英俊、还带有几分学生气的青年——大龙沟新任支部书记初胜利。
“我们觉得,大桑园岳书记的经验确实了不起。但我们学起来,困难太大。”
语惊四座。祖远和镇委书记停止了悄声交谈。邢老拿着已经收拢的笔记本侧转身来。那些县镇干部们,露出或者惊讶、或者疑惑、或者气愤的神情。
“初胜利,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黑子的脸真地“黑”下来,口气里透出逼人的气息。登海镇各村的支部书记,三分之二是去年按照上级强制性指示换上来的年轻人。这伙人眼空心大,经常不听招呼。初胜利就是其中的一个。但蔡黑子想象不到在这种场合下,他敢公开跳出来亮相。
倒是岳鹏程坦然自若、厚厚的唇边和眼角闪过几丝淡漠的笑纹,两手搭胸,不动声色地靠到椅背上。
一看议论的方向,一看站起来的人,岳鹏程心里就明白了要发生的事。但他成竹在胸,相信事情只会使自己赢得比方才已经赢得的更多。对于初胜利,他眉毛儿没挑一下,只把目光俏悄地瞟向坐在初胜利旁边的那个额头、鼻子酷像自己的小伙子身上。“龙虎斗!”他脑子里出现这样一个明晰的信号。
“我是说,我们那边的条件,与……与大桑园完全不同……”此时此景,当过两年中学学生会主席的初胜利,嘴巴也变得笨拙了,“不能照搬岳书记的……经验……”
蔡黑子见他这样说,朝祖远和邢老瞟过一眼,批评说:“你这个支部书记是怎么理解的嘛!邢老和祖书记的意思是要我们照搬吗?是要我们学习岳鹏程同志的精神实质,发展农村的经济改革嘛!你刚当支部书记没有经验,以后可要加强学习哟!”
他见祖远微微点头,这才宽厚地摆摆手,示意让初胜利坐下。
初胜利依然站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登海镇要想真正发展起来,还得有另外一条路子。……”
“哦?”邢老抬了抬眼镜,朝正要发火的蔡黑子示过一个眼色,说:“你说说看,还得有另外一条什么路子呀?”
“还是让羸官来说吧。”初胜利忽然坐下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一旁的羸官。
羸官端坐,没有任何表示。
“羸官,可以把你的设想和计划,给邢老和祖书记汇报一下嘛。”镇委书记鼓动说。他显然了解一些内情。
羸官是中午才决定参加会议的。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曾经给镇委书记和几个关系不错的村支部书记透露过。因为没有实行,他并没有想在这种会议上公开。
只是由于方才会场上形成的气氛,触动了他内心深层的一根十分隐秘、敏感的神经,他才断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向前拉了拉椅子,很平静地说。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和气氛面前,在自己与亲生父亲岳鹏程目前这种特殊关系的情况下,任何渲染或夸张,甚至一种稍许激动的情绪,都只能被视为张狂和无知。
“我们只是觉得大桑园的经验有它的特殊性。比方起步早,基础雄厚,离城镇近,交通发达,再加上其他种种有利条件。所以,承包开发海岛也罢,打到全国与国营大企业竞争也罢,都是可以鼓舞人的。但这对于全镇发展较晚的绝大多数村子,特别西片、北片的丘陵山区,恐怕只能说是天上的光景。至少十年以内没有这种可能性。这提出一个问题:像这类村子目前应该怎么办,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发展路子。这是个钢钎碰石锤的问题,不是单纯学习什么精神实质可以代替或解决的。我觉得,这件事县镇领导是很清楚的,邢老就更不要说了。”
会场上一时出现了真空。
“吗啦吗啦喉——!”“唧——了!“唧——了!”窗外杨树上寻偶的雄蝉,终于找到了炫耀的机会,竟相把歌声拉得甜润悠长。几只黄脑壳红尾巴的小鸟在绿荫中嬉戏。一只还带着满身稚气的顽皮家伙,似乎想窥探人间的秘密,用小嘴在窗户玻璃上“笛笛”地敲击着,同时把两只娇嫩的翅膀,扑扇得活像两只多彩的蝴蝶。
邢老微眯着眼,看似并不专心地听完,又低声向祖远询问了几句什么,目光诧异地在羸官和岳鹏程脸上打了几个交叉。然后,平和地问道:“羸官同志,你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哇?”
“具体想法当然还不成熟,或者说还没有实施或实行。”
羸官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语气愈发平静、沉稳。他说: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必须因地制宜,多种办法,多种路子。原则就是一个:有利于发挥自己的优势。就登海镇多数农村来说,最大的优势是山多土地多。离开这个优势去谈发展,好比赶着牛车登月球,抓把西北风盖大楼。发挥山多土地多的优势,一是地上,一是地下。地下,李龙山里,石灰石、火山灰、铁矿石、粘土样样有,办个水泥厂,绝对是天作之合。地上,过去就是粮食。但要翻身,单纯种粮食不行,必须上林果和其他经济作物。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把地下地上这两个优势用好用足,从开山采矿到运输粉碎、烧制销售,从果树管理到果品收藏、深层加工,各自形成一个“一条龙”网络,山和土地就会变成摇钱树和小金矿。绝大多数农村就不愁发展和富裕不起来。而这种发展和富裕是谁也动摇不了,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说:小桑园原有苹果五十亩,桃、梨、杏五十亩。前年一次栽了一百亩葡萄、二百亩山植。此外还有几个厂子。我不说厂子怎样,也不说桃梨杏葡萄怎样,单是山植一项,去年国家牌价八毛七,实际卖到一块五。今年我不向多里说,按一斤一块钱。一亩地五千斤,二五就是一百万。这是地上一项。地下,大伙都知道小桑园村后那座山整个儿是个石灰石矿,储量足够一百年开采。水泥厂建起来,单是开采、卖料、运输这三项,一年五六十万纯利手拿把攥。地上地下这两大项加起来,我小桑园就能稳保人均收入一千元的分配指标。
羸官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的一席话、一本帐,使会议室里变得一片空旷。在这片空旷里,一切浮躁、喧哗、夸耀,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岳鹏程也被震动了、这是自从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以来,他第一次听儿子摆肚子里的谱。他早知道儿子不是一只善鸟,但这谱精细到这种地步仍然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不能想象,一个对城乡经济改革态势没有深入研究的人,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当年四处作讲用报告的年龄啊!他内心涌起一股热潮。热潮冲击得他几乎不能自制:儿子,这是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儿子呀!然而,他很快便想起了儿子的锋芒所向,心中不觉又黯然了。
他偏着脑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拨着,眼睛专注地研究起面前的鲁王瓷茶杯的色泽和花纹来,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羸官的发言还在继续:“刚才我算的是我们小桑园的一笔小帐。前些日子,我给俺们北片的伙计们算了一笔大帐。如果从现在起,在保证粮食产量的前提下,集中全力发展果品和水泥,两年以内,北片十二个穷村就会甩掉穷帽子;四年以内,十二个穷村就会成为十二颗金豆子。咱们镇的经济中心,恐怕就得来个北风压倒南风啦!”
羸官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初胜利和一溜方才没精打采的支部书记们也都闪出一排排银样的牙齿——十二个支部书记,十二个青皮后生。
邢老只顾向本子上记着。祖远在侧耳听镇委书记的小声汇报。参加会议的县镇干部和另外一些支部书记,三三两两开起小会。
“对于羸官同志刚才谈的这些,大家有什么疑问或不同意见没有?”邢老抬起头,把目光通过眼镜框架上方的空隙,投向会议桌的两边。
“我收回刚才提出的那几个难题。”张仁鼻子上的汗珠变作一片黑红的光泽,讲话也自如起来,“我们龙山后属于西片,但我自动报名,参加北片的‘二龙戏珠’计划。”
小伙子随口赠送了一个好听的代号。几个东片和南片的支部书记,也在跃跃欲动,准备向“二龙戏珠”靠拢。
“我提两个问题。”坐在岳鹏程一侧的城关李村支部书记杨大炮,不失时机地站起来。羸官早已注意到,方才岳鹏程丢给他一张纸条,并且示过一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小岳经理提出的这个‘两条龙’,听起来确实灵妙。但我总觉得有点玄。建水泥厂要一大笔钱,过去县里想搞都没搞成,我先不说了。我只想说种果木的事儿。
据我粗略估算,一亩苹果或山楂,单是买树苗也得一二百块钱,如果大面积栽种,不知西片北片,谁家一下子能出得起这笔钱,这是一;二呢,连三岁孩子都知道,桃三杏四梨五年,山植快也少不了四年。这么长时间不受益,还得白贴上水粪管理费。小岳经理刚才说两年甩穷帽子,四年成金豆子,还有北风压倒南风。我这么琢磨着,如果真那么办,恐怕得换几个词儿:两年戴孝帽子,四年变骷髅子,南风不压北风也早倒啦!我的话完啦。”
话虽然尖刻,却戳到了要害。羸官清楚地看到,岳鹏程脸上掠过一层胜券在握的自信和得意。他有意让那自信和得意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这怨我刚才役讲清楚。树苗的事是这样:苹果、山楂、葡萄,我那儿育了几十亩,可以满足供应。手头有钱买的我们收下,一时拿不出钱的,等燃了钱再还也不晚。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
他故意不看岳鹏程,朝杨大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又说:“关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受益时间的问题。我想有人大概好长时间没看报纸和听广播了。矮株密植新品种苹果,一年可以结果;山植至多三年。不结果这三年里可以育苗,可以间种花生大豆,既养地还可以有一笔好收入。这个经验早就推广了,我们那儿也搞了几年了嘛!
一阵笑声。岳鹏程和杨大炮脸上的自信和得意消失了。
“刚才说的建水泥厂的事,我也想补充几句。”羸官谈兴勃然,“县里原先确实想搞没搞起来。那是因为胃口大,要一口吃个胖子。咱们没那个胃口,但可以群策群力滚雪球。别看咱们现在穷,只能小打小闹。美国一个亿万富翁还是从卖二分钱一个的扣子发的家!哪位现在瞧不起咱们,小心以后咱们成了亿万富翁,可是登不得门啦!”
又是一阵笑声。会议室里漾起一重难得出现的谐和气氛。
“你们党委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邢老悠然地测过半边身子,注视着从前的学生。
“我们从去年下半年起,议论过多次。刚才羸官同志讲的那些,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我们的意图。”
邢老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极其迅速地在与会的每个人脸上掠了一遍,说;“我不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听了羸官同志的意见和设想,我是十分感动,十分兴奋!我这里说的是十分,不是八分,不是九分,也不是九分九,是不打一点折扣、不带一点水分的十分!为什么这样讲?大道理放到一边,就我们这次出来的最主要的任务来说,就是要总结适合绝大多数农村,尤其是边远落后农村迅速发展的路子,找出一个可以全面推广的典型经验。我们之所以急于到五莲去,就是因为那里是山区,便于完成我们的‘寻找’。现在可以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目标,这就是咱们的小桑园。羸官同志,听说你那里很有一点大农业的样子,是不是?这很可贵嘛!”
他侧身与随同的两位干部商量了几句,说:“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在这里多住一天,会议结束后先到羸官同志那儿看一看,明天到北片和西片去转一转。至于五莲那边,请县里通知他们一声就行了。”
这个决定不亚于千百句颂扬,使祖远、镇委书记喜不自胜,也使初胜利、张仁这伙北片和西片的党政首脑们受到了鼓舞和感染。他们簇拥羸官来到邢老面前。那边立时响起开朗、舒展的笑声。
没等宣布散会,岳鹏程便拉着杨大炮几个出了会议室。他大声地与他们开着玩笑,甚至搬出十分粗俗的语言动作。但在内心深处,多少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遭受冷落的滋味。